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局的有趣之处就在于,拿你的银子赌别人的生死。
这个别人还是这全天下最有权势之人,想想也激动。
不过更有趣的是,这些赌徒,已经压上了他们最大的筹码,赌得是寻常江湖人所不敢展望的前程。
这前程正坐在苏宅里,望着残阳里的台城。
病骨支离地靠着门框,耐心地等待。
这个结局他等了太久了。他可以熬死梁帝,可以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在愧疚里死去——这个事实比什么药都好用,他能保持灵台清明,等着台城的消息。
如果可以,梅长苏还是希望能亲眼见到这个人咽气。
他甚至有些好奇,这个背弃朋友,听信谗言,陷害忠良的皇帝,死前到底会在想些什么。人的心如果可以被挖出来,扑通扑通地跳在掌心里,是不是就能知道这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过他还是想要顾及萧景琰同静妃,这两个和他的回忆血r_ou_相连的旧人。他们是他的盟友,却也是梁帝的妻子。
死亡从来都是一场盛大的告别,他很想知道这两个身份尴尬的人,在这场告别里到底是依依不舍还是惺惺作态。
萧景琰和静妃,连同所有侍疾的皇亲贵胄都跪在偏殿。高湛守着他。
在那个偏殿里,燃着香,压过他连自己都能闻得出的、越来越浓重的死人气。
其实有些丧气,人还活着就烧纸。
高湛按照他的话,往那个火盆里丢纸。都是些诗文,早年写的,翻出来了,有些批注,都写有些念头了。怕人收拾遗物看见,先烧了。
他耳朵不大好了,听不见哭声。不过料想静妃不会哭,景琰或许会。
景琰的x_ing子很直,他为林家翻案的心是真的,孝顺君父也是刻在骨子里的,又爱哭,多半是要红眼睛的。
静妃是个绵里藏针的,他其实心里清楚。心里总是装着许多事,说起话来暗藏机锋。总是帮着林家说话,可偏偏让人生不起气来。明明是为了自己,又句句说得你很舒服,仿佛站在你的立场上。
这个感觉让人熟悉。即使虚假,也想维持这种虚假的熟悉。
所以躺着应该做什么呢?
等死。
他就这样等死。
遗憾太多,并无后悔。只是有些不甘,竟至忍死相待。
他等了不知多久。和所有的等待一样,都没有结果,最后平静地死去。
然后大家进来,哭,礼节x_ing地哀哭。
言豫津倒是难得有些真情实感,只因这殿内的熏香太过熟悉,叫他想起父亲,不由兴起些子欲孝而亲不在的胡思乱想,中心有感,不觉涕下。
第二章
夏夜卧在房顶上,有星星和蚊子。
半醉的时候,分不清星星和蚊子。挥挥手,只是挥之不去的光和嗡嗡嗡。闷热得没有一丝风,潮s-hi的水汽随着夜色一起垂下。透不过气,昏昏沉沉地睡不着。
父亲离开琅琊阁那日,也是这样的闷热。不过山中比之此处,彼此相较此刻,都要好许多。
那时候,江湖和天下,对于他而言,不过是典籍上的墨迹,舞姬踝上的金铃,现在,他却说不好了。
认识萧景睿是数年前的太湖边。
他和言豫津一起过来的,大家小船挤着小船,等着一睹烟雨楼花魁的芳容。也不晓得谁这么笨,从船上跌了下去,萧景睿想也没想,跟着就跳了下去,把那人捞了上来。爬出来时,头发散了,浑身s-hi透,活像是一只没洗干净的莲藕。
不知道南楚的水土养不养得活莲藕。
他把手里的这最后半瓶酒饮了,打算拍拍屁股,去梅长苏的私库里偷些好酒离开京城。
金陵太热,却太热闹。如同一个戏台,每天走马灯一样地悲欢离合,不知道该瞧哪出戏。他一出也不喜欢。
刚要翻身下去,听见屋里的人声。
梅长苏没睡,他知道。屋里什么时候来了一个人,他竟不知道。
内力既深,耳力便强过他人,院中叶落也听得清楚。他扶着脑袋又躺下来,忽然想起这个声音。
隔着帘子的轻笑,那个愣头青的主人,远山而来的松风。
再多留一会儿,只是一会儿。
第三章
萧景琰身着孝服,面容端肃,眼睛却红,哭过的样子。他脾气倔,容易被气哭,从小就这样。
他坐在对面的席上,嘴唇干裂,却不饮面前这杯茶。他是茶饭不思的孝子么?
肺里有什么烧得厉害,可不妨碍他上下打量这个人。
宫里怎样?
宫里半月前就备下了丧仪,父皇遗命,不坟不树,俭葬于紫金山。
哦?
沉默了太久,灯花劈啪炸开两个。
“宫外呢?”那个声音沉而迟疑。
“你想问什么?”
“我……”
“我料你有此一问。”梅长苏笑了笑,用咳嗽代替了回答。
京中有些传言。
你要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你仍在江湖?
江湖仍在我这里。
话说到这个地步,却是别的也不必说了。蔺晨忽然很想把瓦片扒开,看那白衣人的神色。
梅长苏拈着一枚白子,枯瘦的手指拨弄着它。白玉在烛光下几乎透明,如同萧景琰一般。
我不当这样说,可也不想瞒你。我等这一日,等得太久了。
我知。
朋友一场,告诉我,你深夜孤身前来的路上在想什么?
我在想祁王兄还活着的时候,有一次你、舒城兄和誉王兄,我们几个人出城打猎。
那次你输了。
原来你记得。
那日鹿死我手,但孙舒城s_h_è 死了一只老虎,不过他死得早,可惜也可喜。
“后来很多年,我在西北,半夜里醒过来,总想到那日。那天晚上我和自己说,当以舒城兄为榜样,披坚执锐,身先士卒。我不知你信或者不信,时至今日,我仍愿意如此,生死无悔。”
他平静地诉说着,黑眼睛波澜不惊地望着梅长苏,仿佛在讲一件不相干的陈年旧事。
蔺晨在瓦片的间隙里,望见一棵松树。
你助我良多,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我知。不过大梁男儿,如果可能,我想死在沙场上,这是我少年时的夙愿,你知道的。
他知道,因为这也是他当年的夙愿。
梅长苏没有说话,背过身去挑灯花。
烛火跳动,有那么一瞬间刺目得可怕。他其实厌恶火,即使是烛火。只要闭上眼睛,他的脑中就是那片大火,大火里化作焦炭的父亲。
父亲死前让他活下去,他的最后一句话,其实有两部分。他把后面的半句扔进了火海里,靠着前面的半句爬出了地狱,半人半鬼地走在复仇的血路上。然后萧景琰就这样出现在这条血路的终点前,把那句鲜血淋漓的后半句话从火里拖出来。
小殊,活下去,大梁还需要将士。
第四章
从苏宅出去的时候,他浑身都s-hi透了。
“我林氏三世忠烈,不会毁在我手里,你可以放心了。”他的话响在他的耳畔。
他最后还是选择姓林。这是林氏之幸,金陵之幸,却是萧景琰的不幸。
金陵的街道静谧的可怕,没有人知道这个城市刚刚躲过了一场浩劫——除了蔺晨外。
他想卖弄轻功,却喝了太多酒,然后笨重地跌在萧景琰面前的石板路上。
月色下,白衣人伸出手来。握住的时候,如同夏夜的一块冰。想握紧,不想放开,想看它化作水,如月色一样流淌在指缝间,然后滴入生着青苔的石板路。
“殿下将往何处?”
“你是江湖人。”萧景琰回首看向夜色里的苏宅灯火。
“京城这几日乱,殿下不当随意行走。”蔺晨望着他,“自然,殿下甘冒大险,独入苏宅,显然也是不惧死。不过既然谈妥了,还是小心些好,须知江湖风波恶。”
“阁下是?”
“重要么?”蔺晨在月色里笑起来,如同玉碗琥珀光。
“我要回宫,阁下可愿同行一段?”
“乐意至极。”
两人都没有说过话,直至康宁坊。
蔺晨停下脚步,叹了一口气:“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错的。”他在月光里捕捉到萧景琰那一瞬的茫然。怎么方才没发现,眼睛这么好看,叫人忍不住心中一荡。然后刀在手中。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为他而战。
矮墙之后,柴垛之下,他的身影如鬼似魅地在月下闪动,一柄短刀皎洁如月色,却不得不染血了。
只在呼吸之间,小巷之内已横“尸”五具。他的手法很精妙,留人x_ing命,却断人退路。可惜都是死士,到底没有留下一条命来。
看来江湖比我想得复杂。
令行禁止是军队,快意恩仇才是江湖。
我同他们却无恩仇。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说是不是血海深仇?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中握刀,刀上有血,一滴滴,渗入石板间。江湖大盗似的形象,却无端地让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