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太太苏伟英是辛德康的大学同学,一个沿海乡村的女子,有父母和一个妹妹。妹妹在苏伟英大学还没毕业的时候嫁到了外国,苏妈妈希望大女儿也走这条路,苏伟英不愿意走,并执意要跟辛德康在一起,苏妈妈嫌辛德康家境太贫困,结果母女闹翻了,后来苏家爸爸妈妈都移民到外国的女儿身边。
由于创业艰难,辛德康夫妇一直没要孩子,直到几个弟弟妹妹都离开了山区。在辛妈妈的一再催促下,他们生了安安。由于辛妈妈要固守山区老家,辛德康夫妇就把孩子留在了山区陪老人。上半年辛妈妈去世了,辛德康夫妇说孩子习惯了家乡的生活,他们也很忙,就请家庭教师来陪伴孩子。
宋妈是辛妈妈的同村小姐妹,早年就死了丈夫,后来一儿一女也加入了南下大军打工去了,孩子不舍得把孙子女留在山区,这老人又不愿意走,就独自过日。宋妈平日跟辛妈妈亲如姊妹,安安出生以后就搬到辛家来与辛妈妈一同生活,以互相照应。宋妈早就把安安当成自己的孙女一样来疼爱,辛妈妈的离开让她对安安更是疼惜有加。基于这样的感情,辛德康夫妇也就安心把孩子留了下来。
这种故事我在书上见得很多,但是切身感受的还是在这里,在这里——篱笆村,让我觉得这个村子里的每根篱笆似乎都挑着一个沉重的故事。
我也知道了安安为什么会那样特别了。对于一个孩子,再也没有比离开爸爸妈妈更难过的事了。对于这点,我有深切的体会。
小时候由于家里穷,父亲到煤矿工作,母亲跟她的养母在乡下务农,由于孩子多忙不过来,也为了慰藉老人的心,我大哥文中和小妹文婧被放在奶奶家,我被放在妈妈的亲生母亲家,只有二哥文华和和大姐文菁跟随着妈妈。一个家分成了四个家……尽管外婆很疼我,但那种感情无法替代妈妈的爱……
我以为我的经历是过去那个全国都穷困的时代特有的,没想到二十年后,它依然真实地存在着。安安,新时代的孩子,依然过着与我类似的童年……
又一次回眸岁月,又一次发现它的触目的永恒,永恒的忧伤与无奈。
我常常看着身边的安安,这个特别的孩子,就像看着童年的我,心里充满着疼痛的爱。安安对父母“仇恨”的背后是对爱的强烈渴望,渴望爸爸妈妈亲和抱,尤其渴望妈妈细腻的关怀,但妈妈总不在家,所以恨她,一见她就跑,尤其是一见妈妈想跟她亲密就更要跑,用这种疏离来惩罚妈妈,尽管她那么渴望。
这是一个怎样的孩子呢?
我明白了她眼里的那个深沉博大的世界,那个住着春天碧草的温柔,夏天山泉的清澈,秋天落叶的寂寞,冬天雪原的浩瀚的世界。理解了她那样专注,悠远,忧郁的眼神,尽管她或者并不明确,那是她内心潜意识的自然流露……
来到篱笆村后,安安成了我的小尾巴,一天到晚跟着我,也可以说我成了她的大尾巴,在她面前我并没大姐姐的威严,她很喜欢指挥我。
安安要我给她讲故事,每个下午都要讲一个小时,每个晚上也要讲一个小时。
每次讲完一个故事安安就问:“就这么些啊?就这么样啊?”她很不满意那些短故事,总是希望故事是永远讲不完的,这样就能不断地追问我:“然后呢?然后呢?”想在追问中得到个结果,但又不能出现一个“最后”的结果。她要的是“结果”,不是“结局”。
而无论多长的故事,她也要问:“后来呢?后来又怎么样了嘛?”一直到那个人那个动物那个东西死了,消失了。但这个时候她又伤心迷惑了:“为什么要死呢?为什么不可以不死呢?”我就只好说:“他们累了嘛,需要好好休息。”“那他们还会醒过来吗?那醒过来以后又发生了什么故事呢?”……
安安要我在院子的槐树下跟她一起猜拳,玩石子,逗虫子,甩飞行棋,剪她那些五颜六色的纸卡,那是她爸爸妈妈带回来的手工剪纸。要我跟她一起蹲在地上,用瓶子装满泥沙,灌上水,然后再让它一坨坨地掉出来,一边就责怪说:“哎呀,你吃太饱了,都饱得呕吐啦,看你下次还敢不敢贪嘴……”
我是个听她指挥的“乖文青”,她也是个听我指挥的“乖安安”,我要她陪我去参观欣赏她的美丽的家乡。
安安快乐而光荣地接受了这个任务。
“安安是个好导游吗?”我问。
“当然啦。”安安自信地响声说。
早上我们早早就起来,到院子里转两圈就吃早餐,完了我就带安安到野外去,在野地里跑,绕过玉米田和苹果林到水沟边抓小鱼小虾,摸小螺小蚬,到杨树林里逮昆虫,到柳树林里看鸟窝里的小鸟和鸟蛋,坐在野地里唱歌。
后来我在几里外的小镇发现了放大镜,就买了两个,跟安安一起去看蚂蚁和叶子上的毛虫,还要放大花蕊和嫩叶,看里边的“构造”,安安说她想弄清楚花和草的骨头和肉在哪里,要看看它们的血是怎么流的,最好能偷听到它们的悄悄话……
安安家大小的自行车都有,我就骑着安安到处逛,沿着坑坑洼洼的黄泥小路骑到附近的一条大河边,躺在草坡上看流云,有时候看着看着安安就睡着了,我就坐起来把她抱在怀里,一边拿出随身带着的一本书来看。更多的时候,我们是顺着平坦的大黄泥路走的,我们兜过一个一个零散的村落,一直骑到通往城镇、县城乃至外面整个世界的山腰水泥路,站在那儿俯瞰脚下的山村。
老天是个神奇的画家,他用大毛笔抹出无边的天际,勾出群山的轮廓,拖出一块块田地,点出片片树林,描出几道蜿蜒的水流,然后像女娲一样,挥起毛笔,把剩余的墨汁点撒在山水间,于是成了一片疏密不均的村落。这些灰色的村落挥洒得过于随意过于潇洒,以致仿佛与山水一起自然天成,和谐有致。
我想,可不可以这么理解,上天的公平也体现在他赋予人生存的自然美景的同时,也要施之以贫困呢?躺在群山怀抱里的村落原始而寂静。所以山里的人往外跑,追逐富裕的同时失去自然,山外的人往山里钻,失却繁华的同时得到安宁。而追求繁华的人远远多于追求安宁的人,所以红尘里的净土在一寸一寸消失,人心里的安宁一点一点减少。
我要的是红尘里的净土,我要的是烦躁世界外的安宁。我欣赏这些门前一棵槐,屋后一株杨的原始世界,还有身边这个跟自然一样纯净的小女孩,安安。
“安安,你的家乡真美。是红尘里的一片净土。”我说。
“什么叫红尘呢?”安安抬头看着我。
“呃——红尘啊……就是一个吵吵嚷嚷的有很多烦恼的地方。”我蹩脚地回答。
“哦……那什么叫净土呢?”
“嗯,就是一个像你的家乡这样安静美丽让人快乐的地方。”
“文青。”
“嗯?”
“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非常喜欢。”
“你快乐吗?”
“很快乐,非常非常快乐!”我蹲**看着面前这个眼神温柔的孩子,“看着你的时候就更快乐了!”我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安安竟然脸红了,美丽的大眼睛羞涩地看着我。我才想起来,安安是轻易不给人亲的……
“我也很喜欢,越来越喜欢了,还很快乐,越来越快乐了。”安安轻轻说着,然后在我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亲完以后就马上低下头,好像干了一件大坏事似的不敢看我。
我一把抱起这个可爱的小人儿,飞速转了几个圈:“噢,我们快乐得飞起来喽——”安安乐得咯咯咯地笑,等我快转晕了要把她放下的时候,她大喊:“我还要,我还要——”
我兴奋起来,对着大山喊:“篱笆村——我喜欢你——”
安安也对着大山喊:“我——也——喜——欢——你——”
在安安上小学前的这一年,我基本没怎么写作,天天就跟安安玩乐,读书,一边治疗心灵创伤。刚到的那半年常常会忍不住落泪,尽管我竭力避开安安,但她总在我难过的时候突然就冒出来,满眼同情又不知所措地看着我,默默陪伴我,有时还会陪着我一起掉眼泪。
有时候安安也会难过地呆坐着想东西。
“安安想什么呢?”我问。
“我想奶奶。”她抬起满含泪水的忧戚的眼看着我,“我很难过,我想哭。”
“好,你就好好哭吧。”我搂着她的脑袋。等她哭够以后,我说:“奶奶喜欢安安不快乐吗?”
“不喜欢。”安安轻轻说。
“奶奶喜欢看到安安笑,是不是?”
“嗯。”
“那安安要是每天都笑,整天都在笑,奶奶就会快乐了。”我擦着她脸颊上的泪痕。
“奶奶知道我笑吗?”她抬起晶莹的泪眼。
“当然知道啦。奶奶在天空上,我们看不到她,但她看得到我们。她看到你开心了她也就开心了。”
“真的?”
“嗯!真的。”我很肯定地点头。
“那我就笑多点。可是,我想奶奶了怎么办?我想看到奶奶怎么办?”安安又伤心了,“我能不能叫奶奶从天上下来给我看看?”
“奶奶下不来了,安安不能再见到奶奶。想**时候就对天空喊,告诉奶奶,好吗?”
“嗯。”
为了不辜负这个孩子的“怜惜”,为了不触发这个孩子的悲伤,我努力忘却,努力笑,努力开心,真的就走出来了。
安安,跟她的家乡一起,给了我一个全新的世界,那是名副其实的净土。
四、留守
一年后,安安上学了,这个零散的大村落里有一间小学,是在离篱笆村比较远的村落的另一头。我开始了每天早上骑安安去学校,傍晚再去骑她回来的规律生活。
跟安安朝夕相处了一年,一旦一整天都见不到她感到很不习惯,她的欢声笑语一举一动都在整座楼房里外转动,让我生出莫名的失落。成长是在创造和建立,也是在推倒和消灭。怀念很甜美,也很感伤,为了将来少点遗憾,我勉励自己要好好享受现在的甜美,感受安安带给我的每一个惊喜和感动。
由于我们来回的路上那一大片野菊花的美,我们开始在院子里种菊花,种满了菊花,各种各样的菊花。我们还学会了用菊花泡茶,做饭,做糕点。
我们在院子里养鱼养乌龟养兔子。每天放学以后,安安都要去找她的小动物朋友聊天的,一直到天黑要吃晚饭了才回去。晚饭后完成了作业,我们就开始故事之旅,然后是背诵……白天不在一起了,我愿意把晚上的时间全部给安安,而天黑以后,安安就又成了我寸步不离的小尾巴,就算宋妈怎么拉她去看电视,抱她玩小时候的娃娃都不愿意了。
安安上三年级的时候,因为班主任唐老师反映她在学校“自闭”,我开始邀请她的同学和篱笆村的小朋友来家里做客。
孩子们来了我才知道,这班里村里竟然有三分之一是留守儿童,也有一两个像安安这样“自闭”的,还有几个很粗鲁,几个爱打架,几个很不爱卫生,几个对人极其冷漠,几个自卑爱哭……
这些孩子来了以后,我们就一起观鱼玩乌龟逗兔子,包饺子做菊花糕喝菊花茶。玩够了吃饱了,我们就讲故事。一开始是我讲,后来安安要讲,再后来别的小朋友也要讲,不会讲书本故事的就讲自己家的“故事”。
这些故事还真令我震撼:小武的妈妈到大城市做保姆,每年春节才回来一次,就住一个星期;敏敏的爸爸外出打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妈妈也走了,家里就剩爷爷奶奶了;雪儿的爸爸到矿井工作,在一次矿难中去世了,妈妈到外省当清洁工,家里还有一个五岁的弟弟和一个三岁的妹妹;小荣的爸爸妈妈一起到南方做建筑工,两年才回家一次,他爷爷奶奶都已经去世了,就住在姥姥家;小强好一点,爸爸在附近小镇修单车,有空会带小强到处逛,就是妈妈身体不好,小儿麻痹留下的羊癫疯经常发作,很多时候没有自理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