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不能方步亭身边,一个儿子都带不出去。
方孟韦其实很不情愿跟着尾巴去参加应酬,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大部分时候都是跟着方步亭身边,让说什么就说什么,“爸不是去开会的吗?姑爹不是跟着呢嘛。”
“有饭局,晚上有舞会。”谢培东递上装着礼服的袋子给他,“别磨蹭。”
方孟韦还是磨磨蹭蹭的,程小云拍了他一下,“行了,让你出面应酬,又不是让你跳楼,至于吗。”
“又得去装傻子傻笑。”方孟韦嘀嘀咕咕地,跟着方步亭往大楼里走去。
走到半路,方孟韦突然想起来什么,“妈,你今天见到大哥一定要躲着走。”
“说了你多少次了,”程小云道,“称呼改一改,何必给自己找不自在。”
“他要真是想找不自在。怎么称呼还不是一样的?”方步亭顿顿手杖。
程小云其实还是过意不去,“今日孟敖也没有错,本就该祭祀的……”
方孟韦不知道为什么抖了抖。被谢培东踹了一脚。
说来也奇怪,明诚在外面行走,倒是时不时会被人认成是方孟韦,但是方孟韦换了一身西装出来,跟着方步亭,倒是从来不会有人认为他是明诚。
说是饭局,其实也就是个小型的酒会,在一个重新布置过的会议室里。出席的人都是沪宁以及北平经济界里的人士,北平方面,自然是以方步亭为代表,连北平财政司的司长都要后退一步。
明楼因为先行离开了,寒暄的话语之间,不免就有人提及几句他。又见方孟韦一脸笑容地跟在方步亭的身后,多多少少也要多看他几眼。
北平的人认得这个大名鼎鼎的方副局长,为了学生愣是跟剿总司令部的人干了一架,虽然误打误撞的,反倒没有被牵连。
沪宁一带的人,向来奉承明家,自然也不会不认识基本成了明家对外经理的明诚,再看看方孟韦,认错倒不至于,然而感叹的人也多,谁能想到,一向以明家下人示人的明诚,居然出身那么显赫呢。
“二公子,久仰了。”
“过奖了。”方孟韦在心里翻白眼,我又不认识你是谁。
北平财政司长家的颜少爷方孟韦倒是认识,没有什么别的理由,他出外勤的时候碰上的。颜少爷有个当财政司长的爹,学的也是经济,早早就跟着自己的父亲做事了,文质彬彬得很,奈何,拿木兰的话来说,英雄和狗熊都难过美人关,颜公子在外面养了个外室,被正房太太堵到金屋去了,打得一条胡同的人都出来围观,有人报了警,方孟韦那日闲着没事就去出外勤了,报警的人说得天花乱坠,方孟韦还以为共产党要炸北平了,结果去了才发现原来是这种狗血的戏码。
颜太太厉害,不打那个外室,摁着颜少爷打。
方孟韦不打女人,颜少爷打不过女人。
折中一下,正好那日是带着木兰出来玩的,让人去把在外面大街上等着方孟韦的木兰叫了过来,让木兰去把颜太太扯开了。
好事的木兰一路把颜太太扯走了,也不知道她和颜太太说了什么,两人再回来,颜太太看木兰的眼神跟看她亲女儿一样。
方孟韦最看不起这样的道貌岸然的风流浪子,当着一群人的面就挖苦颜少爷,差点又打起来,当然,颜少爷没有胆子和警察局长动手。后来他跟着自己的父亲应酬,才发现这个警察居然是方步亭家的公子。
“方二公子。”颜少爷过来敬酒。
方孟韦刚躲开方步亭,坐到角落里,真的开始吃午饭了,才懒得理会他。
颜少爷推推眼镜,“刚才在会议上,我仿佛看见了您的弟弟……”
“看就看见了,能怎么样?”方孟韦最烦这种说话拐弯的人,“有屁快放。”
“您看我能不能借您的东风,结识结识三公子?”颜少爷凑近了一些。
“你想送礼你就去送啊。”方孟韦向来把应酬和人际来往统一归为送礼,“跟我说什么?给我爸送?我爸哪里稀的管你。”
“你怎么说话呢?”
“我从来都是能动手就不动口。”方孟韦拍掉了颜少爷伸向点心的手。
打蛇打七寸,颜少爷端过另外一杯酒,“您就是引见一下,我自然不会少了您的好处的。您不想知道,您小妹最近在忙什么?”
方孟韦顿了一会儿,压低了声音,“你什么意思?”
“我们家的河东狮喜欢你家小妹,昨晚拎着我的耳朵,要我来告诉你,最近最好把小妮子关家里,哪里也别去。那些个学生最近在闹什么‘非暴力不合作’?几个大学和中学都闹,就是不去上课,罢自己不喜欢的老师的课……估计这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谁知道……”颜少爷沾了酒水,在桌上写了个“共”字,“据说闹事的起因是辅仁有学生发现主管后勤的人贪污……”
闹个什么闹!
方孟韦甩手站了起来,又叉着腰坐了下去,这几日木兰不去上学,家里还以为她就是又犯懒了,反正木兰被骄纵惯了,家里人一时间也没有管她,谁知道她又和学生运动掺和在一起了。
颜少爷敲敲桌面,示意方孟韦稍安勿躁,“你不知道,应该是学生没有闹出校门外,这几所大学哪个没有外国人的背景?大概是想关起门解决,但是这两日似乎不太寻常。”颜少爷摇头,“我那幺弟也不上学了,被我关在家里,闹得不行,共产党厉害,连十几岁的孩子都蛊惑成这个样子。”
“谢谢。”方孟韦飞快地转着脑子,心知这事闹起来还真的没有好事情会发生,“这小祖宗今天估计就是因为这个跑出去的。”
颜少爷给他满上一杯酒,“没办法,少年心x_ing,如果像你我这样年过而立,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左右,家人最重要,党啊,派啊,工作啊,都是谋生之道。”
方孟韦到底坐不住,道了声失陪,朝程小云那儿去了。
“怎么了?”程小云正和几位太太寒暄,“你可别想溜啊,小心你父亲教训你。”
“妈,我有点急事出去一下。”方孟韦凑近程小云耳边说了几句,程小云脸上也染上了担忧的神色,“那你抓紧点时间,找到她,看看能不能送到你小弟那儿去,让他看着,晚上有舞会,你记得赶过来。”
方孟韦急匆匆的,还没有走到门口,大门就一下打开了,一个警察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见了方孟韦简直像见到亲爹一样,“方局长!!”
整个大厅都停下来看方孟韦。
方孟韦扯着这个小警察拔腿就跑。
方孟敖自己在家祭祀了母亲。
也不算祭祀。方孟敖从来不信神佛,也不信死人能有什么感应。从小就不信。以前方孟韦怕他教训的时候,和他装可怜,说自己梦到妈妈,他从来就不信。
连他自己,都很少梦到母亲,何况对母亲一点儿印象都没有的方孟韦。
他很矛盾,他希望自己的弟弟能够没有一点儿y-in影地生活,又痛恨他心中一点儿生母的位置都没有。
年复一年,也不知道是不是魔怔了。
他冷着脸,佣人也不敢上来找无趣,和他说了声,行长已经放了假了,就走了。
整个家里空荡荡的。
孤身从军那么多年,孤独从来就是家常便饭,然而躺在行军床上的孤独和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家里的孤独,显然滋味是完全不一样的。
鬼使神差的,他就站在了崔中石的家门口。
开门的是伯禽,一见是他,就开心地扑了上来,“方叔叔!!”
平阳坐在小石凳子上,也摇摇晃晃地想要下来。
“诶呀呀呀小祖宗哟不要乱动的呀。”崔婶一叠声地,从屋里冲出来,不过方孟敖先了一步,一把扛起了伯禽,又去扶住了平阳,也把平阳放在肩上。
“崔婶。”方孟敖笑道。
“诶哟方大队长呀,中秋节也劳烦你过来真是不好意思呀。”崔婶边笑边去把儿子从方孟敖身上扯下来,“小崽子你快点下来。”
崔中石听见声响,从屋里出来,“孟敖来了,今日不和家人过节么。”
方孟敖笑笑,从兜里掏出了明诚弄回来的糖果,伯禽和平阳欢呼着抢了起来。
“哎呀真个勿可以迭能宠小囡个呀(哎呀真的是不可以这样宠小孩的呀)。”崔婶立马去没收,伯禽和平阳一溜烟地往院子外面跑,崔婶噔噔噔地一边呵斥一边追过去,崔婶一急,就是一口的上海话,在方孟敖听来,总觉得是一种隔世的亲切感。
“今日行里仿佛是有公事的。”崔中石把方孟敖请进了书房,“佳节思亲,这个是自然的,然而你要知道,几十年的光景,谁都要向前看的。”
崔中石总是能够知道方孟敖在想什么。
方孟敖转着一支钢笔,“我只是不想,到最后,只有我记得了,可惜说不定我以后也不会记得的。”
“说实话,我并不知道你的怨恨来自哪里。”崔中石说话永远是温温润润的,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又像一个温和的长者,“伯禽今年五岁,我若是死在这个当口,孩子也未必会记得我的。”
“生身父母,怎么可能忘记。”
“可是你要知道,孩子会忘,但是我的妻子不会忘,我的妻子会告诉我的孩子,他是有父亲的。”崔中石道,“你太执着了,可是你要知道,你母亲生前陪伴时间最长的人,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