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不好消化,他只有面前那一小碟儿,吃完了没了。然后眼巴巴地把饭倒进蟹壳里,站着蟹黄和蟹膏,抹了个干净。母亲地位低,他们坐得很远很远。
过了小半年,他过生日。上头一般都有恩旨,未成年的,可以回母妃宫里过。
他兴冲冲地跑回去,居然在桌上不仅见到了榛子酥,还见到了整整一大碗秃黄油捞饭。
结果是他真的消化不良,闹了肚子。父皇斥责了母亲,不许他再吃。后来就一直惦记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埋怨他,总觉得严苛。
再后来自己当了皇帝,才晓得有些菜是要恩旨才会下的。
十二、
张嘴。
陈大方挖了大大的一勺秃黄油捞饭。
今日生辰,说些开心的。
十三、
很多年前,那个哑巴叔也这样冲他打手势。
“我没什么开心的事。”蔺晨梗着脖子,“今天有这样一碗好面吃,算是很开心啦。”
哑巴叔摆摆手,不足挂齿的意思。
“你是不知道。天下之大,总还有人在乎我,给我生辰煮碗面。”
哑巴叔打手势:你的家人呢?
“他可没给我煮过长寿面。他说,君子远庖厨。”蔺晨说着说着,忽然又哭,“我出来这么久了,他肯定晓得我在这儿,晓得我被人打了,可偏偏不来救我。”
哑巴叔摆了摆手:“没机会吧。”
“他要是没机会救我,天下就没人能救我了。”
哑巴叔又摆起了手:“我是说,他大概没机会给你煮面吃。”
十四、
“小春风,你许个愿望。”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换一个。”蔺晨摇摇头,“这个无聊。你就这么一个愿望?”
“人生辰只能许一个愿望。比起其他的,我觉得这个更重要。”
“那我今年过生辰的时候,帮你许这个,你快点,想个你自己的。”
萧景琰想了半天,又道:“不是关于你我的,你可要考虑清楚,要不要浪费你的愿望。”
“你我这样最好了,哪里还要什么愿望。”蔺晨亲了他一下,“你想你自己的,我一言既出,绝不反悔。”
他闭上眼睛:若有一日去见列祖列宗,他总不要失望才好。
十五、
蔺晨把他那个生辰的愿望送给了哑巴叔,哑巴叔却挥手表示并无所求。
他只好许愿:这人一定会心想事成。
十六、
生辰许下的愿望,总是有些邪乎的灵验。
十七、
蔺晨最终抓住机会,从酒楼里逃了出去。他决心闯荡江湖,然后遍体鳞伤地被领回了琅琊山。
胸前一掌,震碎了他三根肋骨。他又痛又昏,吃什么吐什么。
他感觉自己又被关到铁窗后头,哑巴叔站在铁窗外。他伸手去抓他的衣角,想吃碗面。
哑巴叔摸摸他的头,给他去煮。他吃了,没吐。
醒来的时候,老阁主云游去了。留书一封,展开来,竟是一份阳春面的菜谱。
十八、
“快来尝尝。”
御手调羹汤,陈大方实在惶恐:“你做的?”
“我试过了,能吃。”
“真的假的?”陈大方拉过碗,扒了一口,“可以啊,名师出高徒。”
高徒摇头笑着看名师,名师低头扒着面。
“你同我说真的,到底怎么样?”
“好。”
“真的好?你可别糊弄我。”
春风不解旧时意,尽作痴人语。
十九、
你怎么突然下了碗面?
你生辰啊。
你记得?
你说的我都记得。
那你说说,我还说过什么?
……忘了。
你才说,我说的你都记得。
骗你的,你也信?
二十、
父母与情人,最会骗人。不在技巧,全在另一颗绝无防备的心。
不过这骗局的精妙却在于,越是防备,输得越惨。
琅琊阁主深感之前那个问题回答得不算太好,于是又修书一封给列大将军:“爱人者,人恒爱之。”
情人如此,父子亦然。
当然,此时在家里训儿子背书的列大将军,顾不得这宫内琅琊阁办事处的回函已经送到了府上。
第六卷 赖床记
一、
天这么冷,合该卷着被子,搂着春风,再睡下去。
他听见雪落在秦淮河上的声音,也听见萧景琰乱了一拍的心跳。
“醒了不该装睡。”蔺晨往他的耳朵里吹气。
“你不也是?”萧景琰睁开眼睛,揉了揉耳朵。
“我可没有。”蔺晨眨眨眼睛,“我这是赖床。”
二、
这船是气煞鲁给蔺晨的。
“为什么要改名叫气煞鲁?”
“气死鲁班祖师爷呀。”
“鲁班早就死了很多年了。”
“所以说,气煞鲁是个粗人,没文化。”有文化的陈大方看着他的春风抓起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穿起来,看得心痒。
“这船里其实并不算太冷,也是奇了。”萧景琰回头看他,“你别赖在床上了,穿了衣服,我们下船吃饭。”
那可不行!
怎么不行?
你晓得我这船是怎么来的?
怎么来的?
我和他打了一个赌。
三、
气煞鲁对自己这条懒人船实在满意得很,而蔺晨是这天下他晓得的、最不安分的人,他就把这条船借给蔺晨。不过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蔺晨要在这床上呆上整整一天不起来,帮他试试是不是和他想的一样方便。
如果你下床来呢?
那我不仅要把船还回去,还要给他翻一千个带花式的跟头。
那你应该准备好吃喝在边上,而不是把我拐出宫来。
我忍不了呀。
忍不了什么?
遇见了好东西,忍不住要第一个告诉你。
四、
蔺晨可以不起来,萧景琰不能。
他穿好了衣服,披起蓑衣,还未推开船舷的门,从边上的凹槽里缓缓升起一柄油纸伞来。
他回头看蔺晨,那人正缩在被子里,一脸得意地摁着床边的一排机关钮。
五、
他喜欢户部巷七家湾的牛r_ou_锅贴,蔺晨喜欢国子监的后门的猫耳朵。
买了早饭往回走,前头巷口排了许多人。把他的牛r_ou_锅贴和蔺晨的猫耳朵护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挤过去,才晓得是户部在这里施粥发棉袄。
今年冬天格外得冷。
他和沈追他们商量了好久,决定在各州州府开设义粥铺。太后心慈,主张后宫的用度裁撤三分之一,省下的钱做了棉袄发给这些穷苦的人。
熬了几个晚上商量出来的计划,如今有条不紊地推行,萧景琰身上的寒气都驱散了不少,浑身添了不少力气,脚步也轻快起来。
然而他的脚步,最终还是停在一具冻死路边的尸骨旁。
六、
他把锅贴和猫耳朵推给蔺晨,蔺晨没急着吃,却把他的手关在手心里。
你的手很凉,一定有心事。
路有冻死骨。
天子心事。可能说与我听听?
七、
他不是冻死的。
蔺晨听他说完,放下他的手,抓过自己的那碗猫耳朵,赖在床上。床边延展开一张小桌子,他就在桌子上吃起来,又抓了一个牛r_ou_锅贴,吃得满手流油。
“不是冻死的?”
“你说那人面色痛苦,卧在墙角,一夜睡着了的样子。”
“是。”
“你见过冻死的人么?”
“没有。”
“冻死的人都是笑面。”
“笑面?”
“人之将死,会觉得温暖,所以会笑。”
“没有例外?”
“当然有。”蔺晨笑了,“如果他是被冻得引发了什么急病,那他的表情自然很痛苦,可是你又说他是睡觉的姿势,这不是很矛盾么?”
“你原来也有做仵作的天分。”
“不信,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
“赌谁先查出死因。”
“赌注呢?”
“谁输了,谁出去买晚饭。”
“一言为定。”
八、
先回来的是琅琊阁的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