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沧是学者,家里便到处都是书架,到处是书,不是书架的地方也放着书,屋子有些逼仄,却一屋子都是油墨混合着灰尘的气息。明楼在巴黎的时候,书本也是一箱箱地往回搬,书还好放,偏偏明诚是学艺术的,成堆的画作,画片,颜料,各种各样的用来练习模型,参考的书本,复制的名画,油画还好,可怕的是版画和雕刻,每一个角落能堆得地方都堆满了。
一晃多年,他没有当成艺术家,明楼也没有当成学者。巴黎的小家里,那些记忆恍如隔世了。
“见笑了。”何其沧请明诚在沙发上坐下,“这栋楼从我当年刚回来这儿教书就归我住了,后来去了中央大学,空了几年,也没有动,半辈子下来,东西多,才搬回来,经纶又忙新学期的事情,孝钰一个人还没有来得及打扫。”
“哪里的话。”明诚笑道,“我当年在巴黎学的艺术,家里也是到处堆着我的东西,我大哥还一直说什么时候要一把火烧了我的,好腾出地来下脚。”
何其沧哈哈大笑。
“真是夸张。”孝钰端来茶,“明先生学经济,想必他自己的书也不比我爸的少,怎么要烧了阿诚哥您的画?”
“就是书多嘛,”明诚接过茶,“偏偏他又喜欢收集古书,一股子——我也不知道什么味道,总觉得半夜会有虫子往床上爬,他还偏说是我的颜料发霉——巴黎的冬天潮s-hi,他的书霉了一片,没有地方晒,嫌我的东西占地方。”
“不过您这儿是不是太简朴了些?”明诚四处看看,楼上两间屋子,楼下一间小的房间,是梁经纶的,另外就是厨房和客厅了,“您若是不喜欢那套美国人的屋子,我可以给您再找一套附近的。”
“诶,”何其沧摆摆手,“哪有那么多讲究,这是在学校里,我住了那么多年,也没有什么不习惯的。”
“按我大姐的吩咐,我也拟了一份详细的捐助学校和物资的计划,您过目。”明诚奉上一叠文件,孝钰急忙去给何其沧找放大镜,何其沧却把文件合上了,“这个倒不是什么急事——”
话没说完,就见自己的司机不知道背着一袋子什么东西进来了,“你小子做什么呢?”
“何伯父,”明诚说道,“没什么,给您带点东西,我也是听木兰说的,再说了,别的不收,晚辈的礼物,总不至于拒绝吧。”
司机看明诚颜色,把东西放在地上,“先生,是两袋面粉,外面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
“阿诚啊,你既然叫我一声伯父,就应该尊重我。”何其沧放下了手里的文件,“我的脾气你也知道,心意我领了,东西你就拿回去吧,老骨头一把,还是硬朗得很。”
“您误会了,”明诚笑道,“不是美国的面粉,是我明家面粉厂的面粉,您拿两袋,就当是我们家里晚辈的一点心意。改日我大姐到了北平,也会亲自来拜访您的,总不能让长姐埋怨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尊重长辈吧?”
明诚说到这个份上,何其沧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你还真是会说话,你那两个哥哥啊……”
“我兄长和孟韦就是x_ing子直一些,也没有什么。”
“您是不知道,”孝钰本来是跟着司机抬面粉进厨房,忍不住也出声说话了,“之前在重庆的时候,中央大学的配给也不足,方大哥不知道做过几次这样的事情了——父亲不收的,他就叫手下的小兵,一大早的隔着院墙给扔进来。我正好在院墙底下浇花,被面粉砸了一身。”
“他扔的自己省下来的面粉,何必呢,”何其沧叹气,“后来孟韦也跟着起哄,倒是不像他大哥那么直拧,知道通过关系买到粮食,又让木兰送来,自己不露面,木兰那会儿十来岁,骑着个十几岁小警察的脖子,也和她说不通。”
“你们一家子啊……”何其沧摇头,放下了文件,“既然是你亲自拟的,想来也不会有问题,需要我出面的事情,你尽管开口就是了。如果是对各大学有一些细则要去落实的,等经纶回来,你和他一起商量,经纶是北平青年教师会的人,和各大学的青年教师都有联络,这次捐助,北平学界也是非常重视的。”
“好的。”
梁经纶午饭时候回来,见到的就是明诚和何其沧交谈甚欢——应该说是不知道明诚说了什么,哄得何其沧笑得十分开怀。
“梁先生。”
“明诚先生。”
“还是这么客气?经纶啊,这几日学校里的杂务放一放,和阿诚商议一下捐助的事情。”何其沧吩咐道。
“我也听学校的教务说了。”梁经纶放下公文包,“明诚先生留下吃午饭么?老师,我去帮孝钰。”
“快好了,帮什么呀。”孝钰端着一锅面条到了饭桌上,“爸,您也和阿诚哥和先生过来一起吃饭吧。”
她边解下围裙边扶着何其沧落座,“我厨艺一般,家里吃的也简单,阿诚哥您见谅。”
梁经纶揭开锅给何其沧盛东西,愣了一下,“昨日不是说家里已经没有面粉了么?我还准备下午去看看有没有办法买到……”
“阿诚哥带来的。”孝钰拿过碗,给梁经纶盛了面条,“先生吃吧。”
孝钰不同木兰,向来端庄,也不常有大喜大悲这样夸张的表情,大部分时候都是温温和和地清冷着一张脸。
就在她将碗递给梁经纶的一瞬间,明诚却敏锐地发觉到她那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太熟悉了,就像他对明楼那样。一气一息之间,总是骗不得人的。
59
明诚对梁经纶的调查早就开始了。然而至今没有太多的结果。履历很干净,高中之后,多有何其沧的影子,留美,还是哈佛的学生——明诚的手没有那么长,查不到那边。
梁经纶如今除了是何其沧的助手,燕大的教授之外,也是北平学联的人,学联不是政治组织,是学生自发的,一般参与进去的学生老师,都被认为是所谓的“进步青年”。
明诚没有理由,也不至于去怀疑何其沧,他就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文人。一辈子,要么是研究,要么是教育,尽管和美国方面有联系,但是按照目前的形势来看,无论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都没有什么理由非要派个人监视他——他的事情也不用监视,从来都在明面上,又不是方步亭,背靠着两个家族,掌握着金融的权力。
然而明诚这些日子暗地里的调查,都指向梁经纶是北平地下学委的人。明诚没有权力过问这边的事务,按照单线联系的原则,他绝对不会和梁经纶对上。
可是梁经纶装作不认识明台,就没有办法解释了。明台是秘密党员,做的又是地下情报的工作,哪怕在延安,认识他的人也有限。可是当年上海闹得沸沸扬扬的明氏姐弟决裂的事情,查起来可比查明台是共产党容易多了。
明诚找明台商量的时候,明台也摇头,他以军统埋伏在共产党的特工的身份暗地里和一些军统间谍接触过,并没有梁经纶这号人。
一切似乎毫无破绽。进步教师,组织学生运动,还拼命地保护学生,学术上也颇有成就,是何其沧的助手——
不过现在还得加上一样。说不定要成为何其沧的女婿了。
明诚不好直接问。
过了几日,方步亭在家里见明诚忙上忙下的,招呼着似乎是明家手下的人拿来了什么东西,在客厅里随便地摆着。
他从明诚那儿也听说了明镜明楼要来北平的事情,“给你大哥大姐准备的?他们几时到家里?让佣人提前收拾一下房间。”
“不必麻烦了。”明诚叼着根笔在看账目,一目十行的,“大姐和她那群姐妹们一起坐游轮,也定了住的地方了,大哥应该要去照应大姐的。”
明诚在北平做事,也不瞒着家里,方步亭也理解他的难处,见他这个样子,以为他又要出去跑什么门路了,“上我书房里来算吧,算盘总是要打一打的吧?心算一遍,手算一遍,这是规矩。”
明诚拿了基本账目就跟着方步亭的身后进了他的书房。
方步亭坐在落地窗前喝茶,明诚右手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左手在写字。
方步亭听了一会儿,心里默数了一会儿,“你这是做假账吧?”
“爸,您知道就好,不要说出来,也不是什么好事。”明诚停了一下,“有什么办法呢?”
“你这个章盖下去,可知道来日会有什么后果?”
“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人啊,总要有点用处,否则到哪里,都会被弃之如敝履。”明诚不打算盘了,“爸,您不让兄长和孟韦学经济,甚至他们上不上学都随他们的便,却默认兄长参军,孟韦毕业之后进了三青团,成了军职,不都是这个道理?”
“也不知道我这辈子,到了了,能不能如愿一次。”
木兰从外面回来了,猛地砸书房的门,“哥哥,您底下的那些东西有没有我的份呀。”
她一回来就见一个不认识的下人在清点东西,珠宝首饰香水化妆品,衣服,鞋子,都是给女人的东西,另外还有一些名人字画,古玩文物之类的。
“随便拿。”明诚笑着回了一句,木兰还没道谢呢,他又追着加了一句,“你拿两份,给孝钰妹妹也带一份去,我待会开车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