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色灰败地从怀里摸了两个药瓶出来,白色的里面取了一丸吃了。黄色的那瓶倒在神针子的身上。船舱里登时一股腥臭的气味弥散开来,把捧着一碗卤r_ou_饭正要进来的列小将军熏退了好几步。
“皇上!”
“别过来!”蔺晨又是一声暴喝。他的心情糟糕透了,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列战英,怒道:“给我去打盆水,再拿条毛巾,和一身新衣服。”
“皇上!”
“快去!”萧景琰令道。
“哼。”气得掉头就走,却听那个大脑袋又开了口:“饭放桌上,我晚膳还没吃呢。”
第十三章
洗干净了身上的血,蔺晨毫不避人地换了衣服,小心翼翼地将那盆水端出去,倒在岸边的沙地里,折回船舱来。
“列将军,这片沙地,一年之内,不许任何人靠近。还有,把这个小东西带出去,我有话和你主人说。”
他可差使不动列战英,可惜萧景琰着了魔一样听他的。跟列战英使了个眼色,大有“他说什么你照办”的意思。思来想去,不打算揣度这莫名其妙的圣意,也只得乖乖地带着费麒麟去吃饭。
人都走了,可以说了吧?
陛下着急么?
微服出行,叫我萧七吧。
此地离京城不远,快马加鞭,一日可到。我要问萧七兄弟,借些东西。
蔺晨推过一张药方。
鸽子带着药方消失在夜色里,蔺晨吐了他今晚的第一口血。
第十四章
听说过帝王业么?
哪个帝王业?
武林有一种奇毒,前朝宫里传出来的,无色无味也无毒。须得让一个人服用了,取他的心头鲜血,才可入药为毒。费麒麟的父亲是江左盟负责漕运的费廉,他的胸口被挖了一个大洞,心脏被人取走了,我一看便知是帝王业重现江湖。大火熄灭后,我进去检查过费家人的尸体,都是先被毒死的,想来用的是他的血。虽然被烧得乱七八糟,也能七七八八判断出死的时间,应该是混入了饮食中。小家伙贪玩不吃饭,倒是逃过一劫——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神针子是不是也服了帝王业?
是,所以请你传令回京拿药。吴郡这地方缺医少药的,真交代在这儿我可不乐意……
莫要胡说!
有没有人说过,你生气的时候,眼睛也有星星?
第十五章
萧七?
我在。
记住跟我说话啊,我不能睡过去。
我答应你。
第十六章
昏昏沉沉地,五脏六腑烧得疼,脑门上都是汗——他不敢把血吐出来,会吓坏他的小皇帝——于是满喉咙都是血腥味,呛得他难受。
“血吐出来会不会舒服些?”萧景琰伸手抚上他的背。
“会。”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吐吧。
吐起来像是要把心肝脾肺都吐出来一样,连蔺晨也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么多的血。
他的脸色就这么惨白下去,太湖上下了雪,再不见星光。
“先生!先生!蔺晨!”萧景琰拍着他的脸,“我……我跟你讲个笑话吧,你提提神,别睡!千万别睡!”
“你讲笑话,我真的要睡了。”
“那、那我……我跟你讲正经事。”
“正经事?”
“我来吴郡是查江左盟的漕运。我的人说最近江左盟的药罐子死得不明不白,你知道为什么么?”
“费廉杀的。”
“费廉?”
“他这个人……咳咳……手脚不干净。药罐子可能发现了什么,所以费廉杀了他。药罐子和……咳咳……神针子是挚交……所以……咳咳咳……”
他又开始吐血,精神也涣散起来。
他隐约地听见萧景琰在说什么,却不是什么正经事。他的脸被拍着,被冰冷的,满是手汗的手。
萧景琰在说话。
他说别睡。
他说求你。
他好像说了喜欢。
第十七章
把按他的方子煎得那碗黑不溜秋的东西灌进快要人事不省的蔺晨嘴里,萧景琰忽然意识到,他这辈子第一次开始迷信。把知道名字的神仙菩萨都在心里求了一遍,那家伙终于吐了一口血,又醒了过来。
“你没事了吧?”
“今夜方知。”
汗s-hi的长发无精打采地趴在他的头上,萧景琰忍不住伸出手,去把垂下来的一绺拨到他的脑后去——不要挡住这双眼睛,里面有太湖雾气缭绕的清晨。
有人透过清晨的雾气看他,然后在水雾的深处传来缥缈的笑声。
萧七?陪我一日吧,在这太湖之上。
好。
第十八章
他们一生中最短的一日。
蔺晨这个人,在他可以选择的情况下,死也要死得风流倜傥。
于是,脸色苍白的他,就算是要滚下床来,也要搂着萧景琰的脖子去外头看日出。
你知道么?最妙的是下点小雪呀。太阳从雪后爬出来,雪光映着晨光。
我没见过。我在西北待了太久了。日月都像是旧皮影剪出来的,贴在幕上,边缘泛黄,但是剪刀用得很干净。来日巡边,先生同我一起去。
再说吧。
饿了,想吃鲈鱼j-i蛋羹。
当皇帝就是好,一句话下去,热腾腾的菜就上了船。
鲜香柔嫩,滑不溜口——哎呦!
怎么了?
咬到舌头了。
你慢点吃——你你是不是有点胃口了——这是好事啊!
晚些时候就剥水煮毛豆来吃。蔺晨的手还是抬不起来,不过既然有御手剥毛豆,谁的手还需要抬起来。
我看你现在精神好了呢——怕是好了的,是不是?
别笑,比哭难看。你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什么东西?
第十九章
醒来的时候,蔺晨已经离开了。
列战英说,听见扑通一声,跑过来看只有昏过去的萧景琰。让人去下游打捞,打捞到一具尸体,已经泡得不成样子。萧景琰没说什么,回京去了。
回京后有许多事要做。
此番南下,查的是江左盟的漕运,确实颇多收获,桩桩件件都是要细致处理的。一路与有司讨论到丑时,累过了时辰,全无睡意,便悄悄出了宫城。
冬夜的金陵城路上没有一个人。
莫名其妙地停在一堵矮墙前,才忽然想起那个在矮墙下呼哧呼哧穿着热气的夏夜。
他忽然贴过去,沿着矮墙缓缓坐下,仿佛那堵矮墙的灰土里还留着那个夏夜s-hi热的月光。
坐了不知多久,他听见宫里的敲钟声。
还有早朝。站起来,整理衣冠,在熹微的晨光里走回尚未醒来的台城。
也同样在晨光中,蔺晨坐在檐角,望着他的身影如同一个虚弱的微笑,了无痕迹地消失在金陵城寒冷的石板路上,正如他曾经整晚整晚一样凝望着。
喜欢一个皇帝,是这世上第二倒霉的事情。第一倒霉的事是,你喜欢一个人,他偏偏是个皇帝。
一头扎进太湖的时候,蔺晨以为他眼耳口鼻都进了水,不过脑子没进水。就当作我死了,你就当我死了吧。江湖和天下都这么大,我还有江湖,你还有天下。
然而不知不觉地在檐角坐到天亮的蔺晨忽然发现,他可能真的又成了这个世上最最倒霉的人。
第二十章
里下河流域的夏夜多蚊虫,睡不着,可仗打到这个份上,总是困。
蝗灾过境,江南四州去年秋季颗粒无收,民众流离失所,有些地方甚至易子相食。
江湖传言,此乃上天惩罚萧氏陷害忠良的暴行。梅长苏一年忌日,江左盟起兵于吴郡,号赤魂军,以解甲归田的蒙挚为首领。一时声势无二,江南四州几乎全境沦丧。
翻过身,萧景琰已经醒了。
他不喜欢意外,更不喜欢用险。可如今,他不得不领兵出征。
在所有的无可奈何和焦头烂额中,幸亏还有言阙。
说来也巧,他在想言阙的时候,云游四海的言阙也正好回了宫。
武帝病到后来,时糊涂时清醒。糊涂的时候说要把言阙抓过来杀了扔进皇陵,清醒的时候拎着儿子的领子,指着他的鼻子,耳提面命,言阙其人,可以生死国运相托,慎勿疑之。
萧景琰有时候觉得父皇确实老了,否则何必叮嘱那最后一句。他用人,从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否则也不会登基后立即解了蒙挚的兵权,只是顾念旧情,不忍发落他在京城之乱时的首鼠两端。以他多病为由,赐了金帛,荣归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