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点了点头,其实他还真不在意称呼这回事,就好像他自己那不起眼的名字一样,刘保镖就刘保镖呗。
只不过,这么多年,他都没叫过人的名字,童年的记忆除了那些有称谓的亲人,也没什么让他直呼姓名的伙伴。
后来到了黑道上,那就更加没有这样的机会,道上等级分明,人心险恶,算了想那么多干啥,他强行打断自己这不堪的回想,直接跳过。
韩局长,还有老板,这两个接触时间不短关系又很好的人,也有着固定的称呼。
仔细算来,夏院长还真是第一个让他直呼名字的雇主,阿四叹了口气,皱了皱眉。
“不许皱眉!”
连这个多年的习惯也被禁止了?刘阿四拉直了眉头,瞪大了眼看着气冲冲的夏跃春。
“哦。”
点点头,服从,是他的作风。
“好了,我看你累坏了,赶紧睡一觉去,隔壁房间空着。”
跃春指了指院长室隔壁的那间房间,刘阿四站在原地没动,看着夏跃春桌子上叠成山的报告发问,“这个……”
“这个你帮不了我。你先去歇着,我忙完了会叫你开车送我回去。我可不想坐疲劳驾驶的车,去睡吧。”
夏跃春的毒舌就在于此,明明前半句很柔和,后面补上一句话也会让人噎死。
记得老板还在上海的时候,经常和夏院长斗嘴,如今老板不在,面对他这个木瓜,夏院长一定也觉得很闷。
“好。”
实在不知道应该回应什么,刘阿四只能乖乖服从。
服从,便是最好的吧。
跃春说得也对,那叠文件报告,自己的确帮不上忙。
阿四躺到了隔壁休息室的沙发上,合上眼,为了那句不疲劳驾驶,好歹也睡一下吧,就算是为了乘车人的安全着想。
他睡得有些许迷糊,却睡不熟,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总是出现夏跃春埋头在报告里的样子。
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痛,在隐隐地渗透,就好像是被刀轻轻隔开了一道口子,血在那里慢慢流淌,而人就在那里体会着这一点一滴落下来的真实的痛。
他从来不是睡得特别踏实,总会留一丝警觉,就好像是在野外生存的困兽,不得不为了活命而时刻保持着警觉,然而这却成了这个战火纷争的年代里必要的一项技能。
阿四已经太多年没有回忆过从前,不知道为什么就从这几天开始,老会不经意想到多年前的事情。
有时候他也会想,夏跃春的童年是如何度过的,大概能够猜到那般少爷的生活,可让他疑惑的是,就这样一个接受了良好教育,应该是娇生惯养的少爷,怎么会投身到这种危险的事业里。
他可以好好当他的院长,好好经营他的医院。一个连枪也几乎使不来,又不会拳脚功夫的读书人,为什么要去涉身于如此严苛的阶级斗争里。
人都是被逼的,夏院长也一定有他的无奈和理由,多少年前,他刘阿四也只是个任人欺负的苦命孩子,还不是被世态炎凉逼成了现在这样子。
阿四变成无依无靠一个人,是从那一年的初春开始的。
就因为那只该死的破碗,他被舅母毒打一顿后一躺就是两天,连一口饭都没有给他们送,阿三死活旷了工留在那四面透风的小柴房里抱着弟弟。
他醒了睡,睡了醒,真的想就这样睡过去,这个时候,他觉得父母,大哥二哥,还有小妹,他们的死,根本就是一种解脱。
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他和阿三在活受罪,活在人世间有多苦有多累,只有活着挣扎着的人才明白。
阿四的身体底子不错,只是一些皮外伤,第三天就可以坐起来了。想到阿三答应带着他离开,阿四心里就不再那么绝望,他可以去要饭,可以去做任何他能做的事情,只是不想再受平白无故的气。
阿三笑着说去给他找点吃的,说好了明天天不亮两个人就一起出走,兄弟两个对看着笑了,心中的希冀展开了小小的羽翼。
可那竟然,是阿三最后一次对他说话,对他笑,拉他的手,抱着他的身子。
迷迷糊糊睡到了早上,阿四猛地醒来,早已经过了凌晨,哥哥答应了自己今早一起出逃,昨晚出去找吃的怎么到这刻还不回来。
焦急起来,阿四拖着一双比他脚大出许多的Cao鞋,拖着还有些乏力的身子跑了出去。
见着隔壁邻居慌慌张张地跑来,那种隔壁人家惶恐的神色,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每一次见到,都是令人崩溃的变故。
他的心已经揪了起来,却还是挡不住晴天霹雳。
顺着邻居手指着的方向,他看到了一条破Cao席,里头卷着一个人,短小的Cao席遮掩不住全部的身体,从脚踝到脚丫就这么露在外头。
战战兢兢地过去,掀开了Cao席,他看到的是满脸青肿,嘴角带着血的阿三,一动不动,无论他怎么推,都一动不动!
三哥!他叫了一声。
没有回应。
三哥!他又叫了一声,伴随着哭泣。
还是没有回应。
当他终于认清事实,知道三哥已经永远离他而去的时候,忍不住大哭出声。
父母走了,大哥二哥走了,小妹走了,终于,连三哥也弃他而去。
只有十一岁的刘阿四,变得孤苦伶仃,他不是上海滩上唯一的苦儿,街头上成群的小瘪三里,多了他的身影。
他不知道那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和那些凶狠的小瘪三抢过饭,从富人家扔出来的泔脚里吃到过r_ou_,还偶尔从路过的好心人那里得到过口粮。
直到他y-in差阳错地走上黑道的路,他才知道,曾经的那些,不过是一点为了讨生活而付出的艰辛而已,根本不足挂齿。
他痛恨那些有钱而胡作非为的人,他忘不了阿三惨死的原因,只是为了给他找点吃的。旷了两天工的阿三回到雇主家,在小厨房里偷了一点原以为没太大用的边角料,反正不会是山珍海味,只是些富人也不会吃的东西而已。
被雇主家的管家发现,就被当做家贼,被四五个家丁一起痛打,活活被打死。
这是和阿三一起在这家做工的伙计告诉他的,阿四狠狠地盯着那家门口的横匾看了很久。他记住了,总有一天,他会讨向这群混蛋讨回来的。
“阿四,阿四?”
有人唤他,声音很熟悉,阿四缓缓睁开眼,好像这一觉睡得有些沉,又想到了太多过去的事情。
跃春应该已经处理好了手头的事情,穿起了外套准备要回去。
“哦……夏……不……跃春……你忙完了?”
“你难得睡得那么熟,我走近了你都没醒。”
夏跃春有些惊讶,凑近阿四的脸,伸手去掰他的眼皮。
“怎么?”
阿四惊得一躲,夏跃春只要一靠近,就浑身不自在。
“总觉得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一脸的不对劲。”
“我没事……”
韩局长是好人,老板也是好人,可从来还没人像夏跃春这样,时时刻刻都好像注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似的,他哪怕发个呆都会被当做是生病了。
医生的通病吧,可以前荣老板也没有神经质到这个地步啊?
“走吧。”
跃春拿起阿四挂在沙发背上的西装外套递过去,踏着有些晃悠的脚步出门去了。
坐进车里,累了许久的夏院长就开始打瞌睡,阿四也只是静静开他的车,时不时扭头望上一眼。
车距不长,直到他停稳车,夏跃春还是睡得惬意,没有醒来的迹象,阿四想要开口又欲言又止,左思右想只是顺手脱下自己的西装盖到了他身上。
圆脸圆眼镜,这些日子的劳累,让跃春原本饱满圆润的脸庞有了些轮廓,应该看起来更加俊朗却不知为何有些心疼。
近来的忙碌,他都看在眼里,夏跃春身上背负了太多的责任,就好像是一个充满智慧的军师,又是一个要掌控全局的将领,瞻前顾后需要考虑太多的东西,做太多的事情。
他阿四本无所谓跟着谁,可他也有自己的底线,从不违背自己的良心。不过他也从不多嘴,跃春不说的,他绝对不会多问一句,因而阿四并不清楚跃身投身的组织是一个怎么样的存在。
这世上,没有救世主,唯一能救你的,只有自己。
脑海里又浮现出以前听到的教诲,跃春信心十足坚持的信仰,真的会拯救这个不堪的社会和动荡的国家么?
不看到结局,谁都不知道答案。阿四叹了口气,靠到椅背上,他又想起已经遗忘多时的过往,没有故意去想,只是情不自禁就这么想起。
他是如何从一个街头流浪的小瘪三,走到了上海滩的黑帮里跌打滚爬,现在想来都像是一场难以置信的梦。
他还依稀记得那一天,下着雨,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吃东西,饿得两眼发昏。
雨刚停下,一个熟悉的小兄弟就带来个消息,说是有一群人在路上摆摊,有吃不完的东西。
他和好几个小瘪三听闻,就一鼓作气赶了过去,望见堆成山的白馍馍,每个人都咽着口水,恨不得将那一堆馒头全都塞进肚子里。
果然天上不会掉馅饼,没有白吃的午餐,这时一个男人毫无感情地开口,下一秒在场的所有饿疯了的孩子就为了那些馒头豁出了命。
想要吃饱么?那就靠自己的力量,打倒所有的人,就可以再没有饥饿。
饿,在那个年代,对他们这样的孩子而言,就是最大的恐怖。
为了不饿肚子,他们甘愿做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