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望见他眼里的兴奋的神采,竟是说不出的生气,道:“你那衣服穿不得了,先穿这旧的对付下,明天带你去买新的——喜欢什么就买什么,什么不要了的叫人赏,没这样的混账话!”
阿诚见他十分生气,以为说错了话,瑟缩一下,垂下头去,卷好的袖子又滑落下来。明楼知道自己吓到他了,走上前去,蹲下身来,柔声道:“不是同你生气,你别害怕。”
阿诚瞪大了一双眼睛迅速地溜了他一眼,然后又垂下目光,盯着地毯,嘴巴紧紧地抿了起来,丝毫没有放松的样子。
明楼伸出手去摸摸他的头,也是油腻腻的,后脑勺的头发板都结起来。
“以后不要叫我大少爷,叫我大哥。”
“是,大少爷。”
明镜本来说找裁缝到家里来量了尺寸做,明楼却嫌太慢,道:“咱们明台可从来没穿过别人的旧衣服,那阿诚也不能老穿着旧的。”当然,有个理由他没敢说。他也是个新派学生,对于明镜给明台打扮的那一套套上海滩旧式大家庭小少爷的样子也并不十分喜欢,他要阿诚去上学,去念书,不念那些老四书旧八股,学个算账文书什么的,而是要跟他一样,上新式的学校,还计划着给他补英文。
明镜本来也心疼阿诚的遭遇,又见明楼难得对自己这样坚持,也便同意了,差使司机送他们出去多买些漂亮新衣服回来。
站在洋装行里,明大少爷让人把样衣都拿出来,一件件叫阿诚自己选。阿诚只木愣愣地杵在那里,盯着一件又一件样式花色各异的样衣。明楼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喝着咖啡,看看周围的衣服,偶尔回头看看他。不知怎地,阿诚忽然眼圈红了,又不敢哭,站在那里,吧嗒吧嗒地掉眼泪,感觉忍不住了,又不敢走,蹲下来抱着头呜呜地哭起来。
明楼本来在看领带,听见哭声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瞪了给他看样衣的老板一眼,蹲下来摸他的头。昨天带他洗过了头发, 又细又软的头发摩挲着掌心,仿佛是一只可怜的小狗在蹭他的手心一样,叫人心底泛起酸楚和柔软来。
“怎么了?”明楼凑近了问道。
阿诚听得他问,立即收了哭声,改作呜咽,哽在那里,抽着身体都一颤一颤的,任凭明楼怎么说,都不肯抬起头。
这世界上有这样多漂亮的衣服,他连见也未曾见过。他不知道怎么去挑选,更听不懂老板说的天花乱坠的那些样式面料,他感觉被抛弃在那里,叫人看一场笑话。仿佛是桂姨常做的那样,将他丢在家里,从不教他,却又让他去做许多事,做得不好叫人耻笑,末了还要挨上一顿打。他不是怕被打,只是觉得屈辱得想哭,其实他是昨日才同明楼说过话,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不愿意在他面前哭,就只好抱着头。
他蹲在那里,明楼也就陪他蹲在那儿,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和背。阿诚蹲得久了,脚麻了,也平静了许多,想撑着站起来,握住明楼伸过来的手,猛地一站起来,也有些头昏眼花。
明楼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块丝帕,给他把眼泪鼻涕抹了一把。阿诚又有些忐忑:“他要问我为什么哭,说出来可丢人啦。”然而明楼没有问他,只是领他坐到沙发上,让人把衣服一件件拿过来,与他细细讲起来。
什么颜色的衬衫要配什么颜色的外套;这件衬衫是浆过才好看,就是穿得不舒服;这领带颜色太跳了,显得不庄重;这大衣样式是时下流行的,腰这里收得好看,你喜欢什么颜色的……
搭好一套出来,神采奕奕的样子,哪有点前几日颓唐可怜的神情,分明是个留洋回来的小少爷。
“是个小衣服架子,等你再长高些……”明楼在空中虚虚地比划了一下,“这么高,这么高就更好看了。”
阿诚回头看看他,觉得自己肯定长不到大少爷那么高,不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似乎也从来没这么漂亮过,一时间有点得意,又不好意思笑出来,怕叫人知道他的心思,只是抿着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不愿移开眼睛。哪怕是做梦,也是他做过最好的梦了。
包了一堆衣服起来,明楼想了想,叫人把衣服先开车送回家去,牵着他的手在街上走回去。
正是散学下班的时候,街上行人很多。阿诚之前总被关在家里,很少出门,有些怯怯地跟着明楼,仿佛那只温暖的手是汹涌人潮中唯一的指引。
“抬头挺胸,像我这样。”明楼轻轻地拍了拍他有些弓着的背。
阿诚挺起胸膛来,抬头看看明楼的姿势,然后又调整了一下自己,又抬头看看他,像是在问他自己做的对不对。
明楼满意地点点头,牵着他走在街道上。衣着鲜亮、相貌清俊的两人引得不少人看向他们。阿诚从未见过别人拿这样的眼光望向他——他觉得一大半都是看着明楼的,不过他能感觉到有些人在看着他的——不是看一个孤儿的怜悯,也不是看一个脏兮兮的可怜孩子的同情,而是羡慕的赞赏的,也是尊重的。
“方才那个回头看你的小姐姐肯定是觉得你长得好看。”明楼低头笑着对他说。
“没有……”阿诚低下头,耳朵尖都红了,“她看的是大少爷。”
明楼停下脚步,不发一言,只是望着他,等他自己想。
那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低下去,又抬起看看他,再低下去,过了很久,才从地面上反s_h_è 回一句几不可闻的:“看的是大哥。”
明楼笑道:“对啦,不许再叫错了。”
“是……大哥。”
“大哥?”收好了文件的明先生回过头来,正对上在出神的明长官。
“找文件?”
“归个档。”明先生道,“对了,明台那衬衣我去问过了,全上海就剩一件了,那袖扣也要从意大利订做了送过来,我就给他挑了件差不多样式的,就是怕大姐嫌那式样花哨了点。”
“你做主就行。”
明先生笑了笑,往外走出没几步,又折回来道:“对了,顺便给你买了两件外套,跟你身上样式差不多。”
“差不多还买?”
“买了件宽松点的,不会箍着,穿着舒服也显得精神点。”说完明先生就带着笑走了出去,留下明长官认真琢磨起自己身上的衣服是不是真的有些小了。
第12章 讨论关于宠物的话题
明镜和明台出去逛庙会时,禁不住明台的撒娇,给他买了只兔子。这兔子长得十分可爱,耳朵软软地垂下来,眼睛水汪汪的,仿佛一对黑玉棋子。
明台抱回来时它还只是叫兔子,阿香一见就喜欢得不得了,恨不得在厨房里就给它用胡萝卜搭一个窝。明台也觉得她这想法好,不过要搭在卧室里。大姐去商行里处理事情,两个人在家里忙活起来,楼上楼下咚咚咚咚地跑着,阿诚也不由自主地开了两次小差。
“又走神了。”明楼用手上的报纸敲了他脑袋一下,“你功课写完了么?”
阿诚扁了扁嘴,拿起笔接着写那篇“My brother is tall and handsome”。明楼见他老老实实写作业,心里其实也觉得十分可怜,又道:“想去看?”
阿诚听出转机,立即抬起头来,热切地看着他,捣蒜一样点头。
“行吧,咱们一起去看看?”
对于把兔子窝搭在卧室里这种事情,明楼忍着没说明台——左右回来大姐肯定收拾他,自己若是把他说得难过了,大姐却要来说他讲话没轻重。不过那兔子窝搭得十分用心,显然是阿香帮了大忙。那兔子也不乱跑,就蹲在胡萝卜中间,咔嚓咔嚓地啃萝卜。黑亮的眼睛映着明台,让人忍不住伸手去摸。
“我能摸摸么?”阿诚凑过去。
“你摸吧,轻点儿——别动他耳朵。”像明台这样最小的孩子,一旦开始养个什么小动物,也忽然有了当哥哥的自觉,保护欲一下子要炸裂一般。
阿诚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它的背上摸了摸,回头笑说:“真的好软啊,我都不敢使劲碰他。”
“诶?阿诚哥,我觉得这兔子眼睛像你。”
“怎么说话呢?拿动物和人比。”明楼皱了皱眉头,敲了蹲那儿的明台脑袋一下。
“是像嘛!阿诚哥你说呢?”明台抱着脑袋,缩了脖子问他。
阿诚凑近细细一看,点点头道:“是像,不过好像比我大。”
“形状上比较像。”这下连阿香都站在了小少爷这边,“圆圆的,小少爷你看这儿……”
明楼这下彻底没话说,只负手站在他们后面,看着他们无比认真地讨论一只兔子哪里长得像他的阿诚。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明镜回来还是拿他开了刀:“弟弟不懂事,你还不懂事?兔子能养卧室么?臭也臭死了,还容易生病,你这大哥怎么当的。”
好好好,又是他的不是。
明楼低头聆听大姐垂训,那边两个小的已经跑到后院兔子新家去玩兔子了。一直玩到吃晚饭了洗手才肯放下。吃过晚饭,有明镜盯着,两个人总算是要坐下来好好学习了,明楼也难得清闲,吃饱了饭,溜达到后院,正看见那兔子的新窝。
他悄悄走过去,接着尚未全部暗下去的天光,看那只已经吃饱喝足蹲那儿发呆的兔子。那兔子盯着窝的天花板发呆,明楼盯着那兔子出神。
那只兔子在明家没活多久。明台和阿诚偷偷喂它吃了一块巧克力,那兔子就一命呜呼了。明台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明镜怎么哄也没用。阿诚就站在边上,小脸绷得紧紧的。明楼知道他憋着眼泪,就揽过他,往书房去了,又叫大姐哄哭得累了改成抽泣的明台早点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