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停云借着台灯的光线,抬头看着床头的那幅墨梅。
沈明昱在两人相识的前两年里隔三差五送了好几幅书画给他,顾停云挑了一幅最喜欢的挂在卧室,直到两人分开后,他也没把这幅墨梅取下来。
那幅墨梅的秘密,是顾停云在某次打扫房间的时候无意发现的。其实也不能算是秘密,作画的人没有刻意去隐藏,几乎是摊开了给人看的,但顾停云偏偏慢了好几拍才注意到它。
它背后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写着一行蝇头小楷:山有木兮木有枝。
意思十分明了。
也曾两心相照,两手相牵,情意绵绵,竟似昙花一现。
顾停云叹惋,不为自己,更不为沈明昱,只为这一份不得其所的谆谆情意。
锁不是绝路,想逃出生天的自然有路可走,但有的人偏就是不愿意脱身,锁只能更加锁。
沈明昱还陷在那段过往里面,只可惜他顾停云早已在相思外了。
顾停云读本科的时候,沈明昱读研二,当助教的时候给顾停云他们班讲过课。当时大家都对这位助教印象很深,一是因为他辛辣的教学风格,二是因为他出众的好皮相。
前者对顾停云影响颇大,让他在执教之后不自觉地沿用了沈明昱当年的教学方法,如今想洗脱沈明昱的旧迹,转变教学风格,已经不是一件易事。
“明昱”二字,是取了明末一位名僧的法号。沈明昱这个人不仅名字文雅,人也长得相当文雅,甚至有不怕死的学生在背后偷偷叫他“系花”——中文系助教一枝花。至于他本人有没有听到过这个美称,那就不得而知了。
回想起他们相识的过程,顾停云只觉啼笑皆非。
他一开始很不喜欢沈明昱,因为他自负、刻薄、严厉。课后作业多,要求高,十分吝啬于给予学生夸奖。只要听到让他不满意的发言,他不管课堂上有多少人,都一定会对被点到的学生冷嘲热讽。
沈明昱第一次提问顾停云,得到回答之后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文学素养太差”。
顾停云对沈明昱这种法西斯教学方法的反抗方式是——逃课。
他屡屡逃课,屡屡被抓。沈明昱上课前必点名,所以顾停云叫朱文渝帮他代答,但万万没想到,沈明昱在点名前扫了一眼下面的人,就发现了他没到。
那天顾停云回宿舍之后,朱文渝一脸沉痛地告诉他,沈明昱让他去他办公室一趟,顺便打好腹稿,说服他自己今天的逃课是有正当理由的。
但在老师那里,逃课哪有什么正当理由?
顾停云认栽,只好垂头丧气地往沈明昱的办公室走。
办公室里只有沈明昱一个人,当时正在气定神闲地喝茶。顾停云刚叫了一声“沈老师”,对方气都没喘,直接滔滔不绝地把他从头到尾数落了一遍,剐得他体无完肤。
“我不希望在我的课堂上看不到你。”训完之后,沈明昱抬了抬手里的圆珠笔,冷冷说道,“出去。”
没去多想沈明昱暧昧的言外之意,顾停云便圆润地逃离了办公室。
顾停云本以为连系着他跟沈明昱的不过是不断恶化的师生关系。然而,他千方百计地拉远跟沈明昱的距离,后者却想方设法地增加跟他的接触。
沈明昱三天两头点名让顾停云去办公室协助处理文件、去图书室帮忙整理古籍,到后来连跟学术报告会都要捎带上他这个小尾巴。朝夕相处下来,顾停云竟然对沈明昱这个人改观不少。
慢慢地,沈明昱抛给他的琐事成为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他渐渐习惯了沈明昱刻毒的说话方式,习惯了跟他两个人在落日时分的图书室里翻阅古籍,习惯了每天上课应对他突然的提问,然后在他嘴角捕捉到一丝满意的笑容。
并且,开始期盼他偶尔才流露出来的温柔。
然后,他们在沈明昱的主导下,水到渠成地走到了一起。
那时候顾停云保研了本校,沈明昱在本校转攻历史学博士。他硕士研究生期间的导师跟顾停云此时的导师是同一个,所以顾停云称他一声“师哥”。在他们的爱情里,顾停云读研那三年是两人最快乐的时光。
然而,这份“最快乐”也是很有限的。沈明昱x_ing情冷淡,潜心学术,分给顾停云的精力与温柔向来不多,许多本可以跟恋人一起做的美好琐碎的事,顾停云都是一个人完成的。一个人完成,也就谈不上甜蜜与美好,甚至连回味的价值都没有。
沈明昱很少留心他的情绪变化,而他本就寡言内敛,不会抱怨,也少有情感的宣泄。矛盾越积越深,但谁也没有提出解决,都放任他们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直到有一天再也无法心意相通,两人才认识到这段感情已经无以为继的现实。
那年顾停云研究生毕业,沈明昱成为历史系讲师。顾停云问他对于将来的打算,沈明昱避而不答,顾停云追问,沈明昱才告诉他他的家庭情况。
他成长于一个单亲家庭,母亲向来对他要求严格,且x_ing情古板、观念传统,把成家立业传宗接代看得很重。她花了很多心血把他培养成现在的他,他做不出离经叛道的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顾停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第二天,沈明昱出席了他的毕业典礼,站在台下远远地看他在聚光灯下被授予学位证书、毕业证书和博士帽,以家属的身份,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当晚顾停云就提了分手。沈明昱永远也不知道,顾停云跟父亲的关系就是因为出柜闹僵的,而他鼓起勇气向父母出柜就是因为他沈明昱。
分手那天,顾停云跟沈明昱说:“师哥,我不愿意用更长的年华去等一个不确定的未来。我不想让你为难,你知道我下了决心就不会改,所以也不要让我为难。”
这就是他们的结局。
这本该是他们的结局。
然而上一辈子的这个时候,沈明昱向顾停云提出了复合,顾停云也接受了。那时候他失去了至亲,只觉生命脆弱如同Cao芥,孤苦无依,四处飘零,他需要一个念想,来吊着最后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三十年的人生里,他有两件最后悔的事。一是没能在父亲生命终结之前化解跟他的矛盾,二是答应跟沈明昱复合。
他们的爱情是一棵樱花树,底下埋着苍苍白骨。
一年后,沈明昱母亲确诊癌症晚期,活不过一年,要求他跟她相中的姑娘结婚,要不然她死也不会瞑目。
沈明昱跟顾停云如实说了这件事,不用问,顾停云就知道他的决定。
他还记得他们最后的对话。
“所以师哥你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
“你知道。说出来,我不怪你。”
“……我们分开吧,停云。”
“不可能再有以后了,对吧?”
“对。”
“那就行。祝你幸福,我爱过你,师哥。”
往事追溯到了头。顾停云冷笑一声,关了台灯。
如今伤口已经愈合,只剩下一小块淡色的疤痕,指甲那么大,无关痛痒。
相爱之后,他们终于各自走向世事的两边,站成了对立面,最后渐行渐远。
而这不是他的错,从头到尾都不是。所以后悔的人,怎么也不应该是他。
第36章 旧情(3)
顾停云已经记不清他有多久没跟沈明昱坐下来好好聊过了。
这天下午下了一场雨,天色y-in沉,乌云密布,一如沈明昱的脸色。
顾停云淡定地喝了一口刚端上来的咖啡,不咸不淡道:“有话就说吧,沈老师。”
沈明昱想了许久,才问出来一句:“你过得怎么样?”
“你的教学方式要是也跟你说话方式一样迂回,学生们就该见你的课必逃了。”顾停云讥诮道,“我过得很好,不劳沈老师费心。沈老师也不赖吧?毕竟日子过得很清闲。”
沈明昱皱眉道:“为什么这么想?”
“要不然怎么有功夫一天到晚盯着我不放?”顾停云问。
“我不闲。”沈明昱说,“只是放心不下你。”
顾停云脖子后面瞬间起了一片j-i皮疙瘩,“你以前从来不这么说话。正常一点行吗?”
沈明昱眸光微动,“你喜欢我像以前那样跟你说话?”
“没有人会喜欢天天被骂的,沈老师。”顾停云怒极反笑,“我的意思是,你严肃一点,矜持一点。”
“我很认真。”沈明昱说。
顾停云懒得跟他打太极,“有事抓紧时间说吧,一会儿我就回去了。”
沈明昱沉默了约半分钟,沉声说:“当年是我错了,让你伤心了。”
“对,是你的错。”顾停云说,“但我现在已经不伤心了。”
沈明昱微讶,“你不怪我了?”
“沈老师,如果你信奉的是恨与爱相伴相生,那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顾停云直视着沈明昱的眼睛,没有一丝动摇,“我早就不恨你了。”
沈明昱的目光灰了下去,如同窗外的雨天。
“感情的事你习惯逃避,但我向来坦诚,你知道。”顾停云说,“我没必要对你撒谎,你别再心存侥幸,师哥。”
这一声久违的“师哥”让沈明昱抬起了头,怔怔地看着顾停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