吵吵嚷嚷扯皮了后半夜,方孟韦直接把枪撂在桌面,“你要么崩了我,要么放我回家睡觉!”
方孟韦从警察局里出来的时候,就觉得这个世道,只靠着背景说话的世道,说不定真的要完了。又想起从来不让人省心的木兰,也不知道长点记x_ing没有。昨日军警一通乱抓,警察局的人给他小妹面子,警备司令部的未必,也不认得木兰,真出了事情,他可是多大的神通都来不及了。
他灰突突地回家的时候,一进门就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在警察局换身衣服再走——
早晨七点钟,家里的客厅就坐满了人。
何其沧父女,还有那个梁先生,木兰,姑爹,父亲,明诚,连一向避开方步亭公事的程小云都坐在沙发上。
程小云显然也觉得自己被拉在这儿很尴尬,一见方孟韦就急忙起身,“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没有受伤吧,李婶啊……”
“早换晚换一会儿没有什么关系。”方步亭发话了,“过来坐下,何先生也刚来。”
“何伯父,梁先生,孝钰。”方孟韦问候了一声,但是发现沙发上已经没有他的座位了,便扔了个眼神,让木兰去明诚那儿。
“小哥。”木兰居然不顾他一身脏,就来拖着他,“快坐下。”
这个小祖宗的亲昵有点让方孟韦背后发凉,总觉得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刚从警察局回来?”何其沧叹了一声,说道,“怎么样了?”
“老样子呗,我也不能让死人复活。”方孟韦去拿桌上的茶杯,木兰殷勤地端起来给他,“您一大早过来,是有很急的事情?有几个学生是关在警察局,过几日,等风声过了,我能做主放人回去,我提醒过手下人注意一点了。”
“你有心了。”何其沧点头,“说起来,我也很久没有来方行长家里拜访了,倒是木兰和孝钰玩过几次。”
“你我一辈子的朋友了,拘这些虚头虚脑的东西做什么?两家是世交,你一家人,我一家人,都在这儿,叙叙话。”方步亭说道,“孟敖见不着,不过正好,阿诚这几日在北平。”
明诚起身向何其沧鞠躬,“何先生。”
“这孩子真客气……倒还真是和孟韦一个样,我也看着孟韦长大……年纪大了,看人不仔细,不知道以后我认错了,你可不要生气。”何其沧对小辈一向和蔼,又想起了一些事情,“说了也是可惜,明楼教授……你养父母家的大哥,那年我去索邦大学访学的时候,我们共事过一段时间。我还是后来听经纶提起的。”
方步亭也感慨,“机缘巧合,没有办法。”
“若能早一些见到……骨r_ou_也能早点团聚。”何其沧说道。
“以前我也有幸上过明教授的课。甚至也跟着老师去过明教授府上,”梁经纶对明诚说道,“一直也没有和您打过照面,想来也是不巧。”
方步亭听了倒是有些疑惑,“我仿佛记得你说过,你给你大哥当助教?”
“一时不同一时,何先生和梁先生在巴黎的时候,我正巧是硕士的最后一年,准备毕业作品,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巴黎,不过我想,先生应该见过我们家的小弟,那时候他也在巴黎读高中。”
何其沧没有印象,摇了摇头,“明教授倒是提过,说小孩子家坐不住,不懂规矩,也没让他来见我。”
一旁的木兰颤抖了一下,方孟韦不知所谓,却见木兰紧紧地咬着嘴唇,脸色煞白煞白的。
“往事不提也罢了,”何其沧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了明诚,“我这个老脸,这次也不打算要了,来这儿,自然是有事相求的。”
明诚接过那几页纸,扫了一眼,是一些个人的档案,大约是那几个被捕的老师的。
“我和木兰孝钰到屋里去吧。”程小云觉得这种时候自己不适合在场。
“一家人,没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方步亭沉着声音,“我和何先生一辈子的朋友,阿诚,我是你的父亲,但是你的事情,我不会替你做主。”
“档案都在这里了,”梁经纶十分诚恳,“几位老师在燕京中学也很多年了,断不可能是共产党。”
明诚慢吞吞地翻着那几页档案,他真的十分不愿意在家人面前做这样的事情,演戏也好,做恶人也罢,然而何其沧一片赤诚,他觉得能够让他求上门来,本就十分难为这位老先生了,至于何其沧为何也知道他的背景,并且还能下定决心上门来,估计这位梁先生功不可没。
“那梁先生知道,我自己又有多少份档案么?”明诚将纸张放在茶几上,“这些东西,做不得数的。”
“我相信明诚先生会有办法的。”梁经纶显得有些急切,被何其沧呵斥了一句,“经纶,不可强人所难。”
“老师,他们可都是被军统带走的……很可能……”
“我就是军统的人。”明诚重新在沙发上坐下,“但是军统做事,没有那么有闲心栽赃陷害几个老师,若是真的没有做,不过是吃点苦头,改日放出来就好了。”
“是我冒昧了。”梁经纶叹气,“可是那种地方,我是怕那几位老师熬不住……明诚先生,说句不敬的话,方二公子尚且能够对几个学生施以援手,您能不能……稍微关照一下几位老师?”
何其沧知道梁经纶说的话十分不妥当,然而他也救人心切,几个老师,对,确实和他交情不深,然而如果在军统里遭遇不测——
人心离散,北平学界人人自危,学生运动恐怕又要掀起,还要有多少的腥风血雨撒在这些读书人身上?
明诚看着这位老者,应该和方步亭差不多年纪,看起来却苍老很多,要经历多少的事情,眼底里才会永远平淡无波?
却又在穿过深泽之后,发现仍和十八九岁的少年一样,隐忍着一片的赤诚?
“梁先生想错了一件事情,”明诚不紧不慢,“我开口关照——假设我说的话有用——不是共产党,却和军统的人有关系——您觉得是一件好事?”
“可是……”
“日本人还在的时候,做事的人确实是一拨的,总不能被外人欺辱。如今呢?”明诚善与人周旋,话里话外滴水不漏,“这些事情,我可做不了主。”
客厅里一时沉默。
许久,何其沧长叹一声,“本来就是我们强人所难了。阿诚,我也算你的长辈,来日,再碰到这样的事情,希望你也能看在我的份上,力所能及的时候,放过那些无辜的孩子吧。”
“那几位老师怎么办?”梁经纶有些着急,“北平行辕那边您不能去,上次他们那样羞辱您……”
“我难道还能少块骨头?”
“何先生稍安。”一直沉默着的谢培东说话了,“事情并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出事的毕竟是燕京中学,多待几日,舆论也好,美国使馆的压力也好,总有解决的办法。您着急,我们行长也着急,可是阿诚说到底,军衔有,可是也是别人的副官,他做不得主。”
“我们一介文人,实在是没有实在的力量。”梁经纶站了起来,对着明诚深深鞠了一躬,“我先在此,谢过明诚先生了。”
这一军,将的好。
明诚沉默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伸手拿过了电话。
电话往明公馆打去的,接了十分钟。
十分钟里,整个客厅都是一片沉寂。方步亭始终不说话,何其沧心怀愧疚,谢培东仍旧是低垂着眼皮在一旁,谁也不看。
电话通了,“您好,这里是明公馆。”接电话的是家里做活的刘婶。
“是我,”明诚说道,“先生在家吗?”
“您稍等。”刘婶放下电话,刚想去喊明楼,明镜就从楼上噔噔噔地跑了下来,“放着放着,是阿诚的电话吗?是阿诚的电话吗?”
明楼听见动静从书房出来,还是比明镜晚了一点,明镜一把就抄起了电话筒,“是阿诚吗……”
明诚这边是单手举着电话的,本来只是想当着他们的面和明楼演几句戏,没想到一冲进耳朵里的就是明镜的声音,满客厅地回响着,明诚把电话贴近了耳朵,“大姐,是我。”
“哎呀,你到北平怎么也不给姐姐打个电话呀!”明镜一叠声地说道,“你还好的啦?住你父亲那里吗?事情忙完了吗?忙完了就快点回家……”
明镜嗓门大,方步亭在听见“回家”那一句的时候,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
明诚有些尴尬,“我挺好的,大姐,大哥在吗?我有事情和大哥说。”
“有什么事情不能和姐姐说?”明镜躲开明楼想抢电话的手,“你不是去探亲的嘛?你自己说你的小妹想你了你又正好休假去北平……有什么话非要和你大哥说不可呀?”
“公事。”明楼的声音也传来了,“大姐啊,您让我接电话,我晚点让他再打回来。”
“你又让我们阿诚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啦?”明镜拿着电话就呛明楼,“明司长,我们明家明天是不是要破产了呀,你少工作一天能够饿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