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明诚说完话一回头,就见方步亭放下了茶杯,看向了自己。
“你似乎格外关照孝钰一些。”
“都是妹妹嘛。”
方步亭欲言又止,有些无措,“那个……你最近应该一直和梁先生共事吧。”
“梁先生住何伯父那儿,常见到。”
方步亭叹了一口气,“那个……他是你何伯父看中的女婿。”
明诚非常善解人意地掉了笔,埋低了一点脸,“其实也顺理成章。”
方步亭显然会错意了,他不管儿女的这些事情,然而对于明诚总是愧疚一些,以为他可能是对孝钰有些心动,“经纶他,高中毕业的时候因为一篇讲经济的文章,被人引荐给了你何伯父,他有才华,可惜境遇不好,父母早逝,很多年都是自己一个人艰难地过着,你何伯父收了他做学生,他也考上了燕大,后来何先生推荐他去了哈佛,回来之后,便一直做你何伯父的助手。何先生,一直也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
明诚斟酌着方步亭话里的信息,“梁先生也不容易,一个人无依无靠的,能走到今日的地步。”
然而明诚不信。他无依无靠的那些年里,可是活得猪狗不如,才华或许是天生的,可是若没有后天的帮助,谈何发光。一篇文章就能遇见贵人,这个日子是不是太顺遂了一些?
“我在儿女之事上,从不过多c-h-a嘴说什么,”方步亭叹气,“有时候,说得多了,也不见得有何用处,你们几个都是大人,有自己的想法。唯有一样,可以爱任何人,但是不能爱错了人。”
“什么样子是爱错了人?”
“你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么?”方步亭觉得明诚问这个问题不对,这应该是木兰问的。
“谈过,没有什么结果。最后发现,最先遇见的人,最刻骨铭心。”
“所有的东西,所有的故人,都是失去了之后,才知道最刻骨铭心。”方步亭提起茶壶,茶水一股,徐徐注入小杯之中,已经没有热气了,茶汤仍旧清亮,不见浑浊,是好茶。
明诚午饭之后是打发了司机送木兰去何家。
木兰刚走,他转身就回屋子里换了身衣服,拿着收拾好的东西出门了。
方步亭放下了报纸,“万事小心一些。”
“爸,就算我是军统,也不至于成日里大白天出去杀人放火吧。”
方步亭被他逗笑了,“老学孟韦那么贫做什么。”
“同胞兄弟嘛。”
胡同里,拐了几个路口,一家不起眼的馆子开在一座小四合院里。
大夏天的,马汉山非常豪爽地招待了明诚一顿涮羊r_ou_。
桌上的锅子咕咚咚地滚着,铜锅炭火,浓厚的汤满室清香,台面上摆着一溜盘子,羊r_ou_片切得极薄却不断,鲜红,新鲜,一壶烧酒在小炉子上隔水温着。
西装革履的明诚,觉得马汉山就是个变态。
他默不作声地脱掉了外套扔去一旁,穿着衬衫——已经s-hi透了的衬衫,看着只穿背心的马汉山非常热情地招呼着他坐下,“来来来,阿诚兄弟,这可是最正宗地涮羊r_ou_啊,北平城里头一家,快坐下快坐下。”
我谢谢你大爷全家。
明诚笑着坐下,“马站长真是个豪爽的人。”
大热天吃火锅,你是想减肥么?
“阿诚兄弟哪里的话。”马汉山非常细致地涮着上好的羊r_ou_,精确地计算着火候,涮得鲜嫩而不过火,夹起来,不顾烫嘴直接一边吸溜着凉气一边吃进嘴里,还一边说话,“这涮r_ou_啊,就要讲究一个新鲜原味,蘸什么东西都不行啊。”
明诚冷静地把准备去拿蘸酱的手收了回来,“看不出来,马站长也是个老饕啊。”
“人和鸟都一样,为食亡。”马汉山摇头晃脑的感叹,“日子不好过,总要给自己留点念想嘛。人生一大喜事,就是一锅汤,一盘r_ou_,几壶好酒,数个知己嘛。”
明诚起身拿过酒壶给马汉山倒酒,“马站长的日子,怎么会不好过?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瞧着马站长就是个俊杰,兄弟我靠着您,好乘凉。”
马汉山挥挥手,店家的伙计下去,请了几个歌妓上来,长得不错,穿着时下新款式的旗袍,有一个还抱着琵琶,“去,给我们阿诚先生唱一曲。”
最好看的那个歌女俏生生地应了一声,后退一步,“先生听什么曲子?”
“还装上了。”马汉山拍了一巴掌那歌女的屁股,“阿诚先生可是留法的艺术家,你这点破玩意未必人家看得上呢。”
明诚忙端起酒杯,“马站长真是抬举我了。”
“来来来,我们兄弟喝酒喝酒。”马汉山和明诚碰杯,明诚入口,一股辛辣的味道就冲上了脑门。
太久没有喝那么烈的白酒了,明诚有点掩不住,咳嗽了几声。
马汉山哈哈大笑,“阿诚兄弟是喝惯了洋酒吧?”
“马站长见笑了,”明诚一脸的无奈,“我能有什么本事呀,不就是我们先生讲究,在外在家,都是只喝法国酒庄的红酒,不顺心不顺眼的,还不是我出面挡了?这么多年喝下来,我还有什么好讲究的?好在我们先生位置高,没几个人敢灌他酒。”
“你可是方家的三公子呢。”马汉山喝了一口,惬意地长叹一声,“你还愿意跟着明先生?回方家日子多好啊?”
“看您说的,方家是天上掉下来的,我可是吃明家的饭长大的,况且……”
明诚捏着两根手指捻了捻,意味深长地一笑。
马汉山会意,“阿诚兄弟,看得通透啊。”
“男人嘛,”明诚看看在一旁唱夜来香的歌女,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要么是钱,要么是权,有了这两样,女人不是问题,您说是不是?”
“这话不对,”马汉山继续给明诚满上了酒,“总有些人啊,就是记吃不记打,装清高。”
“学生娃娃。”明诚摆手,“一开枪就怂了,不是事。”
“死了那几个,事情总不好解决。”马汉山叹气,“黑锅往咱军统头上扣——警察局摘得一干二净的。”
明诚懂他的意思,凑近了一些,“警察局里,孟韦你是不能往上扣黑锅的,你也扣不上,他确实什么也没有干。”
“你的意思是……”马汉山眯着的眼睛猛地睁大了,“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办法,只是警察局长那边……”
他上次去警察局,就没有什么结果,本来说好的,两方一起咬死了是学生先暴动,妨碍公务,警备司令部的人先动手,结果警察局长不知道是被方孟韦气傻了还是怎么地,居然和他大吵一架,还想把屎盆子往军统北平站头上扣。
“他什么时候说了算了?再说了,孟韦什么样子你没见过?”明诚夹了一筷子羊r_ou_下锅,虽然汗流浃背,r_ou_还是要吃的,“反正孟韦没有动手,其他那几个,您爱怎么扣盆子不行?我回去提点孟韦几句,不行就和我父亲说,孟韦不会拦着您的,您放心。”
“美国方面可是一直要求有人负责的啊。”马汉山进一步试探了几句,“我是想……”
随便交出几个倒霉蛋。背黑锅。
“按咱们军统的规矩办呗。”明诚十分善解人意。
马汉山长叹,“要我说啊,咱们军统在战争时期,也是战功赫赫的,结果呢?还得跟一群读书读傻了的二傻子成日里较劲,客气什么呀?一枪下去,准叫他们不敢再叫唤。”
“人死了就死了,可是后续的麻烦不是多嘛。”明诚有些微醺了,“说真的,马站长,我也给军统卖命很多年了,上头的事情谁说得准呢?一天一个样,得过且过吧。”
一顿饭,至少明诚吃得还算高兴,真心的。
期间他把给马汉山的好处双手奉上,顺便沟通了一下以后走私的黑活门路,有钱一起赚。不过明诚还是觉得,梁仲春好坑多了,这个马汉山,给了门路,就抽走五成的纯利润,上下打点也不管,但是又要每个月交换一次账目。
人啊,太贪心,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们家那个小妹啊,也是娇惯得没边了,”酒酣耳热之际,明诚红着一张酒劲上头的脸,“您知道,我们家,三兄弟,站三个派别,我父亲和姑父又另外一边,共产党还把主意打到我小妹的身上了——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
马汉山重重地拍了一下明诚的肩膀,“诶呀,不就是谢小姐这点小事嘛,你放心,只要我还在北平的地界上,就不会为难她的,小孩子不懂事,你还年轻,我这把年纪的人啊,早就开始还儿女的命债了……”
“干杯干杯。”
明诚从馆子里出来,已经接近晚上十一点钟了。
喝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一肚子的羊r_ou_羊汤和白酒混在一起,明诚嫌坐车回去恶心,打发司机先回去了,酒的后劲大,他走得有些晃,没走出胡同口呢,就和一个穿长衫的人撞在了一起。
“不好意思啊先……”明诚突然倒吸了一大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