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给你的,放回去。”那项链是明诚到北平才随手买的,有别的用处,“箱子的右边的夹层里才是给你的。”
木兰依言翻找,翻出来的,是包装精美的一条很精致的银质手链,但是看起来不像明诚一贯喜欢买的名贵的东西,手链精致,缀着几颗红珠子。
“你给小妈的可不是这么敷衍的。”木兰虽然觉得还不错,却认为明诚不走心,“胭脂水粉,巴黎的那些还有么,也给点孝钰呗。”
“我自己做的,自然不精致。”明诚拿着调色盘开始调颜料,“你原先不是说,要点念想么,外面买的东西有什么好做念想的。”
木兰愣住了,“哥哥……你……你就一点都不生我的气么,我那样子和你说话……而且……其实后来我想通了……就是气不过你,想故意气你来着。”
“小妮子。”孝钰都笑了,“阿诚哥可是一条手链就让你弃暗投明了。”
“我和你计较什么,你若是听话,少惹点事情,我就是气死了也没有关系。”明诚开始下笔了,亮黄色的一笔。
木兰乖乖地戴上了手链,“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随便就误会你了。”
“认错就那么快……胭脂水粉还是有的,我拿出来放在抽屉里了,孝钰都留着吧,木兰手里的擦到明年都擦不完。”
“我不太用得上的。”孝钰道谢,“木兰留着就是了。”
明诚仔细看了孝钰一下,果然是素面朝天的,甚至不曾修眉画眉,“你倒是洒脱。”
“赤条条来来去去,都是身外之物。”孝钰看明诚的笔下,大片的金黄,似乎是想画风景,“向日葵?”
“不是。”明诚换了小笔勾勒,“索邦大学里,每一条道路的两侧,都种满了梧桐。”
秋日梧桐叶黄,天高气爽,就是大学里最美丽的时候。
深夜里明诚又给明楼打了电话,简单说了下白日里的事情。
听他说起那年的事情的时候,明楼长久地没有反应。那年此事一出,中国学生风骨闻名世界。彼时日本全面侵华已经近三年了,中国正面战场作战不利,节节败退,最终勉强靠着日军战线拉长顾头不顾尾,形成僵持之势,国内人心浮动,国际上也政局也摇摆不定——年轻的学生,给陷入绝地的祖国,打了一剂强心针。
然而,这般的鲜血代价付出去了,又留下了多少绝望的父母和家庭。
“我也当过进步学生。”明楼突然对电话那边的明诚说起了往事,“很早的时候,我们党成立还没有几年呢,你刚来我们家不久。那时候的上海工人运动如火如荼,也带动着进步学生的学运。”
“那你后来在巴黎干嘛那么大火气?我去画个海报还被你好一顿数落。”明诚是不知道明楼这段往事的,看样子应该是明楼上大学那会儿的事情。
“你做的事情过分多了!”明楼半是训斥半是无奈,“是,不去学生运动了,一转眼你都入党了。”
明诚说不过他,握着话筒不说话。
“说实话我之后在南方局的档案里看见你的入党介绍人是烟缸我都想违反纪律偷偷改你的档案。”明楼手肘放在桌上,支持着自己的重量,“既然你迟早都要走上这条路,还不如由我做你的引路人。”
“你一直都是我的引路人。”明诚不对明楼用敬称的时候,就是怀了别的心思,“爱情上……信仰上……事业上……”
“你会觉得是我安排好了你的一切么?”明楼知道两人不在一处,不能面对面的时候,说这些话并不妥当,他看不见他的表情变化,看不见他的眼睛,“有时候真是怕。”
“怕什么?”
“和你常常怕的一样,怕一觉醒来,手里的东西,怀里的人,都是一场春秋大梦。”
“一把年纪了不要胡闹好么?”明诚握紧了电话筒,磁x_ing的声音透过千万里长的线传过来,恍若在枕边私语,“这些话,为什么不当着我面说?”
“若有万一,可以装作你不是在骗我——你在我面前,从来骗不了我。”
“看来我要抓紧时间回家了。”明诚说道。
“跑不掉了。”明楼揉揉太阳x_u_e,“还有些事情,我们通过公事的线路联系。”
“那私事呢?欲说还休,不准备让我睡觉了?”明诚说道,“还有啊,你晚上不要喝那么多咖啡。”
明楼沉默了一会儿,“无甚私事。”
“再说一遍昨晚的话?”明诚觉得自己不示弱,明长官是不会松口的。
“我的画你画好了?”
“我待会就烧了当柴火。”
“大夏天的不热?”
“热死了,晚安。”
明诚挂了电话。
床边的画架上就是今天他画的油画。满幅画布上,都是醉人的金黄——秋日的法国梧桐,一地的黄叶,厚得和毯子一样。
晴空万里,秋高气爽。
背着画箱的少年,慢慢踩在金黄的地毯上,当年那些枝叶破碎的声响,仿佛在多年之后的万里之外,仍能唤起熟悉的味道。
他画的是自己的背影。
背影相对,是因为在前行。
原本前方应该有个人,会微笑着等着他。
现下放入心里罢。
如果明楼问起名字,那么这副肯定不是《无题》。
是《信仰》。
57
“明司长如此做法,让许某人惶恐啊。”
乡村俱乐部最好的包间里,许春秋看着明楼放在长桌上的一个箱子。
明楼点了一根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吞进了肺里,再慢悠悠地吐出来,烟雾缓缓地缭绕着他的脸颊,“怎么,这不是许主任想要的么?”
箱子里,都是财政司的账目——有关接收委员会的账目。
“我怎么记得,明秘书长去北平出差至今未回啊?”许春秋咳嗽了一声,“明司长的香烟,是美国货吧?”
“许主任,不是我的秘书去北平出差至今未归,而是我的副官去北平办事至今未归。”明楼手指夹着烟,“这点子事情,许主任还需要我亲自说?您不是还精心安排了‘保卫人员’在财政司的大楼里么?”
许春秋眼皮抬了抬,“手下人不懂事——现放着南京城里最大的特工,还敢多事——只不是许某人惶恐,这点子烂账,还需要明司长亲自动手?”
“投桃报李。”明楼在烟灰缸里摁灭了香烟,“这是我们之前的交易。”
许春秋打开了箱子,账目一本本的,都用蓝色的硬皮装订着,翻开,笔笔都滴水不漏。
“许主任,您要知道,我明某人,才是正经的经济学博士——不就是做个假账么?那点子钱,我明家,也不放在心上。”明楼敲敲桌子,“这个俱乐部,开了也有些年头了,上海也有,不知道这儿的酒有没有上海的好。”
许春秋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盖着的,是明楼的公章和私章,“明司长可想好了,这个章一盖,在下把账本拿走,以后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明楼这个做法有点出乎许春秋的意料,但是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他本想着明楼铁定会摘清楚自己,让明诚做这些账目,明诚上了船,方家也有了掣肘,然而明楼居然毫不避嫌地往自己的身上贴这些东西,那么最好了,明诚在方家有没有分量他不知道,但是他知道,明楼,就代表着整个上海明家。
许春秋合上箱子,一直谦恭无比的脸庞上冒出了一丝玩味的微笑,“我很满意。不过。明司长,我还想提醒您一句,养子就是养子,下人终究还是下人,明司长这样做,实在是——有大义。”
明楼晃了晃杯里的红酒,“许主任,明人不说暗话,明诚做的,和我做的,没有区别。况且,您想拉着方家上船,不怕太沉了,翻船?”
“哪里,”许春秋扯动着嘴角,“我早就说过,方家太烫手,谁愿意接谁接。不过明司长,为了个下人,我替您不值得。”
“许主任,做人啊,一定要留条退路。我明家,再有钱,也是个商,自古民不与官斗,我明楼这些年为政府卖命,不过就是求个退路。我相信许主任懂我的意思。”明楼撑着桌子俯身靠近了一些,“您知道我的条件——上次给我的档案,您漏了些什么吧?”
许春秋猛地退后了一步,“明司长,您这话我就不明白了。”
明楼观察着他的神色,一瞬间的时间里,许春秋应该不是在演戏。
“我可没有拆过那个档案袋。”许春秋也在琢磨着明楼话里的意思,“既然没有外人,我也和您说明白了,军统以前的事情,我不知道,不过王天风的那个计划,确实在高层内部已经解密了,他的家人也成了烈属,至于那两个他的手下,一个副官和一个女谍报员,没有找到亲属,只记在军统里的档案里——至于您和明诚的任命,这也不是我可以的c-h-a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