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的发妻,他不管爱不爱,都不应该不负责任。我的姆妈没有了,后来,八一三,木兰的姆妈也没有了,我们家的孩子,总是注定没有妈。”
“世上最难的,就是为人父母。为人丈夫为人妻子,辜负了只是遇人不淑,为人父母,却是万万不能辜负的。”崔中石侧耳听着门外儿女的笑声,“你没有成家,也没有子女,等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明白了。”
“我这样的人,一辈子,注定是孤臣孽子了,成什么家呢。”方孟敖低着头,许久,突然抬头,“组织上,对我……有决定了吗?”
“择日不如撞日吧。”
崔中石站了起来,从抽屉的最底层,抽出了一个信封,“方孟敖同志。”
方孟敖立正。
门外就是伯禽和平阳叽叽喳喳的声音,崔婶间或训斥孩子几句,北平的深秋,总是天空辽阔而高远,是不是掠过几只驯鸽。
那是一面很旧的党旗,摊开在桌面上。
两个男人,面对面,右手握拳举在耳侧,压低着声音。
“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
69
“愣在我后面做什么?”明大少爷等着明诚去开门。
明诚说不紧张是假的,尽管他已经在很多年里除了某些时候对着明楼,都没有紧张过了。
“你没有手?”
“不得了了,”明楼假意叹气,“真的是成了方三公子了啊……”
明诚一步上前越过他去,伸手就去开门,结果抓了个空,门从里面开了,毫无防备的明诚直直地对上了明镜。
“阿诚回来了呀,”明镜拉过明诚,“我原本就说去方家一趟的嘛,你大哥非说大过节的一家子往人家家里跑不礼貌……”
“大……大姐。”明诚乖乖地被明镜拉着进了里屋,锦云抱着明安在翻着一本画报,明台翘着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明诚知道明台肯定是故意促狭,在明镜看不见的角度瞪了明台一眼。
“成日介里跟个二世祖是的。”明镜突然回头斜了明楼一眼,“戳那儿做什么,倒茶去。”
明楼猝不及防地被骂了一句,一脸的不可置信,“大姐啊,你这话不对,按理说,我本来就应该是家里的二世祖啊,您怎么不叫明台去倒茶?”
“尽使唤我们明台。”明镜拉着明诚坐下,“都一个多月没有见到你了,这些日子在方家还好吧?”
想想又觉得自己说的话不妥,“瞧我说的,年纪大了,糊涂了,你在方家自然是好的。”
“都好。”明诚有些局促,满肚子的话转着弯,可惜不知道从何说起,“大姐不用担心。”
“二伯父。”明安伸手过来,要明诚抱。
明诚时不时就会暗地里去看他们一家,明安也喜欢他。明诚笑着把明安抱过来,“小东西,前几日不还去看你了?”
明安伸手搂着明诚的脖子,“一家人,应该要一起的。”
稚子天真。一句话说得几个大人都沉默了。
然而对于他们来说,一家人在一起,早就是一种奢望了。
“大约是听了我和明台说话了。”锦云道,“小孩子……他喜欢记着大人说的话。”
“一家人……原本就要在一起的。”明楼伸手捏捏明安的小脸,“他若是一世安稳,也不枉我们拼命数十年。”
“好了好了,大过节的,说这些做什么,让人把饭菜都布置上来吧。”明镜抹抹眼睛,“你们啊,一个个的,都……总算我还有我们明安。”
明诚习惯x_ing地起身想去布置这些东西,明楼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必去忙活了。
饭菜是在酒店里订好的,小张得了吩咐,忙里忙外地布置饭桌去了,朱徽茵和苏轩今日并不在,明诚不管苏轩,但是还是想和朱徽茵对对手里的消息。
“小两口能去哪儿,”明楼说道,“隔两*你让她去找你就行了。”
“你们两个又在叽叽咕咕什么?”明镜在主座上坐下,“小张也一起吃吧,过节呢。”
小张可没有这个胆子,眼看着明诚的面色不善,他识相地滚了,“大小姐客气了,我有去处的。”
一溜烟地跑了。
“他哪里来的去处?小张什么时候来过北平?”明镜叫不住人,转头问明楼。
“男人嘛,有的是地方去。”明楼故意语焉不详,明镜心里却认定小张估计不是个什么洁身自好的人。
“你了解的很哟,”明镜把战火烧了过来,“我跟你讲,你要是还敢欺负阿诚,我绝对饶不了你。”
明诚一下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大姐……我……”
“阿诚哥,”明台拉着他,“大姐这是替你向大哥要个保证呢。”
真真是百味交杂。明诚很迅速地就红了眼眶,扭着脸去,不知道看向哪儿好。
“这些年,既然这么辛苦,怎么从来不肯告诉姐姐?”明镜去拉明诚的手,这双手着实漂亮,能弹琴能画画,能保家卫国,却独独不能把自己的委屈伤心掏出来一点儿,“终究是我们明家对不起你……”
明诚哪里能听明镜这样说,十六年的光景,从他知晓自己那点儿不可告人的心思开始,最内疚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明镜了,“大姐……”明诚一开口,眼泪就再也在眼眶里兜不住了,“不是的……是我,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您,是我非要拉着大哥……这样……”
“傻孩子,”明镜光滑的手背拂过明诚的脸颊,“几顿饱饭的恩情,何苦记得那么辛苦?你哪里错了?如今我只问你一句,我不是不开明的人,也不是不能接受这样的关系,我只有一句,你到底是真的因为自己的感情,还是因为……”
因为恩情难报,因为迫不得已?
明楼默然地立在一旁。
他知道明诚的答案,可是比起情深似海,他其实情愿明诚,能够抓得住一点儿救命的稻Cao。奈何最深陷的,是彼时那个十八岁的少年,在巴黎的午后的日光里,拿着一支画笔,看透了他所有的心思。
“没有人逼着我,是我,逼着大哥,再也不能离开我。”
明诚没有任何的犹豫,低沉的嗓音混合着一点儿的哭腔,“姐姐,是我,我太自私了。”
“人啊,哪有不自私的呢?”锦云伸手去握住了自己丈夫的手,明台转过脸来,对着她笑。
锦云也笑,“大姐,您知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死犹可互通。能够十几年地相伴相随,共同走过那么多的风雨,如果这都不算爱情,那只有一种解释了。”
明台揉揉锦云的头发,“我是你身边的那一棵白桦树,挺立在你的身旁,彼此独立,然而深根之下,绞缠缱绻,死生相依。”
明镜的泪水也断了线,“你们小两口啊,孩子都那么大了,还是那么酸溜溜的。”
“酸的可不是我,”明台笑道,“这可是阿诚哥写的情诗。”
明镜询问的眼光投过去,却见挂着泪水的明诚已经耳尖飞红。
“很多很多的情诗,”明台笑得开心,“一本本的集子,琴谱的空白间隙里,油画的背面,诗集的笔记,全都是情诗——写的曲子,画的画,您说,是为了谁呢?”
明诚的头低得不能再低了。
明楼作势要打明台,“你还有脸说,拿着阿诚写的情诗假装是自己写的,去追姑娘。锦云啊,你可不能放过他。”
“妈妈也给爸爸念诗。”
一直在地毯上安静地玩小火车的明安突然来了一句。
这下换成锦云脸红了,明台脸皮厚,“我也给妈妈念诗呀,我还给妈妈画过像呢。”
“怎么教小孩子的。”明诚伸手去把明安拎上了沙发,“多大人了,还是那么不害臊。”
明镜却是喜欢这样夫妻和睦兄友弟恭的场景的,擦干了眼泪,便招呼着去吃饭。
明安围着小围嘴,安安静静地坐在明镜的怀里,喂什么吃什么。
明镜感慨得很,“以前明台小时候啊,吃一顿饭,我得绕着明公馆跑上七八圈,我在前面追着他,家里的婶子就端着碗在后面追我。”
“就是个讨债鬼,”明楼笑道,“小时候反倒可爱些,越大越惹人嫌。”
“我以前在家里,是家里的小女儿,我哥哥大了我十几岁,疼起我来,就跟第二个父亲一样。”锦云说道,“有人疼的时候,总会骄纵一些。”
“小时候我出门可威风了,一个姐姐,两个哥哥。”明台哈哈大笑。
“能不威风?大哥接送上学下学,我给你写作业。”明诚抖明台的底,“到了巴黎,你学什么我也学什么,我一个学艺术的,欧洲政治史比你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