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笔画落成,画得是上海的明公馆,他们的家。
“你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感情。”明楼叹气,“你才……十九岁。”
“我知道,而且我知道,这样的感情,是万劫不复的。大哥不能扔下我,一个人去跳这样的深渊。”明诚直视着他,明楼心虚了。
步步紧逼,也是和明楼学的,“阿诚早就跳下去了。从那一年,我看见你和汪小姐在一起的时候开始。我明明白白地知道,那样的感觉,不是因为你不理我,而是我看不得你和别人在一起。”
可是这样的感情,如何说得出口?
明楼和汪曼春那档子事,明镜是从明诚嘴里问出来的。明诚不知道两家的恩恩怨怨。汪曼春比明诚大一年,和明诚一个中学。
十六岁的汪曼春,青春年少,最是一副刁蛮千金的样子。向来看人谁都看不上,偏偏看上了他的大哥。
连带着,他这个大哥的“下人”也沾了光,汪大小姐见到他都和颜悦色起来,当然,每日都要命人把明诚从自己班叫到她那儿去,跟她说明楼的行踪。
明楼能有什么行踪?明诚自然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汪小姐继续问明楼在家里做什么,明诚随口应答。
有一次在言辞之间,汪曼春露出了对明镜的鄙视。
明诚也是个少年,少年心x_ing血x_ing都在,当即便甩了汪小姐脸色,“不许你这样说大姐!”
汪曼春向来当他是明楼的下人,哪里肯客气,一顿打是少不了的。
明诚委屈,放学的时候想和明楼说。却见汪曼春跑得比他快多了,扑进他大哥的怀里,明楼笑得非常开心。
他还能说什么?
那时候,他对于自己对明楼的感情,隐隐约约知道了一些什么,也知道这些东西,绝对不能说出口。他可以继续做一个下等人,哪怕失去一切,但是不能拖上明楼。
和一个世家小姐在一起,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两人好了一年多,偷偷摸摸的。司机不敢说,明诚不知所以,只以为是大哥喜欢了世家的小姐罢了。
直到有一日,仿佛是哪家的太太来和明镜说和明楼的婚事。明诚给两人倒茶。他长得好,又乖巧,那位太太便拉着他,问他的出身。
“孩子命苦,算是我们家的人,至于出身这些,孩子还小,我们不考虑这些。若是有合适的,我们阿诚的出身不差的。”明镜揉揉明诚的头,“这些事情让佣人来做吧。”
那位太太倒是喜欢明诚,便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嫂子。
明镜也起了兴趣,非要明诚说出个什么来。
明诚唯唯诺诺的,想起汪曼春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实在是不喜欢,便说道:“只要脾气好的,对大姐好的,都好。”
“真是个孝顺的孩子。”那位太太不疑有他。
明镜却从明诚的脸色上看出了什么来。待客人走后,拉着明诚追根究底。
明诚从来不说自己的委屈,可是近日明楼因为要陪着汪曼春,很久都不让他去当尾巴了。一时难过,便和盘托出。
明镜擦擦他眼泪,“好孩子,不关你的事情。”
而后家里就是一场大风暴。
明诚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不喜欢汪曼春的那点私心,会给明楼带来那么大一场灾难。
明楼跪得笔直,丝毫不肯低头,任凭暴怒的明镜的鞭子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明诚不能进祠堂,在外面听着,第一次体会到,以前小时候听故事,故事里说把人心放在油锅里煎熬的感觉了。
后来佣人进来说,明诚跪在外面哭昏过去了,明镜才停手。
“你不要怨他。他要是不说,你是不是把父亲的嘱咐都亲手撕了?我不求你有什么丰功伟绩,这一世,你做你的大少爷,我明镜,不能无颜去见底下的父母。”
打的是明楼,病的是明诚。明镜以为是吓着他了,他早年间遭受的虐待太过痛苦,以为他大概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你不要恨我好不好?”
明楼看着病歪歪的他,叹气,“挨打的又不是你,你怎么可怜成这个样子?”
“我不知道会这样,我……她不喜欢大姐,所以……我不希望她真的成为嫂子……”
明楼摸摸他的头发,“这些的恩怨,我尚且没有办法,与你又有何干?”
那时候明诚读过几本莎士比亚,以为明楼和汪曼春,大约是和莎翁笔下的那对苦命鸳鸯一样,相爱,又有世仇。明诚有私心,他怕大哥也会不顾一切,带着爱人远走高飞,或者和家庭彻底决裂,走上不归路。
后来自己也觉得自己好笑,他的这条路,比起汪曼春来,才真的是不归之途。
两人揭破最后一层窗纱不久,明台就被明镜送了过来。
明诚从小就被明台使唤得团团转,明台比起明楼来,向来是更喜欢这个哥哥。于是,明诚一日之间多半的心思都得花在明台身上。
明楼一直很奇怪,明诚怎么就这么顺着这个混世魔王,他自己比明台大了一轮不止,尚不能容忍明台胡闹,明诚可只比他大了不到五岁。
“明台挺好的,聪明又懂事。”明诚如是说。
明楼看着明诚肆无忌惮地当着他的面替明台写拉丁语作业,信他才有鬼了。
“你没有修过拉丁语吧?”明楼翻了翻作业,“你选的不是希腊语么?”
“学起来也差不多,明台不会,吵着要我教,我抽空学了一些。”
学了一些,就是说基本都会了。明诚向来是这样的,当初见明楼学了日语,跟着他的尾巴,结果日语说得一溜一溜的。
两人甚少肌肤之亲。相处起来和往日并无区别。
明诚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他知道大哥和自己的心思一样。就足够了。
飞蛾扑火,有伴,就可以了。
07
明诚这些日子虽然奇怪明楼为什么突然对梁仲春手上那堆事情感兴趣了起来,但是,有钱不赚,是傻子。
往日里都是梁仲春上赶着被明诚割r_ou_,求他办事,还要被明诚奚落,这下好了,明诚如此主动,梁仲春差点感激涕零,扯着明诚的裤脚哭了。
“阿诚兄弟,你说你当年在巴黎,学的是艺术?”
梁仲春看着算账连算盘都不用的明诚,表示他不信,“你难道那会就……”
军统培养人,有个把假身份,很正常。
“如假包换的艺术系硕士学位,你有意见?”明诚看着手中的账目,越看越觉得奇怪,“要是没上军统这条船,我也是博士了。”
“穷教书的有什么钱?”梁仲春点燃了一支上好的美国雪茄,“你看看,多好啊,钱也有,紧俏的物资也有。”
明诚迅速地在心中算着这个月物资倒卖的收入。
梁仲春的这条走私线路,过半都是紧俏商品,日本在世界上败势尽显,上海的很多物资都陷入了紧缺的境地,所有的东西都被日本人投入了战场,据说连日本本土,国民的食物都开始配给制了。
可是上海,东方小巴黎,有钱人的日子,高官的日子,照样还是要醉生梦死的。
“雪茄……红酒……鱼子酱?”明诚扫着账目,“你从哪里弄来的……”
“以前不也是这些东西么?还有面粉,胭脂水粉什么的。”
账本是手下人做的,为了保密,找的是只认识几个字的人,照着描箱子上洋文,总账目由明诚亲自算。
明诚认得那一行字的意思,手下人不懂,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把箱子背面的一行代码也抄上了。
美方军用物资。
美方战时储备物资。
以前确实也有。驼峰航线,飞行员们用生命开辟的救命补给之路,确实也运来了很多高官们享用的东西。军统也倒卖一部分。
可是这两个月的数量,明显太多了。
国难当头,将士在前线卖命,他们在后方披着画皮周旋,可是呢?
“春节了嘛,”梁仲春吸了一口烟,此时已经是1945年1月了,春节很近了,“总要捞一笔过年。”
明诚翻过一页,又是一行代码。
飞虎队补给物资。
“有什么问题?”梁仲春近日乐得明诚c-h-a手,他坐着赚大钱,有日子没有亲自监督过货物了。
“军统……中统……烂透了……”
明诚啐了一口。
“兄弟,我们都活了三十余年了,看破不说破,各自安好。”
明诚拿过笔,当着梁仲春的面改账目,几笔抹去,“这些东西你还是少沾,你以为美国的间谍是吃干饭的?”
“有什么东西?”梁仲春不解,“一点军火,撑死了是西药。”
明诚看他一眼,在桌上比划了一个“虎”字。
梁仲春霎时间瞪大了眼睛,拐杖哐当一声就掉在了地上。
第二次处理这些东西,明诚越发地熟练了。
回去和明楼报告的时候,却见明楼似乎很是心不在焉。这对明诚来说不是什么好兆头。明楼有事情瞒着他,有什么事情是他不可以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