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为我作证,上帝为我作证,北佬休想将我整垮。等熬过了这一关,我决不再忍饥挨饿,也决不再让我的亲人忍饥挨饿了,哪怕让我去偷,去抢,去杀人。请上帝为我作证,我无论如何都不再忍饥挨饿了!”斯佳丽回到被毁的家园,站在山头上。
……
《简爱》《呼啸山庄》《乱世佳人》的对白在我的脑海交替出现。大二的时候我和小玲选修了电影文学欣赏,两个人把这几部片子看了好几遍,晚自习结束后,我们就到教学楼外那一大片种满高大法国梧桐的草坪上,念台词。小玲最喜欢简?爱,勉强接受凯瑟琳,讨厌斯佳丽。我最喜欢《呼啸山庄》的情感,喜欢《简爱》的庄园《乱世佳人》的红土地,欣赏斯佳丽的勇敢。我们互相批判,最后在台词的背诵中忘却一切异议……
那些夜晚是我们的庄园之梦。
丹佛斯太太发疯了,放起火来,曼陀丽庄园成了一片火海……
现在,那些夜晚就如《蝴蝶梦》里的曼陀丽庄园,和吕贝卡的幽灵一起,烟消云散。
窗外是纯净的空气,夹着山的喘息泥土的呼吸绿树青草的欢喜,钻进我的鼻孔和肺,吹进我的心里。这不是庄园,这是中国的山村,朴实,轻灵。我们就停在了这一片由不少村落组成的山脚下。
篱笆村,这个赋有诗意名字的村庄接纳了我。
二、静止的河流
“辛安!过来!这是来我们家陪你的文青姐姐。叫文青姐姐好。”辛德康先生愉快而洪亮地喊,一边带我走近空旷碧野中的一个“篱笆园”。
辛安。
站在木门边夕阳下的一个小女孩。
白衣青裤的静默的姿势像一个恒久的记忆。
辛安。
圆而白皙的脸,洁净,安宁,纯美。
短发在阳光下散着金褐色的光。
辛安。
修长的眉毛下有一个深沉博大的世界,里面住着春天碧草的温柔,夏天山泉的清澈,秋天落叶的寂寞,冬天雪原的浩瀚。
她的眼神,专注,悠远,孤单。
我的心似乎凝结了,我看到了岁月尽头的自己,那么真实地站在那儿,站在木门边,夕阳下,静默,悠远,孤单。
“辛安,叫姐姐好!”辛德康走过去拉起她的手。
小女孩有点别扭地挣开了她爸爸的手,睁着清澈的悲天悯人似的大眼睛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清脆地叫了一声:“文青好!”
“叫文青姐姐啊!叫姐姐的名字不礼貌。”辛德康先生皱了皱眉。
“文青,文青,我就叫文青!”孩子突然很大声地嚷。
“唉,这孩子怎么这么倔!”辛德康有点生气。
“哎,不是安安倔,安安看完《小鬼当家》就不愿意叫人姐姐、阿姨啦,都要学那些小鬼叫人家名字呢。”一个五十几岁的妇女走了出来。
“哦,宋妈,这是请来家里陪安安的文青小姐。”辛德康向她介绍,然后转向我:“嗯,文小姐,这是宋妈。”
“噢,好,好,好啊,这下安安就有伴了。文青小姐,你好啊,呵呵呵……”她略胖的饱满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你好。”我对她笑了笑,“叫我文青就好了。”一边又调回目光看着那个叫辛安的小女孩。
“安安,跟姐姐做朋友,好吗?”我走过去蹲了下来,拉着她的小手。
这个小孩子,安安,她依然用清澈得透明的眼睛望着我,傍晚的阳光照在她长长的眼睫毛上,有一种非常动人的美感,纯净圣洁,满含深情。
“不是姐姐,是文青。”她乖乖地让我拉着她的双手。
“嗯,是文青。文青想跟安安交朋友,可以吗?”
“可以,我同意。我们来拉钩。”她认真地说,一边把小手从我的手中抽出来。我们就勾着手指一起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要是变——变小狗——”拉完以后安安就开心笑起来。
“哎,安安很久没这样笑过了哩,这下好了,呵呵呵……”宋妈说。
“安安,宝宝——”辛太太拎着一大堆行李走了过来,“宋妈,来帮忙拎东西。”
见到妈妈来了,安安的笑容就不见了。
“宝宝,妈妈想你了,过来给妈妈抱抱——”辛太太放下行李张开双臂快步走了过来。
安安突然转过身子往门外她妈妈相反方向的一侧跑去,跑得很快,一下子就不见了。
辛家很大,是一座两层的青砖楼房,一楼有客厅、饭厅、厨房、卫生间和两个房间——一个是宋妈的卧房,一个是杂物房,还有一个半开放的小客厅,其实那是一个半书房半休息室的场所。二楼有四套套房,都备着非常完整的家具用品,全都安放着双人床。整座房子的格调质朴柔和而大气古雅。楼房四周的院子非常大,用长长的粗篱笆密密围成了一个巨大的椭圆形,篱笆上爬着藤蔓,牵牛花,篱笆边上还种着枸杞菜、野山芋和石榴树,很有野趣。大门的左侧有一棵大槐树,树冠很大很宽,远远高于楼房,并一直罩到篱笆的外面。槐树下砌着一张圆形的大石桌,还有几张石凳子。大门的右侧是开阔的菜地。
这简直是一座华美的乡间别墅,外面粗朴自然,里面雅致高朗。
晚饭的时候,安安就坐在我身边,一声不响地往嘴里扒饭。辛先生和他太太逗她说话,她也只是看看他们。
“辛安,怎么不和爸爸妈妈说话呢?”辛先生问。
“奶奶说了,吃饭不能说话。”安安看了看她爸爸,又看了看她妈妈,眼神很特别。
“哦,那就好好吃饭吧。”辛先生有点不耐烦。
饭后,辛太太把安安牵到身边,想把她抱起来,安安却拼命往外挣,直到见到妈妈满眼泪水,才停了下来,也只是靠近她妈妈坐着,不给抱,也不给亲。辛太太跟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她也只是“嗯嗯”了几下。最后,辛太太去把带回来的礼物拿出来,安安才有了点热情,但这种热情持续的时间很短,很快她又没劲了。那是一些糖果啊,衣服裙子啊之类的,还有很多玩具,都很漂亮,我很奇怪这个孩子不喜欢。
晚饭后到睡觉前,辛先生一直坐在电视机前,兴致勃勃地看战争片。等辛太太留下安安回房的时候,他就把安安喊过来,对于他的威严语气,安安本能地有点畏惧,乖乖地又不太情愿地靠近他,辛先生指了一**边的空位,让安安坐下,他不要求抱也不要求亲,安安也就不会躲。辛先生指着电视,跟安安说:“这个仗啊,打得真漂亮!看到没有,又击下一架飞机啦……”安安显然不喜欢打仗的片子,她“嗯啊”了几次后,就说:“爸爸,我要去洗澡。”辛先生两眼依然盯着电视,说:“好,去吧!”
“文青,你和我上去好吗?”安安走到我身边,幽深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
“好啊。”我牵着这个特别的小女孩离开了客厅。
辛德康夫妇安排我和安安住一个房间,安安的东西已经从宋妈的房间搬上来了。对于这样的安排我是没有任何异议的,我大哥的儿子这年六岁,以前寒暑假的时候他就常常跑去跟我睡,缠着我给他讲故事。
“安安要宋妈给洗澡呢?还是要文青?”我问。
“我自己洗。”安安竟然害羞起来。
见到我疑惑又发笑的样子,又说:
“我会洗的,我三岁开始就自己洗澡了,还洗得很干净呢。”说完就笑了。
“安安笑的样子真美!文青喜欢天天看到安安笑。”我蹲**摸了摸她的脸,她愉快地看着我,竟然毫不躲避。
那一晚,安安窝在我身边睡得很好。我喜欢看小孩的睡相,每个睡着的孩子都像个天使。安安睡得很甜,圆圆的脸安宁恬静,像一朵静静地等待盛开的花儿,长长的眼睫毛在脸上覆盖成一个漂亮可爱的半圆形,嘴角似乎还挂着笑意。看着这个纯净的孩子,我莫名心疼起来,辛德康怎么可以对孩子那么粗鲁,这么可爱的孩子为什么不带在身边?同时又很好奇,安安怎么会这样排斥她的爸爸妈妈,这么小小的人儿,也会有仇恨吗?
辛德康夫妇住了两天以后就回S城了,他们约好的出租车一大早就到了。安安醒来后就一直趴在窗前看不远处那辆黑色的出租车。早餐的时候辛先生一直在叮嘱安安听文青姐姐的话,好好跟姐姐学本领,辛太太则说想妈妈了就给妈妈打电话。一边说着一边就把安安抱过来,这一回安安不反抗了,就静静地让她妈妈抱着,亲着,只是没有快乐的表情。
到辛德康夫妇上车的时候却怎么都找不到孩子了,后来我在屋子外面背向大路的一侧找到了她,她正靠篱笆坐着,叉开两条小腿,小手玩弄着一株草,愣愣地望向碧绿的远远的田野,远处种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玉米,一大片一大片的苹果树,还有弯着的长长的闪着断断续续的金光的水沟,还有许多许多的野草……
早晨的阳光温和清明,照在这个孩子的身上,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凝重。我仿佛又看到了岁月尽头的另一个女孩,她常常站在村口张望,一天又一天,往往是到日落西山,田野里的虫子开始鸣叫的时候,听到一个老人在喊:“文青——回家吃饭喽——”,她才含着眼泪离开那条妈妈不会出现的大路。
忧郁不应该属于孩子,但我在安安的眼里看到了忧郁,就像曾经的忧郁的我。那种震撼我心的熟悉感,让我感觉到似乎生命并不曾流淌过,它静止在时间的源头,令我一回头就清晰地看到它真切的面孔。
我走近安安,坐到她身边,也从地上拔起一根草,看朝阳,看无垠的田野,然后就低下头,开始用那根野草编指环,编一个就给安安戴一个,结果把她的十个手指都戴满了,然后又给我自己编,把我的十个手指也戴满了。安安早就收回了目光,好奇地盯着我的手指和那根跳来跳去的草看,然后张着她戴满指环的双手左瞧右瞧,忍不住就嘻嘻笑起来,见到我也戴满了就哈哈大笑,于是我们就张着那十个圈着绿色毛毛的手指玩魔鬼打仗的游戏,围着篱笆跑来跑去,直到两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的。
“安安,开心吗?”我问。
“开心,很开心。”安安仰起脸看着我,清澈的眼睛像两潭闪着幽光的泉。
“文青,你会走吗?”安安脸上的笑容突然又不见了。
“不走,我要陪你好久好久。”我拉着她的双手。
“好久好久是多久?”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呃,就是陪着你长大,长到很大很大。”
“很大很大是多大呢?”
“嗯,就是大到你不要我陪了。”
“喔——”安安满足地笑了,一边就牵着我的手往家里走:“我们回去看书吧,我想听你给我讲故事,爸爸说你知道很多故事。”
三、红尘净土
我从宋妈的嘴里知道了辛家的故事。
辛德康是这一家的大儿子,下面有五个弟弟妹妹,大弟弟和大妹妹没养成,在几岁的时候就夭折了,他跟其他弟妹的年龄相差至少十岁。**四岁的时候,在小镇当干部的辛爸爸去世了,临终前他叮嘱辛德康坚持读书,有机会了就走出大山。此后,辛家的生活非常艰苦。七八年恢复高考以后,知道了消息的辛妈妈就督促儿子实现他父亲的遗愿。作为长子的辛德康犹豫再三,决定发奋读书,发誓学业有成以后改变整个家庭的状况。聪颖勤奋的他第二年就考上了大学。辛德康一边读书一边打零工,找不到零活的时候,他就捡废弃品、垃圾,最终完成了学业。为了弟弟妹妹的学业,辛德康从国家单位跳出来下海了,由于从小就是家里的小木匠,他开始去给人搞装修,后来建立了建筑公司,把三个弟弟妹妹都供上了大学,毕业后就在辛德康外地的分公司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