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不知道武帝若能预见今日之情形,会不会闭上眼,不去看儿子那双温润的黑眼睛,然后沉声补上一句“上位者无情”。说起来,上位者无情,又有哪个皇帝真的无情?说是老牛舐犊也好,爱屋及乌也罢,也或许是他真的老了,或许只是看见那双眼睛会温柔。
传说男生女相,贵不可言,不过武帝从来不信这些,只是总说这个儿子长了他妈妈的眼睛。
温润的眼睛,目光流转,似是萦绕着旧年夏日水榭之上的一缕佛手香。
第二十一章
有惊雷,天外响起,银河倒灌,整个营地化作泽国。屋漏偏逢夜雨,大雨倾盆而至,营地中更是一片狼藉。
跳起来,拔剑。西北军饶是平时军纪严明,却多不通水x_ing,加之此刻防备极低,慌乱一片。
乱则生事。萧景琰带兵多年,焉能不知?
然而,知与不知,又有何分别?水已至腰间,行动不便,黑夜之中,一点星光也无,只有间或的闪电,惨白了仓皇无措的他们。
只有剑,只有握住手中的剑,才能斩杀水鬼。
第二十二章
水鬼是阳羡人,脱光了上衣,浪里白条似的。
江湖里有些装神弄鬼的,说今夜有大雨。王海雨抓住机会炸了大堤,江水决堤,水淹西北军。这条计毒得很,杀敌三千,自损八百。至少江左盟里管账的赵迁做了一个估算,此举会导致江左盟明年的租子少收六成。而地租这一块一直是俞任在管。俞任是庐陵人,黎纲这一系里说得上话的。只是不思进取,又装滥好人,饶是不满,也不敢提。
平心而论,孙庐阳是很瞧得上王海雨这家伙的。
天晓得他哪个地狱爬出来的。据说他到江左盟的那天,手脚都是血,圆圆的脸上全是伤痕,肿得如同一个猪头,但置生死于度外的气度,确是整个江左盟都无人可与之匹敌的。他被仇家毒哑了嗓子,晏大夫妙手回春,总算能说话,只是说话的时候,不免咬牙切齿,一双圆眼睛,黑洞洞的,看着吓人。
然而,这个江北人跟他们,自来不是一路的。投了甄平后,一路高升,自然也不用和他们一路。
冒雨钻出水面,透了一口气,又埋入水中。水中回头望,是五十个过命的兄弟,从老家,到九安山,再到江都。他们要同他去做一件大事,掉脑袋的大事。不过他们吴郡的少年,说了要陪你死,从来不多言,更不食言。
这里头他水x_ing最好,可谁又知道,水x_ing这东西,没有天生的。
黑夜在水中穿行,仿佛能游回多年前。被哥哥摁着头学游水 ,憋不够时候,不许抬起来。然后像抓住救命稻Cao一样,抓住一只垂在河中的脚。
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总记得手里握过那只脚。
那只脚的主人其实比他的亲哥哥更尽责,会伸出手把他亲哥的手打开,然后把他捞出水面,给他顺气,会把在灵堂上痛哭流涕的他拉到院中训话,帮他立威,会叫他读书,叫他少和不清不楚的江湖人来往,但又真的逆了他的意思闯了祸,他也不会说重话,只是给他擦屁股,教他怎么给人擦屁股。
这深邃的黑夜里,有没有那样一只脚踝,让他再摸一摸,只是摸一摸。
第二十三章
脚踝是不会再有的,天子剑的滋味,倒是可以试试。
萧景琰的身手好得超乎他的想象。水至腰间,长剑腾挪不开,便弃了长剑,改用两把短军刀。一刀迎面劈来,险些割掉他的鼻子。
有趣的敌人。我倒要看看,你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匕首毒。
匕首如一首轻快的小调,奏响在他的指尖,迎着大雨。大雨将他的额发全打s-hi了,贴着脸,像是多年前练枪练得大汗淋漓。如今他再也不用枪了,枪是霸王枪,用不起。他是刺客,行鬼蜮之事,当用匕首。
吴郡少年,自幼厮打习惯了。闪电照亮的一瞬,眼神交汇,已是心意相通,稳扎稳打,步步缩紧了刀阵。
他们要在这军队短暂的慌乱中,结果这个不幸的皇帝。
——如果他们足够幸运的话。
第二十四章
站在刀阵的中心,手持军刀,迎着大雨和死亡的时候,萧景琰的心很平静,甚至在和他自己开玩笑。
蔺晨当日先毒发身死,还是先被淹死了?如果是被淹死的,那他们都是死在江南的水里了。
“杀——”
一声令下。刀阵立即收紧,纵然萧景琰有千手千眼,也难以同时应付。
他只有两只手,可空中有一把刀。
一刀劈下,堪堪避开他的脑后,刀劲之烈,如痛饮一坛陈年江河,在这大雨滂沱的黑夜,激起了千顷波涛。
萧景琰被卷在这刀劲掀起的巨浪中,抓住机会,横刀水面,斩开一条血路。
身后有刀风。比刀风更早到的,是一个坚实的后背。
“萧七兄弟会游水么?”
闪电亮在江南的田野,笑容亮在蔺晨的刀光里。
第二十五章
很少有人能说清,蔺晨的刀,究竟是怎样一个神鬼莫测的传说。
他不需要光,不需要安静。黑衣的蔺晨,在黑夜里,本身就是一个传奇。
他的刀光是这个漆黑雨夜唯一的亮色,然而却是以血为代价。
杀得兴起,似乎伤口也能炸开火花。
他的刀,从来大开大合,有攻无守。
他不用守,因为锐不可当。更不必守,因为没人快得过他。
水只是助力,大雨也不过是布景,他的刀是唯一的主角。
王海雨带军来了,撤。
孙庐阳从来都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们也撤。
第二十六章
这个慌乱的雨夜,结束在一个芦苇荡里。
雨已经停了,远处是被大水淹没的村庄,弃村而去的子民,筋疲力尽地爬上一处高地,萧景琰沉默地望着这片水乡泽国。
“让我摸摸。”蔺晨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子,密封得好,果然没s-hi,“来,腿给我。”
上了药,简单地处理了一下,蔺晨拍了拍他:“是人祸,非天灾。等天亮,我们回扬州城整顿兵马,再战便是。”
“我知道。”萧景琰点点头,“朕知道。”
言相曾说,陛下x_ing情纯直,怕你钻牛角尖,但是他这个身份,有些话,不能说更不该说。但蔺某是江湖人,又浮华无行,说什么都可以。要我说,什么天意啊,从来都是人为。
那你呢?
我?
你觉得我会钻牛角尖么?
皇帝陛下,我是高攀不起,但萧七疏阔男儿,断然不会怨天尤人。
知我者,蔺兄也。
只是,这是朕的土地,朕的子民,这些加诸他们身上的,朕会一件一件讨回来。
第二十七章
你不问我骑死了多少匹马赶了多少里路,也不问我为何死里逃生,真叫人伤心。
先生也会伤心?
我不会?当然——不会。只是萧兄这样淡定,叫我慌张起来——真的什么也不想问?
有一件。
什么?
你为何会来?
猜猜看。
黑衣的蔺晨,浑身都是s-hi的。拈着一根芦苇,把玩着。靠在这高地上的柳树上,笑得得意洋洋。
倾身上去,吻了吻他s-hi漉漉的嘴,再退开来,望着他闪烁不定的眼睛。
我猜对了么?
第二十八章
猜对有赏。
在雨里水里泥里浮沉,在江南散发着泥土腐烂气息的水稻田里拥抱,在情潮翻涌大雨方休的夜晚赋予彼此伤害自己的能力。
萧七的低呼和芦苇的穗一起散落在蔺晨的发间时,他们肩并肩地望见水面飘着的一盏浮灯。
红得像是萧七大腿内侧的吻痕,像是蔺晨带着血印的嘴唇。
这盏浮灯爬出了水面,温柔地把他们笼罩在相爱重逢后的第一个江南的早晨里。
第二十九章
言阙到的时候,扬州城里的气氛让他有些熟悉。这么多年,他其实一直都是在后方,最远的一次还是建康九年。克制的惨淡,例行公事般等死。
只有太守府中那个嘻嘻哈哈的家伙,才能在这江南梅雨季节里,带来点难能可贵的亮色。
还有一抹若有若无的甜香,潮s-hi的空气里,却绝望得可怕。
继位时间不长,萧景琰却已经很有些人主的模样。菩萨一样坐在上面,任下面沸反盈天地吵开来,面上也看不出喜怒来,最多在他们快要打起来的时候咳个两声。
蔺晨坐在客卿的位次上,见着他到了,招招手,又掸了掸身边的破席子。
言阙望了一眼萧景琰,萧点点头,没有打断正在慷慨陈词的周大人。言阙会意,便在蔺晨身边落座。
赤魂军声势浩大,装神弄鬼,百姓被他们所愚弄。黎纲与甄平,在江南颇有人望。赤魂军中既有孙庐阳、王海雨这等智计之士,又有蒙挚这等勇冠三军的统领,且多有江湖人士,虽然数量不占优势,但武功高强,攻克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