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父亲却没有急着来看儿子。说是在书房里与梁师傅和令狐少侠三个人谈事情。
林平之对即将发生的事没什么概念,只觉得从那天开始,家里上上下下守卫比从前森严了几倍不止。原来许多住在前院的趟子手都给休假回家,又有许多身手利落原本在外安家的镖师给请回来小住。白天黑夜都有许多人四处巡视,而且绝不允许有人落单。上上下下如临大敌,林平之自己也被父亲下了死命令不许出门。
他从小是乖孩子,不让出门就不出门,反正他也并不想出门。他需要好好想一想和令狐冲之间的关系,或许还要想一想自己的未来——未来会是什么样子?毫无悬念地继承林家的祖业,做林家的主人,福威镖局的总镖头,像父亲一样娶一个世家大族的姑娘为妻,成亲之前绝不能见未婚妻一面,偶尔外面碰巧遇见对方的车驾都要远远避过,避让之前偷偷看一眼帐幔低垂的车窗,想象那后面的姑娘究竟生就了什么样的面貌。而她永远不会知道未来的夫婿曾经在另一个男子的怀抱里意乱情迷。
他把自己逼得想哭。他知道自己应该复制父亲的生活,父亲和母亲之间相敬相爱,也没有什么不好。可他没办法平复自己心底里的焦虑和想念。是不是上辈子欠了那个人?可是那些纠缠不清的关系牵扯的并不仅仅只有自己一个人,只要想一想自己曾经……或者将要……或者有可能——和一个女人争夺她的丈夫,他就觉得荒谬,荒谬到有些恶心。
所以不要再见面了吧,复制父亲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情爱之事总归不是必需品,有它很好,没它也未必过不下去。壮士断腕,总要狠得下心肠。
道理想得很明白,很透彻。只是夜里梦回,依然被自己逼得想哭。
第二十九章
林平之自己给自己关了禁闭,下了决心如无要事不出书房和卧室一步;如是三四天,第一天第二天也还罢了,到了第三天第四天,真真是度日如年。道理是想的很明白,可惜再明白的道理遇上更加明明白白掩盖不过的心意,统统都成了浮云。他还是克制不住想见面,就算见了面,能说的只有一句“我想过了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之类的话。
他在心里想象过很多见面之后说这句话的情景,觉得自己很可能下场不妙,为自己可能遭受的不妙也想象了好几样血r_ou_横飞的场景,之后便无比的沮丧。他并不害怕,反倒有点莫名其妙的兴奋,越是想象得离谱,便越是紧张兴奋,乐此不疲,又在想象结束之后狠狠地咒骂自己,之后就剩下无边的沮丧。
然而四天之后这些就都剩不下什么,只有焦虑无边无际没完没了。他不出门,令狐冲竟然也不出现。
他怀疑自己给自己关的禁闭到底有什么意义,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去令狐冲的住处见见他,又很担心一旦见到他,会不会控制不住自己。然而这些心底里千回百转的念头毫无用处,他自己也很清楚。
这天午后他陪着父亲在大堂中议事。天气闷热,多少个冰盒都无济于事,即使坐在那里不动,发际间还是时不时有汗珠淌下来。他热得有些脱力,正心不在焉听着父亲忧心忡忡地跟梁师傅商议着什么。忽然有人狂奔进来,急三火四地通报:“总镖头,令狐少侠回来了!”
四个字是林平之心里的钟鼓,他惊得一耸,就见父亲毫无形象的跳起来,叫道:“快请!不对!我亲自去迎接他!”
通报的人紧跟着说了一句:“对对对,总镖头你快去看看,令狐少侠受伤了!”
听了这话林震南大惊失色,什么都顾不得了,举步小跑,刚跑出去几步,一个人影掠过身边,定睛一看,原来是他的宝贝儿子,他看上去比当爹的急得多了,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出门,步态甚至有些踉跄。
跑到院子里刚好看见乌云狮子驮着令狐冲小步颠着进来。周围镖师、护卫五六个亦步亦趋的围着跟着,个个都想帮忙,可是无论谁伸手,乌云狮子必然尥蹶子喷响鼻,凶形恶状。令狐冲在马背上一动不动的俯着,不知生死。
林平之先是脑子里“轰”地一声,耳朵里嗡嗡地响,接着直直地冲过去。说来也怪,乌云狮子对谁都凶,唯独他过来,老老实实的低下颈子,俯首帖耳。
林平之在鞍边停住,看令狐冲贴在马脖子上的脸,第一次真真切切懂得了什么叫面如土色。他习惯了令狐冲随时随地都嘻嘻哈哈眉飞色舞的样子,乍然看到那张脸上黄暗的颜色,紧闭的眉目,和惨白色的嘴唇,一时间整个人都空了,空荡荡的,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脑海深处有莫名的声音轰轰的响。
林震南和梁师傅随后就到了。两人都没去理睬林平之,横竖乌云狮子之前俯首的时候就被人拉住嚼子控住了,也不必怕它。林震南伸手在令狐冲的颈侧试了试,惊声道:“脉象好乱!快着人去请大夫,请福州城最好的大夫!”说着,他和梁师傅两个人亲自将人从马背上扶下来,架着往屋子里走。刚走没几步,身后一群人乱哄哄的喊起来:“少镖头!公子爷!”
回头一看,却是林平之靠着乌云狮子瘫倒在院子中间,他晕了过去。
林震南的脸色顿时黑了几倍。梁师傅忙低声开解:“总镖头,平之还小,不懂事。”
林震南先是重重地哼了一声,看看人事不省的令狐冲,满怀无奈,又长长地叹一口气,只说:“先救这个吧。那小畜生,不必管他!”
林平之给人扶进房里,请来的大夫诊视过令狐冲,也来看了看他,笑道:“今日天气闷热,公子是中了暑,服一剂香藿正气饮便是。比起那位少侠可是好办得多了。”说着,便要在窗下桌案上开药方。林平之忙问他:“大夫,你去看过令狐少侠了?他伤得怎样?”
大夫皱起眉头,苦笑道:“老夫在福州城中行医数十年,跌打损伤也看过无数,但如这般却是少见。林公子,府上是江湖一脉,这江湖人的打斗法和寻常市井可不一样。好在那位少侠内息深厚,我来时已经醒了,说是不妨事,内伤可用内息自行化解。老夫便给他开了个强身益气的方子,也算助他一臂之力。”说着,拈须微笑。林平之讷讷的说:“多谢大夫。”
没人的时候,他悄悄地去看了令狐冲。那边却和他这里的清幽安静不一样,总是人来人往。他躲在花树后面看见梁师傅出来又进去,知道父亲一定也在里面。他是偷着在母亲亲自煎药的空挡出来的,只能先回去。一直熬到入夜之后,所有人声都安静下来,才终于偷偷出来。开始十来步还是走着,走着走着越走越快,走着走着走变成了跑。他自己也料想不到自己会这样急切,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考虑,一口气跑到令狐冲所居客房,推开虚掩的门进去,转身合了门,上了闩。
之后伏在门上咻咻地喘气。这时才觉到惊慌,仿佛全世界的人都聚集在这两扇合上的大门之外等着唾骂他。
哪怕真有全世界的人都来唾骂也顾不得了。他要见的人比全世界的人加在一起都重要得多。努力平复自己喘气的声音,那人一定已经睡着了,可千万不要吵醒了他。只要在他身边坐一会儿,亲眼看着他就好了,并没有多想些什么别的。可是刚一转身,就看见令狐冲倚在屏风旁边的墙壁上,呆呆地望着自己。
事先没有料想到,乍一看,惊得全身一耸。他受惊的模样看在眼里,令狐冲急忙开口:“你……”却只说了一个字,便说不下去了。
林平之在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之前,向他冲过去,一直冲进他怀里。
冲过来的速度扑得他不由得向后晃了晃,随即稳住了,伸开手来拥抱。身体和身体紧紧贴合,耳朵里面充满的是对方的呼吸,无限放大,仿佛是整个世界唯一的声音。
拥抱一阵,便分开来仔细看对方的脸。确实是熟悉的彼此,只是面色枯黄的依旧枯黄,容颜憔悴的依旧憔悴。令狐冲用手指尖摸了摸林平之的下巴,嘎声问:“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林平之使劲摇头,只说:“你去哪儿了?你去哪儿了?我每天都等你来找我……”声音哽住了,他禁闭自己,无非就是等他来找,等他来解释,他想的那些不要再见面、不要再相恋的念头原来不过是一见他就会崩塌掉的自欺。其实就算他来解释又能解释什么呢?那些发生在梦里面的事管它是真是假是过去是未来,人难道不是活在当下?
现在这个当下,没有什么令狐夫人,也没有自己都不认识的自己,只有腔子里满满的恋慕。不能自控,不要自控。把手去抚摸他黄暗的脸,哽咽着问他:“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会受伤?是谁伤了你?他怎么能忍心伤你……”
令狐冲低低地笑:“真是孩子话,我有什么了不得的,武功比我高,自然就能伤我!”林平之的心怦怦的狂跳起来,脱口叫了出来:“不能!谁都不能!谁敢伤你,我……我就去杀了他!”
令狐冲一怔,接着便道:“平之,这话永远都不要再说了,好不好?我做的一切不过是盼望你以后好好的生活,好好的过日子,永远不必涉足江湖打打杀杀。我只有这一个心愿,和它相比什么都不重要;我受一点伤有什么大不了?无论你要我还是不要我,都没关系,我连抱你在怀里都可以不碰你一根手指头。我对你别无他求,只要你能像现在一样好好的生活下去……”他说得顺口,便一口气说下来,这些他早就在心里想过无数次,可是林平之的脸色渐渐惨白起来,睁大了眼睛,嘴唇都在颤抖。等到他终于发现了,不说了,方才颤巍巍的问:“你为什么……为什么说这些话?你的伤……很重吗?不会,不会很重的,我问过大夫……可是你为什么说这些话?大夫是骗我的吗?你到底怎么啦?”他几次三番说不下去,强行哽着嗓子说完,眼泪淌得满脸都是。
令狐冲怔怔地看着他,他竟是哭成这个样子。喃喃的说:“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