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冒汗,接着手脚就凉起来,整个人都在颤抖。我扶着江边的栏杆坐下,晕乎乎的一片混沌。
她是谁?她是谁?她是谁?
“喂,今天怎么啦?不舒服吗?”有人来拉我的手。
“你脸色很不好哦,去看看医生吧。”很响的声音。
“喂,不能这样啦,打个电话回家叫你老公来接你吧!”那只大手开始拽我。
我抬起昏重的头,是芬芳花店的老板。
“我没事。”我嘟囔了一句。
“别硬撑啦,回去吧!”
“嗯,谢谢。”我站起来,扶着栏杆往前走。
“你一个人行不行啊?”
“没事,好多了。”我挣离了她的手。
安安,安安,安安……我的脑子依然昏沉。她不是安安,安安五岁就与我朝夕相处,我们一起生活了十一年,她的一举一动我都刻骨铭心,她怎么会是安安呢?但这里的一切好像就是安安的世界,就是我和安安的世界!为什么呢?她没有安安的形,却有着安安的神,怎么会这样呢?
我的思想就那么不可确定地恍惚着,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时而安静时而冲动。
夕阳宽宽地抹在江面上,润润地浸到深水里,水清处睁着一只月亮,像含着眼泪的湿润的眼眸。我在江边走了很久了吧?刚才的水面闪烁得那么刺眼。安安流泪的时候,两眼就像江水里的月亮……她为什么会流泪?我的笑会引起她那么大的反应吗?我只是一个顾客。她为什么会紧紧握住我的手?我只是一个熟悉的客人。为什么要关闭店铺?生意人有这么脆弱吗?为什么?……或者这些都跟我无关,只是我自作多情了?
应该是吧,是我自作多情了。
尽管我不停地这么对自己说,但心已大乱。
“这么晚回来呀!吓死我们了!又不带手机!”
一进门妈妈就责怪我,还没说完就抱住了我。我不吱声,就静静地让她抱着。
“怎么了?碰到什么事了?”妈妈开始盯着我的眼睛看,幸好院子里光线暗,她看不到什么。
“到江边散步了很久呢。”我说。
“快吃饭吧!菜都凉了。”妈妈挽着我的手走进屋子。
桌上依然是温馨的家常小菜。
“爸爸呢?”我才想起来怎么爸爸不在家呢。
“他等你不回来,到楼上洗澡啦。”
“对不起!”我搂过妈妈的头,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一点精神都没有?”尽管我努力掩饰,妈妈还是发现了我的恍惚。
“嗯……有点头晕,可能下午晒太阳时间太长了。”我看着妈妈笑笑,可我觉得我不是在看她,也不知道看到了哪里,只是在笑。
“今晚早点睡吧!”妈妈握住我的手。
窗台上的白菊还是很新鲜很纯净。夜风送来一阵阵的清香。夜并不黑。有月亮。
月亮,浸在水中的月亮。那是安安的眼睛。多少年没见到她的眼睛了,也许这辈子都不再能见到了。我抚着白菊下那个印着天蓝色粗朴条纹的白瓷花瓶,那蓝色的微微凸起的条纹在月色下蓝得有点发青。
“我喜欢蓝色和黄色在一起,蓝色是天空,黄色是野菊花。还喜欢黑色和黄色在一起,黑色是夜晚,黄色是星星。还有深蓝色和白色,那是夜晚的天空和月亮。”安安挥着水粉笔,“还有绿色,是叶子的颜色,白色,是雏菊的颜色……文青,你看我的画好看吗?”
“嗯,很漂亮,像安安一样清纯。”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的“画”是一团一团的颜色,乖乖地呆在洁白的画纸上。
“什么叫‘清纯’呢?”安安看看她的画又看看我的画,好像要探究我到底是在表扬还是在批评。
“呃,清纯呀,就是没有杂质,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混进来”,我望着她的大眼睛,“嗯,还有,给人很愉快很舒服的感觉。”
“哦,这样呀。嗯,你的画一点也不‘清纯’,颜色那么多,还到处混在一起。”安安微笑着用已经被吸干了水的画笔点着我的额头,“但是你也很‘清纯’的,你比我还‘清纯’。”
“哦?为什么呢?”
“就是你给我特别特别愉快,特别特别舒服的感觉啊。”安安的声音跟屋外的阳光一样明亮。
“文青,我变了。”安安望着远处的田野。
“哦,你变什么了呢?”
“以前我只喜欢几种颜色,现在喜欢所有的颜色。”
“嗯,我也是啊。”我答应着,一边仍然低头在我的画架上。我一直喜欢画画的,自从迷上了菊花以后,我们就经常一起画菊花,周末的时候还跑到野外去写生。
“你不是!”安安突然大声叫起来。我抬头看着她,怎么就生气了呢。
“安安,怎么了?”我走过去拨弄着她被风吹乱了的头发。
“你一直就喜欢所有的颜色。”
“是啊,那怎么了呢?”
“你刚才没好好听我说话。”安安突然就流下两行眼泪。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敏感了呢,才四年级的孩子。
“好,是我不对。别难过了,啊?”我笑着把她的眼泪抹掉。安安的个子已经到我的嘴唇了。
安安伸出双手紧紧环抱着我,上四年级以后她总喜欢这样紧紧地抱着我,很久都不愿意松开。
“安安,我们继续把画画完好吗?”我抱着她的肩,嗅着她的头发,“要不太阳下山了,我们就画不了了。”
“不要,我们再休息一下。”她把头贴在我胸口,不肯放手。
“好吧。”我抚着她的脊背,感受着她暖暖的身体给我带来的温馨。
“我现在常常很害怕。”安安说。
“害怕什么呢?”
“害怕你突然就走了,害怕就我一个人。”
“我一直都在啊。”我亲了亲她的鬓角。
“不知道为什么,抱着你的时候突然就很想哭。好像也不是伤心,就是想哭。可是又不愿意放开你。觉得很舒服,想永远这样。”安安静静的一动也不动。
“安安,我们一直都是开开心心的啊,也要永远都是开开心心的!”
“嗯,我们都是开心的!永远都是开心的!”安安扬起脸笑了,“你要答应我,不会离开我!”
“好的,文青绝不离开安安!”我看着她孩子气的得意的脸。
“嗯!”安安的表情又神采飞扬起来。
“好啰,现在该告诉我为什么喜欢所有的颜色了。”我走到她的画架前,上面画的东西早就不‘清纯’了,有许多的过渡色,虽然还是很阳光、鲜艳,但色彩丰富多了。
“因为如果放到合适的地方去,每一种颜色都很漂亮呀!”
“嗯,还是有最喜欢的吧?”我看着占了画面三分之二的绿色。
“嗯,我最喜欢绿色。”
“为什么呢?你以前喜欢蓝色和黄色的啊。”
“蓝色和黄色调在一起就是绿色呀,你最喜欢蓝色,我最喜欢黄色,我们在一起就是绿色。哈哈哈!”安安说着又乐滋滋地拿起画笔。
安安是我记忆里最美好纯真的梦,她和她的花店都与安安无关,安安是不可复制的,安安是模仿不来的。那只是我的错觉。
我离开了窗户,开始在床上打坐,闭眼进入冥想,这是禅医生教我排除杂念静心养神的方法。
第二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一、乌云之下)
第二天一回到文联,小星星就拿了一沓打印纸过来:“文姐,你看看这些稿。”
小星星是大三的学生,从大一开始,每个暑假就到文联来,兴致勃勃地帮助整理文稿,给我们的网上杂志设计版面。这是一个很细心的女孩,对文联的所有人都热情而体贴。为了不让我们的眼睛因长时间盯着电脑而过分疲劳,每次碰到不错的稿子都会先编辑好打印下来,再给我们阅读。
“又挖掘了一颗好种子啊?”我笑说。
“嗯,是一把一样的种子,好不好等你看呢。”小星星有点不置可否。
“你有一双我们公认的慧眼啊!难道碰到了一个超现代朦胧主义?”我打趣。
“就是,把我看傻了,不知道是不是太高深了,我怎么都看不懂!真的好朦胧啊!”她有点纳闷。
“什么内容呢?”
“好像很混乱,好像是赞美爱情,又好像惋惜青春,又好像追求梦想,又好像悲悼生命,她爱的那个对象比《在水一方》里的伊人还飘渺。”
“又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小女生吧?”我一向很头疼这种文章,因为必须很小心谨慎去面对作品,尤其是面对那个“容易受伤”的作者。
“不是,好像是个感情经历坎坷的女人,文笔很好的,就是不知道她要表达什么。”
感情经历坎坷的女人?我接过小星星手中的稿纸:“好,我来好好欣赏一下。”
“喏——”小星星把整整一沓稿纸递给我,长出了一口气,好像终于摆脱了一个缠手的麻团似的。
是小玲的文章。虽然相隔将近二十年,我一看就知道了。还是那样的笔调,像她以前写给我的无数的书信一样,那样暧昧缠绵深情的语句,那些欲说还休的模棱两可,那些让我当年心动神迷又无法触摸的思绪。我想,只有我看得懂她语句里隐藏的丰富含意。
这些“文章”是写给我的。我该怎么处理呢?发表吗?读者只会坠在云雾里。搁置一边?会伤她自尊。给她“回信”,我不愿意……
“小星星,我也不会看的,你给主编看看好吗?”我朝回到自己位子上的小星星喊。
“文姐,你也看不懂?不会吧?”小星星惊讶地跑过来。
“就是不懂嘛!你看我这么大大咧咧的样子,怎么对付这么细腻的东西啊。”
“你哪里是大咧呀,你是豪放派,咯咯咯,苏东坡不解李清照的风情噢。”小星星开心地笑起来,这个活泼的女孩也是个“豪放派”,喜欢直率的东西。
“好啰,你找个婉约派的来解读吧!”我把稿子全递到她手上,“烫手的芋头应该给嗜爱芋头的人。”
“噢,爱芋头的人回来喽!”随着小星星清亮的声音,主编何跃文推门而进。
“什么?好像你们说有什么好吃的来着?”何跃文的粗嗓门响起来。
“芋头!好吃的热辣辣的芋头!”小星星哈哈大笑。
“嗯?哪里?”何跃文使劲吸着鼻子。这个已过四十的我当年的师兄还是一副大男孩馋嘴的样子。
“喏,一大把呢!”小星星把手上的那叠稿纸伸了过去,一边吐了吐舌头。
“嘿嘿嘿,原来是要烫我的手!”何跃文大声哼哼,“文青看了吗?”
“文姐和我都看不懂,所以请教您呢!”小星星调皮地说。
“怎么会?”何跃文半信半疑地看了我一眼。
“真的,我不知道怎么处理,还是你来决定吧。”我也朝他做了个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