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明诚满心以为,战争结束了,他和明楼终于可以轻松一些,他的某些心思,也可以有地方寄托了,且加上要回方家认亲的事情,于是就没有追问下去。
后来转脚一查,发现自己的名下的东西,太多了一些。
“你不是喜欢?”明楼逗他,“往日里恨不得把梁仲春摁在地上扒皮的狠劲在哪里?”
“得了吧,有很多可是大姐的,给我了,明台那个小祖宗呢?大姐不管事情多久了?你转的吧?拿大姐的东西做人情?”明诚翻白眼。
“给他也是糟蹋。”
“你转移话题。”
“我的迟早也是你的,大姐就算把明台宠到天上去,也只有我才是明家的长子嘛,要不这样说,我的其实就是你的嘛。”明楼凑近他,说话的气息深深浅浅的,明诚就被他绕进去了。
或许不是被绕进去了,而是从他再世为人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一分一秒是不对他全身心信任的。
方步亭见明诚沉默,以为是他为难,“你去同你大哥大姐也好,孟敖成日里臭着个脸,过个节也不舒坦,晚些时候,等祭祀过了,让司机送你去吧。”
楼下,原本一大早出去了的方孟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拿着块抹布在擦台龛上摆着的照片。
木兰等了一个早上,都没有等来孝钰的电话。
见方孟敖回来,本想去贴着他,见他沉着脸去摆放祭祀的东西,就不敢去自找没趣了,明诚又在方步亭书房,木兰左右不知道做什么,看看四下没有人注意到她,摸回自己房间拿了自己的包,就从后门偷摸出去了。
程小云其实在厨房里看见木兰跑出去了,本想追出来喊司机去跟着她,却见方孟敖在擦照片,一时间就有些尴尬。
“程姨,只是祭祀而已,您不用太别扭。”方孟敖摸着相框,里面那张照片是方步亭和亡妻的结婚照。
照片上的母亲,笑得一脸的温婉和幸福。
“那我看看还有什么要准备的……”
“不必了,死人又不会真的吃到,在家里烧香,味道也不好。”方孟敖把照片摆正,“孟韦今天还是出外勤?”
“应该没有什么事情,”程小云其实只是想找个借口不想和方孟敖单独呆在一起,“我出去一趟吧,木兰不知道又去哪里野了,我去找她回来,顺便去警察局看看孟韦是不是在忙。”
“警察局和燕大是反方向。”方孟敖回头看程小云,“她能去哪,去找孝钰了吧。”
“让司机开车去就好了。”程小云起身去拿披肩,拎过小包,边往外走边喊司机。
程小云知道自己是管不住木兰,只打算去警察局一趟让方孟韦去找人,然后她到外面去晃一圈,等他们一家人祭祀完了,她再回来。
“小嫂子去哪里?”谢培东却从门外走了进来,“什么事情也不急在这个时候,快去换身正式的礼服吧。”
“怎么了?”程小云一头雾水。
“北平财政司今晚有慈善舞会,刚来的通知,行长也要出席的,您快去换身衣服吧。”谢培东一面走上楼一边说道。
“舞会得在晚上吧。”如今可是连午饭都没有吃呢。
“待会就有饭局。”谢培东顿了顿,“孟敖啊,你也跟着去吧。”
“不去。”方孟敖用力地擦着祭祀的台龛,“关我什么事情。”
谢培东不理他,径直去敲书房的门。
一开门就愣了一下,“阿诚,你在家?”
明诚不明所以。
“换身衣服,你先和司机去吧。”谢培东没有多说,一贯是平淡的语气,“北平财政司和南京财政司上午一起开的会,待会有饭局,下午还有会谈,明司长应该还在财政司里。”
“行长,准备一下,央行的人也来了。”
方步亭看了明诚一眼,明诚低着头,没有表情。
方步亭起身,“培东,你让孟敖孟韦都一起跟上,把那套新做的西装给阿诚,这是我的三公子。”
谢培东应了声是,“怕是孟敖不肯去的,孟韦早上就去了,警察局要出外勤维持秩序。”
“那就打电话给警察局长,问问他是不是只有我的儿子可以干活。”方步亭顿顿手杖,“让孟韦换了那身皮。”
“别让他跟着添乱了,木兰也不知道跑哪了去,让他找木兰去。”
明诚伸手去收拾桌上的东西,不知道怎么的,钢笔就掉在了地上。
哐当的一声响。
谢培东不动声色,弯腰捡起那支钢笔,“你速度快点,开家里的车去,我开了央行的车回来,明司长去开会,一个人,可没有助理也没有秘书,该做什么先想想,省得去被埋怨。”
明诚接过钢笔,揣进了怀里,转身就走了。
书房的门敞着,方步亭可以看见明诚以最快的速度回了房间,几乎是一分钟不到,就穿好了全套的行头,西装领带公文包手表皮鞋,打仗一样。
“内兄,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方步亭看着二楼已经没有人的走廊,“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终究是,明先生的私心,碰巧和我的一样罢了。”
谢培东没有表情,许久,抬了抬眼皮。
楼下却传来了东西摔破的声音,夹杂着程小云的一声尖叫。
方步亭和谢培东均是一愣,忙走出去,却见客厅里茶具碎了一地,明诚和方孟敖两个人对战着,程小云呆在略远一些的地方。
“怎么回事!”方步亭道,“孟敖,阿诚有公事要出去。”
“你也有公事要出去吧。”方孟敖没有抬头,仍旧是直视着明诚,“全都有公事?在中秋节?宁愿出去虚与委蛇,也不愿意在家?”
“你最没有资格说这话。”方步亭骂道,“一年到头,你祭祀过你母亲几次,祭祀过你祖母几次?”
“妈妈一直在我的心里!”方孟敖毫无征兆地怒喝了一声。
明诚神色复杂,“兄长,我急着出去,回来,我回来就祭祀母亲。”
“母亲?”方孟敖神色悲怆,“那只是我的母亲,你们都不记得了。孟韦不记得,你更不记得。本来,母亲对你来说,就不是个什么好的词吧?”
“往事勿提。”明诚沉下了脸,“母亲给了我生命,就始终是我的母亲,兄长,记得不记得,不是这样论的,你纵然是幼年失去了母亲,我和孟韦又何尝不是失去了母亲?父亲也失去了发妻,你今日这般做法,是给谁难堪?天底下只有你懂得失去至亲的痛?”
方步亭扶着楼梯的扶手,家不成家,父子不成父子,碌碌几十年,到底有没有一点儿用处?
“你不用离开。”方步亭叫住了默默往门外走去的程小云,“你嫁给我近九年了,纵然是你我结婚的时候,孟韦也已经二十三岁了,你没有对不起这个家,从始至终,都是我这个不顾妻子不顾儿子的人错了。”
“既然是祭祀,总要是一家人的。”程小云拢了拢披肩,“我去找孟韦和木兰回来。”
“祭祀什么?要我对她说,她最爱的儿子们在打架,还是我活了一辈子,家不成家,儿子不成儿子?”方步亭拄着手杖一路走下来,手杖敲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沉闷作响,“阿诚先去,你去换礼服,至于你——你恨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可是你要知道,这天底下,从来只有不认父亲的儿子,没有不认儿子的父亲!”
方孟敖后退了一步,转身背对着他们,于无人见处,红了眼眶。
明诚开着车,一路在北平城里奔驰。
北平内城里不像上海南京租界道路宽阔,小路多,胡同也多,大汽车反而不好开。北平财政司大楼外,还隔着一条街道呢,就拉开了警戒线,军警在维护着秩序。
明诚把车停到远一点的街道,下车走过去,刚走近,守着路口的小警察就瞪大了眼睛,猛地一回头——
那边树荫底下打瞌睡的不是他们方副局长吗?
又来一个方副局长?
当下证件也不看了,一溜烟地跑过去叫方孟韦。
“拦什么拦!”方孟韦呵斥那人,“瞎啊,我弟弟。”
“行了,我急着进去。”明诚拍拍方孟韦的肩膀,“你要是没有什么事情的话,就回家一趟吧,兄长他……”
方孟韦一连串地摇头,“你以为我是因为什么大过节地非要来上班出外勤?”
但凡沾上点和亡母有关的事情,方孟敖都像魔怔了一样,他知道兄长确实是难过,但是与其一整天都在家找不自在,还不如干脆晚上再回去,反正也不能揍他两顿。
明诚着急,就没有继续和方孟韦说话,一路往办公楼里跑。
出示了南京财政司秘书处处长的证件,倒是一路畅通,到了最后一道门前,正巧,里面的会议完了,拖拖拉拉的桌椅移动的声音。
明诚侧身站去了一旁的墙壁前,门开了,高官们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另外一间休息室里,秘书助理们也纷纷迎上来。
明楼自然是一眼就看见了明诚,脸上没有丝毫变化,明诚上前,接过明楼手里的公文包,“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