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可说好了都算在您账上的。”
“算,当然算朕的。”萧景琰从腰间解下钱袋丢过去,“你们去逍遥吧,朕跟着你们,你们也玩不尽兴。好容易打了胜仗,进城快活快活也可以,但是有一点,不许惹事,不得扰民。”
“是。”
蔺晨在城外老树下的一辆破板车上睡觉,嘴里叼着一根野Cao,二郎腿翘得老高。
萧景琰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要踢他一脚,谁料这人忽然翻过了身,嘴里叼的那根野Cao在萧景琰的鼻子上戏弄地刮了一下。
就在这方寸之间,他睁开眼睛,然后整个边城的暮色都在他的眼睛里。
傻了?
你知道我会出来找你?
不知道。
那你躺着破板车上睡觉。
你或许会来呢,这个或许本身就足够让人做个美梦了。
你不是说你从不做梦?
这你也记得?
难不成是糊弄我。
天地良心,句句发自肺腑。
那我可就都记下了。
天晓得蔺晨从哪里牵来一匹老马,套上破板车,吱吱呀呀地在城郊晃荡。萧景琰就坐在这辆破板车上,看着蔺晨兴高采烈当他的御用车夫。
附近有一个弥勒寺,我埋了酒。
在寺庙里埋酒,你也做得出来?
做得出来,好酒就要埋在寺庙里。
从寺庙里挖出酒,然后被和尚们发现了,一路把人打了出来。
蔺晨喜滋滋地抱着两坛酒,混不当一回事,一坛丢给萧景琰,一坛交给五脏庙。
好酒啊!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怎么能没有名字。
当时酿出来的时候,喝醉了,就忘了。
你也会喝醉?
人要是想醉,自然也就醉了。
那现在呢?
萧景琰的眼睛就停在离他只有三寸的地方,温热的酒气就从他的嘴唇渡过深秋寒冷的空气,贴上了蔺晨颤抖的唇。
酒不醉人人自醉。
蔺晨舒舒服服地倒了下来,说:“我要当甩手掌柜的。”
“瞧着是像,富态。”萧景琰戳了戳他的腰,“我倒像是个苦命跑堂的。”
“哈哈,你说我们像不像欠了外债,出来浪迹天涯的。”
“好呀,就要穷困潦倒地浪迹天涯,我这辈子,还没尝过江湖儿女的滋味呢。”
“江湖有什么好?”
“快意恩仇,儿女情长,怎么不好?”
“真想儿女情长又怎么快意恩仇?”甩手掌柜的打了一个哈欠,“江湖里,多得是倒霉蛋儿,还是穷得叮当响的那种。”
“你也是?”
“是呀。”掌柜的闭着眼睛,“外债,早年做生意,血本无归,这才流落江湖。”
“瞎说。”
“骗你是小狗。”
“那你说说欠了多少?”
“四十两三钱。”
“回头叫沈追结给你,朕借你。”
“咱们这关系,你不送我?”
“不送。”皇帝到底精明,俯下身吻了吻他,黑眼睛在月下闪着光,“叫你欠着我,然后利滚利。”
“那你就发了。”
“对呀,就算你把琅琊阁卖了都还不起,所以,就赔给我好了。书上不是都说么?还不起债,以身相许。”
“你都看得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戏文里说的。”
“戏文里说的你也信?戏文里还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呢。”
“你不信?”
“多大的人了都。”
“可我信。”
“只要你信,我就信。”掌柜的睁开眼睛,做起来,揽住他锦衣华服的小跑堂,摸着他的脖子,拇指划过他的喉结。月色柔和地勾勒出他的轮廓,无论多少年,无论喝了多少酒,这轮廓都实在太清晰锐利了,以至于划伤了他的眼睛。本能地闭上,关不住清泪。
人呀,酒喝多了坏事。
小跑堂倾身去吻他s-hi润的眼睛,然后被一声利箭惊醒。掌柜的一把将他揽在身后,刀已出手。
没有人,只有风里的马蹄声。
“你看,风筝?”萧景琰推了推他。
月色里有个淡淡的影子,不知道是谁有这样的雅兴,在月夜放风筝。
蔺晨没有雅兴。
老马吊着个旧布囊,布囊里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丢出几本破破烂烂的账簿,蔺晨翻出一张满是尘土的旧弓来。
折了一根木枝,解下发带,将他的刀扎在枝条上。
张弓搭箭,直欲s_h_è 月。
月亮s_h_è 不下来,风筝却可以s_h_è 下来。
然后蔺晨的身影倏忽间消失在了面前,步法之快,叫人只能看清一个月下蓝影。
再折回萧景琰身边的时候,他的左手抱着一个哇哇直哭的孩子,右手却断了一样垂在身体边,风若是大了,就能刮得随风摇摆一般。
“这是……”
“下坠的力道太大,我的手伤了,先回城,莫等马贼追上来。”
进城的时候,大约是疼得狠了,蔺晨盯着城门牌子出神,萧景琰问他什么,他也不答。
萧景琰对付小孩有他的一套,好说歹说,哄出了他的来历。在夜晚的蓟州城里摸索了小半个时辰,总算摸到了家门。
蔺晨说不喜欢哭哭啼啼千恩万谢的场面,叫萧景琰去当那敲门的送子观音,自己扶着胳膊躺在板车上。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萧景琰的手抚上他满是冷汗的额头。
“回营给你包扎一下。”
“我走不动了。”掌柜的偷懒,“劳烦萧兄弟用这板车拖我回去?”
“笑话,那动静不是给所有人都瞧见了?”萧景琰想了想,蹲下来,“我背你回去。”
蔺晨哪里有半点断了胳膊的样子,他无比细心地研究起萧景琰的耳朵来。
“你这里的痣呢?”
“什么痣?”
“你耳朵背后的痣。”
“我耳朵背后有痣?我怎么不知道。”
“有的,我记得。”
“没有吧。”萧景琰想了想,“啊我想起来了,我之前在西北戍边,有一次在外头溜达,着了马贼的道,有箭蹭了一下,我有一次回宫的时候,被我母妃发现了,说是要留疤的,可能现在好了吧——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很久以前就偷偷扒光过你的衣服了。”
“你再胡说……我就把你扔下去了。”
“我可是伤号。”
“可你太富态了……别动……太沉了!”
把断了的手臂用夹板稳定好,萧景琰才想起来:“你的刀!”
“没了就没了吧。”掌柜的表示就是这么大方,“没了更好。最好叫马贼捡了去,为了争一把刀,打破头。”
“说起来真是可恨!居然没有抓住他们!”
“也幸亏没有抓住他们。”蔺晨摇摇头,“马贼喜欢抓了孩子来放人筝,如果你抓住他们,马就停了,这孩子掉下来,就活不了了。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们你不用担心,人命重要,别的都可以放在一边。”
“我竟一开始没有看出有个孩子在上面,那声音,还以为是风哨。”
“风哨不是那个声音。”蔺晨摇摇头,“我听了太多风哨了,一听就知道不是。”
“说起来,我方才还以为,你要把月亮s_h_è 下来。”
“把月亮s_h_è 下来做什么?这夜色太黑啦,要有点月光的。”
“可是摸黑可以做些……”
“报!”帘外有人急道。
“进来。”萧景琰推开一步,端坐起来。
“言侯薨了。”
第四十一章
蔺晨的刀丢在边城的郊外,他需要一件新武器。
物色了很久,他从市集上买了一只十二斤重的大白鹅回来。
当你有了一只听话的鹅时,十个列小将军也不是你的对手。
为了让人夸上一句,宠物似主,蔺晨把那件因为被萧景琰说过“显得富态”的白衣给找了出来,穿在身上。他背着手,提领着两壶老黄酒,昂首阔步地走,鹅也收着翅膀,得意洋洋地跟在后头,整个春天的金陵都是他们的。
就这么一路出金陵,上紫金山,山南是皇陵,他跟萧选不熟,唯一的联系大约是昨夜搂着睡觉的是他的儿子。山北是言阙,说起来,他们其实又熟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