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来得及组织语言,林清在电话里时断时续地向周陆讲述起了自己的家庭,顶天立地无所不能却备受疾病折磨而早逝的父亲,贤惠温婉爱家持家然而一生坎坷饱经磨难的母亲,还有不甚亲厚却无法置之不顾的继父和妹妹……
一件件、一桩桩,他从来都是默默地藏在心底,这是第一次尝试着去倾诉,几乎说得有几分颠三倒四、条理不清。而周陆是难得的安静,他不吵不闹不打断,是一副奉陪到底的姿态,偶尔说句“我懂的”、“我明白”都足够让林清感到心安和熨帖。
虽然是看似无济于事的一通倾诉,但林清感到沉坠的心头有了一丝松快,手机屏幕热乎乎的捂着他的耳朵,发出了充电的提示音——不知不觉间他们竟已聊了这么久。
记忆里的林清总是惜字如金的,周陆在电话那端说:“宝贝,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说这么多的话。”
林清觉得耳朵发烫,脸也有些发烫,一时竟有些语塞,只听周陆接着道:“再过三个小时,让我抱抱你,好不好?”
这时候林清才注意到电话那头喧闹嘈杂的背景音,周陆应该是在车站一类的地方——这个总让他既生气又无奈的货,这个总带给他无限惊喜和希望的货,这个他爱了很多很多年的人,要来到他的身边了。
周陆来了,带着一身的风霜。
他是第一次来到林清的家乡,交往时听对方略微提起过,家乡是个偏远闭塞的小镇,夏天里有黄狗当街懒睡、知了栖树啼鸣,还可爱些;到了冬日,彻骨的寒意简直让人绝望,周陆来得不巧。他甚至没来得及向公司请假,不管不顾的循着记忆买了张单程车票,只因为他满心满意地从电话里感受到,林清需要他,所以他来了。
幸亏小镇是名副其实的小,周陆下车后没费多少工夫便顺利地找到了林清的家。果然刚见面便是一个结结实实的大拥抱,周陆看林清除了眼眶有些泛红,好手好脚全须全尾的,还是他的宝贝,松了口气,收紧双臂,喃喃耳语道:“宝贝啊……”
林清乖乖地靠着周陆宽厚的胸膛,闻到了他衣服上沾染的冷空气味道,脸上的温度却没有随之冷却下来:“你……别叫我宝贝。”“宝贝”是交往时周陆对他的亲昵称谓,可如今正是心慌意乱不清不楚,周陆所喊出的每一句“宝贝”都让他脸热,简直不知道如何回应。
周陆装作没听到,不吭声以示拒绝,他兀自揉了揉林清的头发,往下又轻轻地一下一下抚平林清的背,手掌所触及的却尽是咯人的骨头,周陆心中想这个货枉为一名厨师了,真愁人。他们各怀心思,无言地依偎着,是一种久违了的温存。
然而温存过后,棘手而纠结的问题仍旧存在。
林清骤然想起自己是回家整理衣物的,周陆的突然造访让他迷了心绪、昏了头脑——母亲该在医院等得心焦了。他退离了周陆的怀抱,转身回房寻找大的行李袋,周陆看他一副手忙脚乱的模样,走上前接过行李袋,一样一样地帮他装东西。
“没有谁是无所不能的,你什么都没做错——其实我觉得你已经拿出最大的善意来解决所有问题了。”电话里,林清反复地提及自己的自责与愧疚,周陆觉得他的宝贝真傻,掏心掏肺的付出所有了,却还偏执地认为自己为母亲、为这个重组的家庭所做的远远不够。
所谓父女母子一场,诚然因着血缘的维系一生无法割舍,但这并不意味着单方面无穷无尽的付出与牺牲——这不是爱,是枷锁。生命其实很滑稽,因为生与死是那样贴近,每个人的故事都是在自己的眼泪中开始、在别人的眼泪中结束。总会有那一天,我们必须直面送别与被送别,渐行渐远的背影不必去追、山穷水尽后的步伐不需要停——从来没有谁的离去是谁的错。
“宝贝,总为别人活着多累啊,我都看在眼里,你真的尽力了。”周陆直视着林清尚存犹疑的眼睛,沉声道:“我陪你再尽最后的一份力,但答应我——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准再自责了,我心疼。成吗?”
在这之前,林清感觉自己是彻底的六神无主了,而周陆的指引像是一盏明灯,驱散了他心里的彷徨。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两人带着整理好的日用品去了县医院。
病房里,继父依旧是昏迷的状态,林妈终日精神恍惚、伤心欲绝,并没有察觉林清回家的时间过长了些,只是在看到周陆时一怔,她醒过神般匆忙理了理头发,有些迟疑地站起身要打招呼。
“阿姨您坐——”周陆连忙做了自我介绍:“我是林清的……朋友,叫做周陆,今天来看看叔叔。”
林妈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儿子,这还是头一回见他带朋友给家人认识,她感激而愧疚地道:“小周啊,让你费心了,唉,这……一团糟,都不能好好招待你……”
周陆挠了挠鬓角,陡然生出一股拜见岳母的心情,有些羞赧道:“阿姨您千万别跟我见外,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您尽管说啊!”
因为林妈的精神状态始终不太好,林清劝着哄着终于说服她去休息室补补眠,他们趁这段时间又去找了一趟医生。交谈后周陆才对林清继父的病情有了进一步的了解,相当凑巧的,他的父亲恰好是业界有名的心肺科医师,如果能够说服父亲做一台手术以及负责后续的治疗,那么事情可能会有大大的转机。
不过周陆并没有立刻把这个想法告诉林清,毕竟父母那边的回答尚未可知,他不想让对方空欢喜一场,有的时候,落空了的期望比起一开始就失望来得伤人。
和医生谈过后,林清见情况依旧没有好转,心里感到有些沮丧,不知怎的,他下意识地就伸出手悄悄拉住了周陆的衣角。周陆察觉了,没说什么,单是默默地伸出了左手,把林清的右手包裹在大大的掌心里。
静谧的一刻没有持续多久,周陆的手机突然响了,他低头看了看显示屏,有些不舍的放开了林清的手,匆匆走到室外去接电话。
周陆接电话时几乎从不回避自己,林清抵不过心里的好奇,悄悄地跟上前去,躲在了树丛的背后,刚好听到周陆有些激动的声音。
“为什么不行?具体情况我在短信里也说得很清楚了,如果由爸来主治,还是有治愈可能的!”林清听了一时心惊,他知道周家是医学世家,莫非周陆打算让父母帮忙?
电话那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林清隐约看到周陆烦躁地在原地踱步,像只想要喷火的大恐龙,听了半晌,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妈,如果是这个原因的话,那我的回答和刚出柜那会儿一样,不会改变。您真别费事儿给我安排相亲了,折腾了这么些年我算是明白了,这辈子我就认他这么一人,他跟我好了,我们长长远远地过;他不跟我好,那我就自己一人过,不去瞎祸害人家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