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日吧。”方孟敖道。
“这么急?”明诚问道,“等我大姐他们忙完这次的事情,我们一起回南京也不迟。”
“探亲假,本来也就一个星期,我就算明天回去,也是超时了。”方孟敖戳戳碗里的馒头,“你还是要回南京去?”
“你这是什么话。”方步亭见方孟敖又要犯倔了,急忙截住方孟敖的话头,“阿诚是南京财政司的秘书,不回南京,在北平做什么?”
“朱徽茵和苏轩的事情你知道的吧。”方孟敖却没头没脑地对着明诚来了一句。
“知道,他们好了好几年了。”
“苏轩向朱徽茵求婚了,朱徽茵说,要回老家和他结婚,和他生一堆孩子。”
一桌的人,除了明诚,都不知道方孟敖什么意思。
“那个谁要生小孩关哥哥什么事?”木兰从碗里抬起脸。
“她想退出了,你不想吗。”
终于还是说出口了。
明诚看着碗里那块浓油赤酱的红烧r_ou_,心想谢培东的手艺真好,“她亲口对你说,她想退出了?”
方孟敖一滞。
“父亲给你安排别的事情,不是难事。”方孟敖避开明诚的眼睛,“像孟韦那样,或者别的什么也好,父亲愿意开口的,军统不会不卖这个人情。”
“然后呢?”明诚环顾了一圈饭桌上的人,眼神定格在方孟敖的脸上,“然后呢?”
“不好么?”方孟敖站了起来,“这么多年,不苦么?能够全身而退不好么?”
“你是让我做逃兵?”
“这不是逃兵。日本人已经战败一年了,如今就是在打内战,你枪下的任何人,本质上都是你的同胞。”
明诚弯了弯嘴角,一声嗤笑,“我二十岁那年,进了军统,在欧洲那么多年,辗转那么多的国家,你知道我的手下有多少人命吗?”
“抛去别的不说,穿上军装,我是上校,苦心经营十余年,我有多少战友,我有多少下线?我看着多少人死去?又亲手送了多少人去死?兄长,一环扣一环,我走不掉了。你以为朱徽茵真的会退出么?她为什么爱上一个手无缚j-i之力的人?身边那么多的战友,那么多的男人,她谁都不喜欢,喜欢一个教授?”
“起码,她到死,都不会遇见亲手送最在乎的人去死的惨痛。”
“好,我走了,父亲给我安排别的职务,哪怕我什么都不做都可以。你怎么不想想,父亲能够做到的,明家就做不到吗?我大哥和我,为什么走不掉?我们一走了之,然后呢?挫骨扬灰为了国家的战友,至死没有一个名分,并肩作战的搭档失去了臂膀,我们好不容易从抗日战争之中走了出来,死了那么多的人,兄长,你也是在战场上厮杀的人,你可知道,一个特工,那种时候,最期盼的是什么吗?”
明诚也站了起来,直直面对着方孟敖,“那么多的夜晚里,我夜不能寐,最盼望的,就是什么时候,谁都好,把我出卖了,出卖了!告诉他们,我不是汉j-ian,我是重庆政府的人,是抗日者!我愿意代替我的亲人,去最肮脏最痛苦的刑讯室。我为什么要坚持过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的伪装不能掉,我暴露了,我的上司就会暴露了,整个上海的情报系统就毁于一旦,多年的经营分毫不剩。从我们为了一个又一个的计划和任务,牺牲了一个又一个的战友开始,我们就再也走不掉了。”
哪怕到了今日,也不能走。
明诚的声音兀自在空旷的房子里回响着。
声波融入了空气之中,空气无孔不入,环绕着每一个人。
“不管你现在怎么看我的身份。”明诚的声音平稳极了,“你们都说军统是魔鬼,但是你们可知道,八年抗战里,军统更多的是前赴后继的疯子,高层腐败,疯子们却奋不顾身地填进了国家的苦难里。你以为我不愿意上战场么?马革裹尸,多么光明的一个结局。可是我没有选择。对,如今是骨r_ou_相残,我为什么不肯走?兄长,背负着那么多战友的人命,我走不得,就当是我在还债吧。”
不止是还债,他如今,仍旧是一个伪装者。最后的一重,也是最重的一重伪装,至今还不能脱下。
明诚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戴着无数的人皮面具,哪怕在至亲的人面前,也曾演过戏。
演得多了,仿佛心也会变得麻木了。
原本他只在明楼面前,毫无隐藏,一望到底。
可是此刻说的一字一句,真的是发自肺腑,没有一字是掩饰虚假。大约是人一旦尝到了血缘亲情的滋味,就容易变得脆弱。爱情让人沉迷,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死相容。然而亲情,却是旧日里用习惯了的一床棉布被子,有着晒过太阳的干爽的气息,无论什么时候,富贵还是落魄,痛苦还是悲伤,永远都能无条件地拥你入怀。
竟是不自觉地就红了眼眶。
方孟敖木讷地看着明诚将落未落的泪水,手足无措,“对不起……”
“哥哥别哭。”木兰跑了过来,环抱着明诚的腰,“一家人,过节的时候,不可以哭的。”
“好。”
深夜里,明诚刚送走了过了劝慰他的方步亭,转身关上了房门。
角落里,还摆着那副《信仰》。上好的画框装着他的画,哪怕在深夜只点了一盏台灯的房间里,那片金黄还是那么的耀眼,灼得人眼睛疼。
他这辈子,最怕得而复失。
67
真想查到明楼住在哪里,也不是什么难事。
明镜来北平阵仗大,又是代表着沪宁一带的商会,虽然如今主要的产业已经不在国内,明镜也只是挂着个董事长的名,然明家几代积累,又加上明楼这些年始终把持着沪宁一带的经济权力,政商合一,明家的名望从不减半分。
木兰今日第五次兴冲冲地从里屋冲出来接电话,又第五次鼓着腮帮子咬牙切齿地喊道,“哥哥!找你的!”
明诚在方步亭书房里,拿起分机,“您好,这里是明诚。”
也无甚大事。
明诚寒暄了一阵,挂了电话。方步亭翻过一页公文,“若是脱不开身,去便是了,终究是你的正事要紧。”
“八月十五的,不想出去卖命。”
方步亭却觉得明诚这话不是真心的。自方孟敖回来的那日起,明诚的情绪隐隐约约之间就有些不对劲,尽管明诚向来不把真实的情绪放在脸上,然而方步亭却能在间隙之中抓住一点儿破绽。
方孟敖说话从来不过脑子,然方步亭和自己的长子,多年来总是生疏,难得近两年方孟敖肯和他缓和一些,他也不欲真的和方孟敖起冲突,想劝慰明诚几句,偏偏最小的这个比最大的那个懂事得多。
找方孟韦吧,他又推脱,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方步亭了解自己的儿子,哪里是不懂,肯定是装不懂,成天里装成个靠父亲势力横行的人,也不知道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要么就是和木兰一起去追猫打狗,不得一刻消停。
以前程小云带木兰,木兰仗着有方孟韦,不听话又闹腾,她看不下去,让方孟韦找个人结婚,生个自己的小孩折腾去,带着个表妹算什么回事。
方孟韦照旧是笑笑,说如果是父亲看上了哪家的小姐,要他娶,他肯定听话去娶。
方步亭装作没听见,却在心里叹气。
方孟韦和明诚的x_ing格都像他们的母亲,温柔到骨子里去,而长子最像自己,然而他花了很多年也花了很多的代价,成为了今日的样子,却被年轻时候血气方刚的自己憎恨,真真是一个笑话。
“若是想去,今晚便去同长兄长姐一起过节吧。”方步亭拍拍明诚的肩膀,“原本你也早该回南京了,孟韦不懂事,又什么都听孟敖的,你也不必和他一般见识。明小姐走这一趟北平,多半也是有一家人团聚的意思在的。”
“爸,我不是这个意思。”明诚觉得愧疚,然而实在是这些日子许许多多的事情扰的他心乱如麻。
这两三日找他的电话都打到方家来了,方步亭可没有满世界出去嚷嚷当年自己不慎丢下的儿子找回来了。
开口便是方三公子,原本都是叫他“阿诚秘书”或者“阿诚先生”的。
一看便是明楼的授意,且这些电话来找他,和明楼一点关系都没有,都是家里生意上来往的人,明诚自明台被送走那年开始全部接手明镜手里的生意,一方面是保护明镜,一方面是借着家里生意的外壳,物资和钱的流动更安全些。
明镜十七岁接手明家,苦心经营二十余年,明诚在算账的时候,不得不感叹,明镜是怎样的一个奇女子。为了弟弟,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多少。从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变成一个叱咤风云的女商人,其中又有多少的苦楚。
明家产业,四分之三在明镜名下,其他的在明楼手里。
至于是不是真的只有四分之一,只有明楼自己知道。
是的,明楼把私章,保险柜的钥匙,都给他,很多产业股票房屋甚至直接转到明诚自己的名下,成本盈利扩张一概不管,钱也不管。
可是明诚从来没有真正摸清楚过他的底细,自己在明楼面前,却犹如脱光了衣服的提线木偶,毫无隐藏。
战争刚胜利的时候,他整理家里的产业,原本以为只能自己做苦力了,明楼却难得过问了几次,然后要走了一些东西,明诚对了账本,发现那些东西根本无足紧要,最终明诚也不知道明楼到底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