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凤凰赶上楼来,便被自己眼前这一片乱七八糟的景象险些弄懵了。这少年她倒还有些印象,只是这老妇又是何人?居然值得教主抛下重伤的令狐冲不管。可“任盈盈”最后那句话她却听得一清二楚,那分明是个男声,当下沉了脸道:“阁下不是圣姑,扮成她的模样是要做什么?”后一句“教主现下又在哪里”则是生生忍住了没说。
贺小梅一抬头,对着蓝凤凰露出一个温和几乎可以说是天真的笑容,道:“哦,我不是你们圣姑,她才是。”说完,一指床上的老妇。
蓝凤凰一瞥之下,只见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怒道:“大胆小子,怎么敢戏弄我?”
贺小梅趁着这当口一把撕下了脸上的伪装,浑身骨节嘎啦啦响个不停,片刻功夫就长出了将近一尺。蓝凤凰瞧得愣了一愣,贺小梅又不慌不忙走到床边,轻轻除去了任盈盈脸上的面具,这才回头道:“你瞧,这可不是你家圣姑吗?”
蓝凤凰再一瞧,眉眼相貌,实在是与适才贺小梅假扮的样子如出一辙,又惊又疑。任盈盈有气无力道:“蓝教主,你不认得碧羽了么?”这正是出行之前两人商定的暗号,若是任盈盈只身行动,便假托五仙教弟子名义,唤做碧羽。蓝凤凰当下更无怀疑,来到床边急急询问任盈盈如何一个多时辰间就成了这副模样,还有——
为什么本该守在她身边嘘寒问暖寸步不离的令狐冲,竟然站得远远的怎样都不上前,目光几乎只落在另一个人身上。
却说当时贺小梅冒用黑血神针名头的时候,恰好是任盈盈幽幽醒转的时刻,林平之三言两语把情况同她一说,她立刻道:“把十香软筋散解药给我,我出去帮他们。”
“不行。”林平之拒绝得干脆。
任盈盈嗤笑一声:“放心,我不会对你动手的。”
林平之不与她置气,平静地解释道:“小梅说了,你现在服下解药,无异于自寻死路,我既然答应他要保你无恙,自当做到。”
任盈盈听到贺小梅的名字,神色一怔:“梅梅……梅梅他居然为了你来对付我……林平之,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为了你,冲哥背叛我,梅梅背叛我,为什么我最信任的人都会为了你来对我不起!凭什么!”她语声中悲意陡增,隐隐还带了一点歇斯底里。
林平之摇摇头:“你冤枉小梅了,他只是想救你。至于令狐冲……我们,我们确实对你不起。”
“我们,哈哈哈,我们!”任盈盈笑得像哭一样,“我现在全身无力动弹不得,你难道不想杀我吗?”
林平之奇道:“我杀你做什么?我又不是傻子。”
任盈盈听了这话一愣,脑子转了几转立刻明白过来,自嘲道:“呵,倒是我自己犯傻了。”她随即又向林平之道:“我知道自己手段不如你高明,你又何苦这般嘲讽与我?人是不男不女的,说的话也是y-in阳怪气的。”
林平之呼吸一滞,惊怒悲羞种种情绪翻上来,几乎就要将他淹没,耳旁突然响起令狐冲的声音:“客栈里的各位!今有一群锦衣卫宵小欲在此行刺日月神教教主任盈盈,为防神教日后寻仇故而打算将此地所有人杀人灭口,教主仁慈不忍伤及无辜,请各位速速逃命去罢!”他顿时一个激灵冷静下来,眼望任盈盈道:“他们竟然是打算一个不留,小梅这一计看来不能奏效,怎么办?”
任盈盈也迅速收拾住心神道:“我是只身前来,无人知道我在此地,但蓝凤凰和她一群属下就在城中不远,我怀里有五仙教求救用的烟花响箭,若能召得她们前来,该能解得此围。只是我现在连抬一抬手指都困难,遑论取物了。”
林平之一听更不多言,哆嗦着手指就往她怀里探去,只是他上臂无力,越是费劲想要控制自己的手,就抖得越是厉害。任盈盈被他吓坏了,又惧又怒又羞,大喝道:“林平之你干什么!你,你,你是要毁尽我的名节么?”声音颤抖之下她差点话都说不利索。
林平之冷笑:“名节?任大小姐,我为达目的,连男人都可以不做,我这样不要脸的东西,你与我说名节?”他一点一点用微颤的手指勾出任盈盈怀里的烟花,接着低声吼道:“我只想活下去,我要他们都活下去!”
说完,他俯下身去,用嘴叼住了烟花,双膝撑在地上挪动到桌边,借着烛火点燃了它,随后又拼尽力气跪爬到了窗旁,将烟花头对准窗外,一闭眼,死死咬住了不松口。
“砰!”烟花炸响声之后还伴随着尖锐的呼啸,林平之已顾不得了,他身子一软瘫坐下来,脸上满是适才烟花爆开时沾上的烟尘,碎片擦出的伤口,还有些火屑溅上去的烫伤。天知道他本就牙根隐隐作痛,刚才那一炸几乎让他以为自己满口的牙会落下去一半。
他“呸”一声吐掉口中的空筒,强忍着眼前冒出的金星就是不晕,终于又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了一回。任盈盈被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唬得呆住了,半天才道:“我上次见你,你还是个除报仇之外生无可恋,满心死志的疯子,现在怎么成了个为了活命不顾一切的疯子?”
林平之笑笑,咳出一口血沫,这才慢慢地回答:“都是疯子,又有什么区别?或许是因为有人告诉我,哪怕活得比谁都惨,也还是活着好罢。”
任盈盈觉得这话有些荒唐,但里面那凄凉的意味却让她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反驳。
林平之不顾牙根上一阵一阵的生疼,执拗地说了下去:“任姑娘,你是否觉得自己眼能视物,行动自如,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我瞎了这么久,残废了这么久,只觉得能看能走实在是一件极幸运的事情,因此便愈发恼恨那些不懂得珍惜的健全人。每个人都说走江湖便是把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江湖人合该将生死置之度外,那是因为活人永远不会明白死究竟是什么味道,那些慷慨赴死的豪情侠士,其实哪个在临终之际没有莫大的恐惧,和对生的无限渴望呢?任大小姐你没有尝过,那种看着自己的亲人、熟人、甚至只是认识的人一个一个死在你面前的滋味,痛苦、恐怖、而又绝望。我那时想着,这样,我还不如死了呢。”
“可我不能死,他们都死了,就剩我一个,我死了,谁来给他们报仇呢?他们又有哪一个能瞑目呢?余沧海木高峰既然夺走了他们最重要的东西,那我一定要他们一分不少地还回来,余矮子杀了我福威镖局几口人,我便要他几个门人的x_ing命,公平得很。我要他们还的是这世上最重的人命债,自然是能为此付出一切代价的。”他的目光一时变得决绝起来,听到屋外的嘈杂打斗后忽而又柔和不少,微笑道,“那时我只觉得世上待我好的人一个也没有了,心里便只剩下讨债报仇,可如今,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再发生一次?那种滋味,我不想尝第二遍了。”
任盈盈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棵生长在石缝中的野Cao,弯伏着身躯很是无力,好像随时都可能会枯死,活得无比艰难无比凄惨——
却毕竟是挣扎地活着的。
“哐”的一声门被推开,林平之朦胧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冲进来,他满足地笑了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那身影究竟是冲向谁的,他已经不能知道了,而且他也不用知道,他们活着,那便够了。
第二十章 分别
——相逢一笑泯恩愁你既无心我便休
由五仙教众人协助着速速换了家不起眼的小客栈后,接下来的几天里贺小梅几乎要忙得脚不沾地,任盈盈那里有蓝凤凰一干人照顾,他只负责每天把把脉开开药倒还轻松,只是林平之虽然自称“不是个男人”,这贴身的种种活计也断不会交给姑娘们去做。再加上令狐冲失血过多又透支过度,整个人破破烂烂得简直如同一条有年头的老抹布,至今卧床不起,昏睡的时候比清醒的多,让贺小梅肩上的担子又重几分。几人仔细推理了那天晚上一些没有来得及想清楚的蹊跷之处,立时得出结论最近教中十分不太平,为了防止消息走漏,贺小梅再辛苦也只能亲力亲为了。
虽然清醒过来的任盈盈对着贺小梅承诺自己不会再向林平之下杀手,后者还是出于种种考量和林平之同住了一间房,把令狐冲安排在了隔壁。林平之虽然担心,却也绝不好意思让他背着自己前去探望,只每日听听贺小梅述说令狐冲的情况,知道他并无生命危险便罢了。任盈盈解除走火入魔之虞,终于服下十香软筋散的解药,在那个多事之夜过去整整十天之后,一个人走到了林平之和贺小梅房中。
她坐下来,定定地注视着林平之,后者虽然不解,却也明白她并无杀心,于是也只安静地回望。良久,任盈盈突然道:“真奇怪,你杀了这么多人,为什么还能有这么干净的一双眼睛?”
林平之失笑道:“任教主希望我怎么答?因为我问心无愧?”他摇摇头,又道:“大概是因为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吧。”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寂静,极度的孤独与寂寞,大概,和死亡也差不多吧?既然死过一次,前世种种仇怨,不也就往事随风烟消云散了么?
任盈盈仿佛要在他脸上盯出一朵花来:“你那天对我说,这世上如今只有梅梅和…他真心待你好,他们对你来说,谁更重要?”
林平之垂下眼去,轻笑一下道:“任大小姐,当年若是有人问你,你父亲和令狐冲谁更重要,你怎么答?”
任盈盈被这回答说得一愣,随即神色黯然道:“你果然……”
“是,我也喜欢他。你不就想问这个吗?”林平之看着少女的神色,忽然想起了新婚后岳灵珊的模样,心里没来由的一疼,神情也变得柔和起来,目光中甚至带了一分疼惜。
任盈盈全没注意他神态的变化,只想着自己的心思,半天后又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