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一战乃是大梁南迁以来从未有过的大捷,而在此战中崛起的大梁三杰,如今一个卧病在床,一个在户部算今年的盐税,还有一个召集了一帮江湖好汉,春雨楼头,夜夜笙歌,十日之内,单是随手送出的红绡便已有十车之多。
朝堂之上,谁都知道,圣上早已容不下端王了。
先是借着北伐时擅与夜秦交涉不禀的由头,免了端王的亲王禄,又着林燮跟着成王征滑族。林燮与成王不睦,有违军令。到底是琅琊林氏,一言不合,挂印而去,策马回京,圣旨还没到,人已经醉在美人膝上,口中犹唱,黄河旧曲。
此番放纵,却是惹恼了梁帝。下令严办,林胤连夜进宫,保下儿子一条小命。不过兵是再带不得了,林燮显然也不愿再带兵,索x_ing提剑入江湖,招惹了一票烈x_ing江湖女子,又灰溜溜地跑回京城来,絮絮叨叨说些漂亮女人戏弄不得否则要切你命根子的诨话。
他这么一闹,谁都晓得是因着端王。他是快活了,端王却也不得不辞官病上一场。
接了宫里和那位的意思出来看看这人装病装得怎样,却没想,他是真的心惊胆战,病患缠身。细问之下才知道,北伐的时候水土不服,连日cao劳,早就伤了根基,此番忧思重重,更是一病不起。侍女跪在榻边,喂他喝夏日解暑的莲子羹。他也饮不下几口,就从唇边流了出来,话也说不清楚,仿佛中风了一般。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神智似乎清醒了些,却将这传旨的当作言阙。
握着他的手,涕泗横流,一个劲哭户部辛苦,说自己连累了旧友。
杨主簿又尴尬又好笑,只道这人真是病得有些糊涂了。
出了端王府,正碰上林燮送绢丝来的大筐子。都是上等货色,说是送给春雨楼月如霜人家不要,就丢给端王吧。
大梁三杰,荒唐呀。
怎么不荒唐?
病入膏肓的萧选从榻上生龙活虎地跳起来,一把扯开绢丝,把人从筐子里拎出来。
“热死我也。”言阙抹了一把汗,“这么多绢,闷也闷死我。”
在筐子里闷久了,言阙发间又s-hi又香。
“是佛手。”
“你又知道?”
“君子香。我当然知道。”
一地乱七八糟的绢丝里,长衫就显得太碍事了。
杨主簿的手同言阙大不一样,他要不是得装病,是根本不会认错。
其实根本就不用手,言阙这身上的熏香,金陵城里没有第二个人。
书斋逼仄,尽是他的气味,熏得人心猿意马。
把他扣进怀里,汗津津的锁骨贴着他的脸。咬他的锁骨和耳垂,却不能留下痕迹。
他们在偷欢,不能留下痕迹。
一切欢愉和放纵,都是偷来的,在这权力的缝隙里抠出来的。
最后浑身大汗地跌坐在萧选的怀里,言阙忽然十分煞风景地说:“南方出事了。”
每次你来,都没有好事。
怎能说不是好事?上次成王虽然挫了滑族的锐气,但咱们也伤得不轻,胜负各半罢了。
你想怎样?
陈郡此番,一个人都不会出。
这么促狭的主意,你也想得出来。
跟谁学谁,不好么?
好好好……不过只怕我们的林公子又要骂人了——老实说,你是不是在筐子里想到的?
……自然。他不给我好过,我也叫他南下吃点苦头。
三日后,满朝文武,从陈郡言氏开始,无一人愿意南下——也是人之常情。夏日瘴气正重,谁愿意去送死呢?
当然,有个不怕死的。
于是,假惺惺地摆出一副痛改前非的模样,红袍白马地,林燮出了京城。
谁也不曾注意,另一匹快马在前一天夜里,也悄悄地从端王府摸到了城外,然后一路南下。
五月渡泸,六月破城。
他们戴着滑族独有的瘴气面具,随身配着南疆解暑的灵药。谁也不知道琅琊阁到底是怎样弄到了滑族五毒门的密宝。
他们就这样穿过烈火而来,披坚执锐,犹入无人之境。
“赤焰军!赤焰军来了!”
滑族的士兵们仿佛想起了幼时听过的传说,当地狱之门重开,赤焰军会用血洗刷他们的乐土。
“把他们的宗庙烧了。”萧选卷起玲珑公主送出的一卷地图,平静地看着面前哀哀哭泣的女子,“别哭了,我带你回京城。”
六月末,梁帝令成王出城,往云扬台祭祀。
言阙下令金陵六门禁闭,占领浮桥,自己则独自走进了禁军包围的宣室殿。
“臣言阙,叩见陛下。”
“既然已到了这个地步,又何必假惺惺地做样子?”
“言氏诗礼传家,焉能不守君臣之礼。”
“犯上作乱,如何可称得上的君臣之礼。令尊如泉下有知,不知当作何想。”
“围城的是禁军,是琅琊林氏的人,我可指挥不得。言某此来,是为了陛下。”
“哦?”
“为陛下的江山社稷着想,求一道恩旨。”
“恩旨?”
“成王萧达,犯上作乱,软禁君父,现废除成王一切职务,着端王带兵勤王。”
接着一日之内,成王束手,端王回京,林燮的赤焰军拿住了京城。
不过数月,大梁三杰终于又能大大方方坐在城楼上对月饮酒了。
“父皇今日砸了一个砚台,差点砸到我。”萧选将酒瓶子对着眼睛张望半天,确定是确实没酒了,才丢到了一边。
“砸的就是你这种不孝子。”林燮坐在檐角,往下丢了一个空瓶。
“你好意思说我?令尊后来怎么同意动禁军的?”
“言阙以死相逼啊!”
“胡说!”言阙有些哭笑不得,“令尊是明事理的。”
萧选点点头,又扭过脸,在月色下看言阙。
言阙的这些年长着长着变样了,少年时漂亮锋利得像是一把玉刀,而眼下却愈加温柔,仿佛月色里的一段箫声,别有系人心处。
“干嘛?”
“我在想,以死相逼。”
“荒唐。”
“你不做荒唐事。”
“我们现在不荒唐?”
少年时,总要荒唐一回的。
第四章
人如果荒唐起来,到底能有多荒唐?
谁知道呢?
打马出了金陵城,一路东向,就是紫金山。山顶有亭,亭前树下埋了酒。
酒是林燮一个江湖上的朋友埋下的。
“他人呢?”
“死了。”
“怎么死的?”
“他送父亲的骨灰回河北祖坟,死在路上了。”
吹了灰土,迷了眼睛。所以闭着眼,靠在石头边,把塞子一丢,将一坛好酒尽数浇进喉中。坛边灰土纷纷扬扬落下来,一同进了肚里。
“上次那坛山河,我还记得。”
谁不记得?
林家肯定记得。他们原是河北的士族,那年洛阳的天空被一把大火烧个透亮,北方所有的士族都一路南下,辗转到了南方。女儿再千娇百媚,歌声再妩媚动听,也再见不到洛阳的一朵牡丹了。
林家的孩子,生在金陵,长在金陵,可他们的心,却从来只在洛阳,在长安。
言氏也会记得。他们是南方的吴姓,可当年屈辱地在淮水之上签下休战书的,正是言阙的祖父。江南士子,力道筋r_ou_皆不如燕赵壮士,只一副骨头硬得可经千万捶打。祖父死前曾说过,他此一生,无甚遗憾,只羞愧自己不得不在一份不曾胜利的休战书上落印。
从腰间抽了一支玉箫出来,月下请二位听箫吧。
箫声呜咽,似是古战场上吹来的夜风嚎啕。低回之处,如新鬼夜哭。
听得林燮不耐烦,抓了长枪,歪歪倒倒地立在月下。
一枪破空而出,枪风刺破了夜色,却刺不破地上松柏的影子。
有人助兴,再好没有。
箫声曲调忽转,隐有边塞风味,竟是转到了《关山月》去。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林燮借着箫声的悲意,一柄长枪舞得更是苍劲。
没有保留,招招都是有去无回。
回身踏上松树,枪头在地上一c-h-a,猿臂一伸,借着枪杆的劲道,凌空跃起,拔出长枪,大喝一声,将整个枪头直直地c-h-a入了方才依靠的大石中。
箫声为他的暴喝惊住,不由停下望着他。
死寂叫人几乎要发疯。
这片刻的死寂仿佛持续了千年万年,萧选站了起来。从腰间缓缓拔出长剑,把酒坛劈碎,朗声道:“我萧选对月起誓,终有一日,当挥师北上,克复定襄。二位,一起么?”
做坏事都一起,这时候也不会叫你落单。
一剑一萧一枪,抵在建康十一年的月下。
“浴血奋战,还于旧都。”
“生死无悔,永固大梁。”
建康十一年九月,宣帝一命呜呼。在林氏和言氏的支持下,萧选登基为帝,改年号永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