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天清早来帮张起灵换药的时候,一推门就看见吴邪躺在张起灵床上。张起灵整个人躺得端端正正的,而吴邪侧身卧在他身旁,他愣了愣,抬头正对上张起灵淡然如水的目光,黑瞎子忍不住在唇边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线条,而张起灵轻轻地对著他摇了摇头,让他乖乖忍住了本要出口的笑声,摇醒了吴邪,压低了声音调笑:我本以为你们两个同房,有危险的会是小三爷,想不到啊想不到……
吴邪似乎还没睡醒,先是模糊地低咒了一声:去你妈的,谁吵老子睡觉。黑瞎子又摇了一阵,吴邪一把拍掉他的手,恍恍惚惚地摇了摇头,揉揉眼,这才张开了双目。
黑瞎子眯起眼笑得暧昧,而张起灵依然淡定如许,吴邪一脸还没睡醒的表情中似乎参杂著「大脑死机」的意味,就在他们以为吴邪会醒来瞪著眼睛、大骂脏话的时刻,吴邪却翻身又倒了回去,含糊地骂了声我齤cao这一定是小爷我睡迷糊了这都是幻觉,鼻息一匀,居然又是睡著了。留下低笑到差点没抽筋的黑瞎子跟持续淡定的张起灵,后来黑瞎子扶著笑到快断掉的腰出了房门,直到晚上才又出现帮张起灵换药。
「小三爷这是怎麼了?新过门的媳妇怕见大哥?」
张起灵的视线终於从天花板移到黑瞎子身上,黑瞎子一只手抓著药罐,另一只手拉开绷带,嘴上调笑,手上动作不停,而张起灵淡淡地开口,「……你很吵。」
黑瞎子面色未有稍改,「当然,我又不是哑巴。」
「……」
「先跟你说正经事儿。首先,张海客说,最近附近的路上有人在徘徊,大概是那天你们回来的时候被跟了一段,不确定这个地方什麼时候会曝光,最好换个地方。」
张起灵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而随著黑瞎子的动作,伤口慢慢地显露了出来,白色的纱布之下是粗砺而狰狞的痂,而在终将愈合的伤痕之后,还有更多更多日渐淡去的伤疤,密密麻麻地披满了张起灵的身躯,构成了另外一种形态的纹身,平静、丑陋而真实,无从忘却,不可逃避,一丝一缕都是印记。
黑瞎子一圈一圈地将绷带剪开,吹了声口哨,「哑巴,有没有人说过你复原力简直牛逼得应该被抓去做人体解剖,听花儿爷说,最后一次他见你时,你胸口伤得连身体的脏器都露出来了,不死也残废,想不到又是这麼活跳跳的。」
张起灵皱了皱眉头,黑瞎子也知他不会回答,笑了几声又道,「是说,这事我还真是挺好奇的,照花儿爷的转述,我们都以为你死定了,你是怎麼逃出来的?」
房里的光色随著流云飘移的位置与厚薄而渐渐变换,黑瞎子墨镜后的那双眼盯著张起灵,一瞬也不瞬,而张起灵颊侧的y-in影在他的眼底变得深沉。张起灵抬眼看著他,过了片刻,竟是淡淡地道,「……我伤在背后,不是胸口。」
黑瞎子尴尬地笑了声,抓了抓头,「啊哈哈,记错了。」蹩脚的谎言,彼此都无意当真,谁也没有愚蠢到相信这番话语出自无意。他本以为张起灵会沉默地不再理会他,想不到张起灵收回了目光后,静默了一阵子,却又直直地望著那双墨镜,眼底的平静漫开,一片看得通透的漠然,「解雨臣怀疑我。你也是。」
没想到张起灵会说得那麼直接,黑瞎子的心底「咯噔」了一声,难得地感到狼狈,但这怔忡也不过是几秒钟的事,他很快地恢复了正常,洒脱一笑,「不愧是哑巴,嘴虽是哑的,眼睛倒是雪亮。」他正色看向张起灵,又道,「我作事全凭好恶与直觉,花儿爷可不同,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你如果不想办法证明自己,下场你也知道。」
「信不信我,都无所谓。」隔了片刻,张起灵才闭上了眼,身子向后靠上了墙,淡淡地道。而黑瞎子咧著嘴,不在意地笑了笑,「就知你会这麼说,但不要说瞎子我没提醒你,你自己怎麼样,你觉得无所谓,那小三爷呢?你要是有能坦白的事,就趁早说说,就算给个藉口也好,就不要最后一著失手,反致终生之恨。」
话语说得坦白,结尾的语气却是萧索。张起灵想,黑瞎子自然是个有故事的人,他的束缚他的自由,他的真实他的虚假,他的好恶分明甚至是他的唯利是图,张起灵从来看在眼里。但他又想,这一切根本无从解释,他从何解释?
「解雨臣对你也没有说实话。他不信任我,未必会信任吴邪。」张起灵摇了摇头。若他所料不错,解雨臣所知道的事远比黑瞎子或吴邪所预期得要多得多,二十多年前解家就入了这池深水,而解雨臣从解连环那里传承的资讯究竟包含了哪些内容,没人能猜透。
最终一无所知的,只有吴邪。
明明在那昏暗的货车上,吴邪也向张起灵索求了解答。的确张起灵向来不屑於欺骗,但擅长的是隐瞒,如果什麼都不告诉吴邪,他很清楚,依吴邪的个x_ing,反而会造成更多的危险。似是而非的对话,少量而不足以拼凑出全面的线索是他早为吴邪布好的局――不能让吴邪知道真相,但起码要让他知道:自己是有危险的,他该珍惜自己的小命。
那时张起灵对他说,『――张启山想抓你是因为麒麟血……我当初成为族长,张启山出了相当多的力,而这不过是因为,我就有著麒麟血,这是成为张家族长的基本条件。』
张起灵早在少年时就被张启山扶上『张起灵』之位,与其说是族长,更不如说是张启山的棋子。张启山挑中他,就是为了用他的麒麟血执行封印「终极」的任务。
『我跟张启山在对待终极的态度上并不完全一致,而家族里真正能为我所用的势力也不多……本来我并不在意这些事。』
张起灵很清楚,张启山从未考虑过要自己成为族长、负担封印「终极」的责任。他偏好更加稳建而安全的作法,而让他所培育的张起灵去担负一切的危险――但张起灵没有回应他的期待,始终未曾进行封印,这逼迫张启山再次挑选一个新的「张起灵」。
而吴邪反问,『你的意思是说,张启山这人野心不小,但自己没有麒麟血,所以才扶植你当族长,然而,你这闷不吭声的脾气并不好控制,他又发现麒麟竭似乎能让人产生麒麟血,乾脆抓我回去活体实验,试试有没有机会帮自己也种个麒麟血?』
这段谈话并不参杂谎言与欺骗,他只是略去了太多,而吴邪知道的太少,於是假想的猜测尽数落空――那惯於幕后cao控一切的男人所要的是可以控制的棋子,张起灵既然不服从他的命令,身世复杂的吴邪就是他的备用品。
吴邪的身世、吴邪身上所环绕的迷团,吴邪一无所觉,或者有所觉察但从不敢认真细想。张起灵从未考虑他的隐瞒究竟是守护还是伤害,他不过想负起他应该背负的责任――吴邪已经脱离了张家,他不须要知道这一切,张起灵想。然而,吴邪的身上存在著回复记忆的可能。在青铜门内时,张起灵就已经观察到蛛丝马迹,吴邪身上的麒麟血越来越强,当他的情绪受到剧烈震荡、或者是触碰到过去回忆的关键之时,吴邪就曾经……
思绪至此而断裂,因为黑瞎子的手在他眼前挥了挥,笑道,「喂,都帮你处理好伤口了,还不回神呐。我也不过就随口说说,犯得著这麼一脸凝重麼?」
当然不会是随口说说,怎麼可能会是随口说说。
张起灵自回忆中抽离,没再看一眼黑瞎子,反而转向了窗外,日光变暖变暗,已是过午,花瓣旋落,激起极轻极轻的声响,而张起灵慢慢地问道,「……吴邪在哪里?」
黑瞎子一笑,没再追问些什麼,就道,「在跟胖子下棋呢。」
※
吴邪很焦躁。
受制於解雨臣的禁令,他不能离开这间屋子,但空间就这麼大、人也就这麼多,他总觉得坐不住,只能一直在屋里晃来晃去。没过几天胖子就看不下去了,他说:妈的你这小天真,年轻人真没定x_ing,晃得胖爷我头晕,来跟胖爷下盘棋吧。
胖子一手屎棋,下棋最爱悔子,吴邪也懒得跟他争。到最后,胖子一个子下了三四步,吴邪才轻轻移了一步,这样也就消磨过了一个上午。过了中午,吴邪就开始打电话,指挥王盟处理一些盘口的要事。他叫王盟对外宣称他夹著王胖子这个喇嘛,去了一个较偏远的斗,横竖胖子现在也离不开这里,这件事情死无对证,不怕穿帮。
近年他的盘口已经转型成为资讯的流通与贩卖,吴小佛爷久不下斗,突然有了动作,手下的人不免有些惊疑与s_ao动,但更多的是对於这次倒斗收获的高度期待,故也算是彼此安生。每天就这麼度过,虽然无聊,但还不至於令人发闷,王盟还笑著说:老板的存在感比往日都高啊,被吴邪眯起眼睛狠狠地修理了一顿。
自然,吴小三爷早不是个坐以待毙,任人安排的主。这几天中除了跟胖子消磨时间与处理盘口之外,他也不停地安排人为他调查张启山的背景与下落,却仍然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