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想的却不是这一件事。
照片被他放在贴身的口袋里,上面的那人,看起来和方步亭关系不浅,不可能是易容的间谍,日本人的间谍——易容成阿诚?这是想不开还是怎么的?
阿诚在军统高层的内部,也是有名的人。
不,还有一种可能。
这种想法闪过明楼的脑海里,惊得他再次一身冷汗。
明诚一直通过后视镜观察明楼,“大哥,您没事吧?”
“没事……”明楼闭上眼睛,“货物处理干净一些,另外多给梁仲春一些钱,透露些口风给他,76号要好好清洗一遍了。”
明诚应是。
转身一分钱都没有多给梁仲春,明秘书长在梁处长的办公室发了好大一通火,好大的威风。
梁仲春哪里敢惹财神爷,差点把剩下的五成利也吐了出来。
明诚见好就收,旁敲侧击。
明楼在事情办得差不多之后,问明诚:“我的钱、我名下的产业都是你管,大姐还让你打理新合建的银行的业务,你是缺钱还是怎地?”
“世上有人嫌钱多的么?”
明诚哗啦啦啦地打着算盘算账,那双漂亮的手像艺术品一样。打算盘只是走个过场,明楼知道,明诚心算的能力也是一顶一的,能在几千页的账目之中一眼算出谁欠了他多少,还有多少账对不上,精确到厘。
明楼一直认为,捡了明台回来就是捡了个包袱,光吃饭不干活还让他受气。
他捡了明诚,才是捡到宝了。
明楼不动声色,继续让明诚去和梁仲春合计76号走私的那滩烂事。明诚管起钱来向来认真,没有发现他的大哥,越过他,找了别人去查事情。
明楼没有动用两党或者美方的力量,这三条渠道都绕不开阿诚。家里的下人,各地办事的人等,明诚比他熟悉多了。
有一项明诚没有染指。他不让。
上海青帮。
几日之后。资料就摆上了明楼的桌面。
青帮干活,干净利落,也没有多余的话,没有官腔。
几张照片。
“明诚”和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走在街上。
“明诚”和方步亭站在一起。
还有一张是旧照。全家福。年轻时候的方步亭和一个怀抱着两个婴儿的夫人。身旁站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看起来,很像小时候的明诚。
“查,方步亭二子方孟韦。时任重庆警察局侦查处副处长。谢木兰,方步亭亡妹之女。方步亭有三子,幼子夭亡,长子方孟敖,为西南驼峰前线运输大队第三分队队长。”
幼子夭亡……
明楼想起以前他问明诚的话,是否想过要找找自己的生父生母。
那时候,他们刚知道了黎叔是明台的生父。
明诚摇头,“大哥,我没有父母。”
“人又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黎叔当年是不得已,为了革命又不能轻易返沪。我呢?我可是院长嬷嬷从大街上捡回来的。能有什么别的原因?无非是穷苦人家,养不起孩子,又不忍溺死,扔在路旁,听天由命罢了。”
在明诚看了,这和溺死并没有区别,只不过是保存了一点虚伪的善心,想把杀子的罪名推脱出去。
“终究是一件憾事。”
“我在明家长大,没有遗憾。大哥大姐就是我的父母。”明诚顿了一下,“不行,你不能当我的父亲。”
“为什么?”
明诚耳朵飞红了一瞬间,“废话。”
现下想来。方家断不是穷苦人家。当年估计也有些苦衷,可是凭着方家的势力,找个孩子很难么?
明诚这些年跟着他出入,方家竟丝毫没有找上门来。
明楼这时候才想起明台来,他顿时有些咬牙切齿,明台在重庆日子不短了,这件事估计也早就察觉了,竟没有丝毫风声。
算他小子聪明,知道发信回家,第一个知道的肯定是明诚。
明诚不像明台,对着生父生母还留有眷恋。苦难的童年早就抹去了他对父母的最后一点幻想。说与不说,都难以抉择。
而且家里还有个大姐。
当初告诉明镜,明台找到生父之后,明镜很长一段时间都恍恍惚惚的,一副爱子被夺走的样子。生怕明台跟了生父,再也不要她了。
后来明台离开,明镜无意间也和明诚说过,说是要不找个什么日子,让明诚上了族谱,也算是名正言顺的明家二少爷。
明诚差点跳了起来,他不可能答应的。
和明楼成了真兄弟,那么以后那点情意,真的天地不容,再无未来了。
“咋咋呼呼的。”明镜也只是随口一说,“其实你也是……有父母的人啊……”
明诚却少见的坚决,“我没有那样的父母。我是明家人,只有大哥大姐和明台是我的家人。”
“傻孩子。”
现下想想,明楼不确定明诚知道真相之后,是假装不知道不去认人,还是怎么地了。
06
明楼不知道明诚是什么时候对他有了那方面的感情的。
但是他知道他自己是什么时候沦陷的。
明诚十六岁的时候跟着他去了法国,从零开始学法语,两年后就提前高中毕业,直接进了明楼的大学。
明楼还差一年博士毕业,最后一年,跟着导师忙得焦头烂额。
明诚彼时刚刚从少年长成一个青年,长身玉立,东方人柔和的脸庞,瘦削却挺直的脊背,一双眼睛和小鹿一样,清澈见底。
“怎么要辅修政治经济学?”明楼看明诚的课表,明诚进的是艺术系,一手好油画,着实在艺术系风光了好一段时间,“我听说音乐系的教授很喜欢你。”
明诚的钢琴和油画一样好。
“大哥也学经济,我想知道大哥学的东西。”明诚站在明楼的面前,声音清亮,午后的阳光从窗户斜着透进来,在明诚的脸上镀了一层金芒。
大白日,他在明诚的眼里看见了星辰,海一样的星辰。
明楼在那一瞬间,想起了无数以前读过的野史稗记,想起了那些隐隐约约说不出口的,百般顾忌的感情。
长兄如父。他不能这样做。他不能做这样的罪人。当日里他救下明诚,对那个女人说,要她看着,他会让阿诚成才,成为人上人。
明镜常说,明诚是家里最乖巧的孩子,从来不用她cao心。
“随便学学就行了。”明楼合上明诚的课表,“艺术系挺好的,都十八岁的人了,交几个朋友,别总是独来独往的。”
那个时候的明诚,一点也没有学会日后那种八面玲珑的本事。一人来,一人去。
明诚在国内的时候永远都去跟明楼的尾巴。到了巴黎,明楼不让,要他自己去交朋友。
明诚确实也交过几个朋友,一起学画的或者一起弹琴的。真的交了朋友,出去玩了几次,回家晚了一些,或者明楼找他的时候他不在,明楼又要生气。
如是几次下来,明诚也明白,明楼不是想他真的去交朋友,说到底,明楼既不想对他内疚,觉得束缚了他,又不愿意在找他的时候不见人。
“学艺术的,大都这个样子,我也不想上赶着去贴别人的冷脸。大家都这样。”明诚说道。
两人在巴黎的日子就这样过着。
渐渐地明诚在大学里也出了名。东方人,又有才华,自然引人注目。他常来找明楼,于是大家也就知道了两人的关系。
明楼自打清楚自己那点不能见人的心思之后,总是有意无意地提醒自己不能总是像以前那样对待阿诚。明诚年轻,从小跟着他长大,很少有自己的主见的时候。
他不能把明诚带到这样的路上去,因为他知道,明诚不管心里怎么想,也绝对不会拒绝他。
明楼留校任教,是风云人物。明诚果真就去选了他教的每一门课,然后每一门课都是第一。
他看明诚的文章,常常感慨,这样毓秀的人,真不敢相信是那样可怜的身世。这样的人,哪怕没有明家,也迟早是一棵参天大树。
明诚的政论不像他自己,他是一个最温和不过的人,行文处却处处可见机锋。逻辑缜密,带着血x_ing,和诸多的,不该这个年纪有的想法。
“阿诚的画多好。”一日明楼见明诚又在客厅里画画,画的是一副风景,“家里出了个艺术家,大姐也高兴。”
“那大哥以后,真的就只是一个学者么?”明诚笔尖不停,一抹湛蓝画上去了。
这个孩子,太聪明。
“但是阿诚以后,以后一定是一个艺术家,或者学者,或者钢琴家,什么都好。”明楼拍着他的肩膀,阿诚也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躲在他身后的少年了。
“我要和大哥在一起。”青年的他和少年时候的他,眼神一成不变,两个眼神合在了一起,都是他明诚,“我知道大哥在想什么。”
他顿了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我也和大哥一样。”
太聪明,有时候,真的不是好事。
明楼避开明诚的眼睛,“你是一个独立的人,不是大哥的附庸。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我的生活,不能没有大哥。我的每一分努力,都是为了和大哥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