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想对她怒吼,想要大声反驳,但是「欺骗」这个字眼却彷佛钉子一般钉入他心里,一直以来,他都身处在一片黑暗中,追寻至今仍然找不到真相的突破口,身边的人一再以「为你好」的名义隐瞒事实,他却仍然无法脱身,在局里陷溺不去。他猛然浑身都没了力气,彷佛感觉到张海杏接下来要说出什么他一直追寻又一直畏惧的秘密,吴邪整个心口都发凉,颤声道,「少胡说。」
「你的记忆有多少错乱的地方,你难道从来没发现?我问你,你是什么时认识哥哥的?又是什么时候学了发丘指?族长交给你的鬼玺,你放在哪里?你真的是因为车祸撞断腿的吗?解子扬的那通电话你听到了吧?你对那通电话的内容有印象吗?」张海杏的质问剁剁逼人,步步近逼。
「就算不提有人对你的记忆动过多次手脚,更早之前,你就已经身在一个绝大的骗局里。你为什么执意要介入张家的秘密,你有这么多次抽身的机会,吴邪,你的本能在寻找着什么?如果你真有这么执着,至死也不愿放弃,为什么有些问题你又从未深入追查,譬如说像,你为什么会有麒麟血?你跟齐羽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会跟哥哥长得一模一样?」
吴邪蜷缩在座椅上,握住自己脱臼的那只手,听张海杏冰冷而条理分明的话语流进耳里,只能喘气。他追寻这些秘密至今,都恰好把这几个重点给忽略了,明明任何有关的线索都不想放过,但这几个问题,他却轻易地接受了他人模棱两可的解释。张海杏的嗓音在他的脑海回旋,几乎成为狂风般的呼啸,吴邪想要叫她闭嘴,却又无法成言,心底有一股莫名的力量,逼迫自己听下去、对自己说:对,她说的是实话。吴邪,你没有这么笨,一直以来,你都发现了。为什么不敢面对?
简直就像,自己的躯体内部,有种本能在说:你不能再查下去了,如果你还想要是「吴邪」……
而张海杏从上俯视着狼狈他,眼神澄澈坦然,无喜无忧,「我可以唤回你所有的记忆,你的疑问都会得到解答。族长做的事情,跟我们做的事情,其实并没有太大差别。只是他选择了隐瞒,而我们想给你真相。」
「无论你怎么说,我都没打算相信绑架犯。」吴邪不想被她发现自己的动摇,话语却仍是变得微弱,他摇了摇头,道。
「吴邪,透过青铜铃铛对你施以催眠之术,就能够回溯你所有的记忆。其实我可以不顾你的意愿,直接对你进行催眠,但我不想要伤害你。」张海杏难得地叹了口气,「半年前哥、解雨臣跟那个胖子打算洗掉你的记忆,就是让我来做的,你别担心,我技术很好的。」
「……我不会相信你。」
「你是不会相信我,还是不愿相信我?我本不想打击你至此,不过,如果你一心想看证据,我也无话可说。」张海杏摇了摇头,扬声就对前座唤道,「瞎子。」
「我就说嘛,小三爷这人太坚强了,要对付小三爷,还是得下猛药才行。」黑瞎子笑了声,「放那个给小三爷听听?」
张海杏冷冷地盯了他一眼,「做你该做的事,少废话。」
黑瞎子也不生气,就道,「小三爷,先跟你解释声。」他从怀中摸出一只录音笔,头也不回地就塞进吴邪还完好的那只手,「这里面是我某次陪花儿爷出席一场密谈时的内容。在场的人都是跟你熟得不能再熟的人了,你一听就会明白,内容铁定令你不好受,不过,里面的东西对你来说确实重要,你做好准备,就按播放键吧。」
吴邪愣愣地抓住了那只笔状的机器,身侧坐着张海杏,眼前则是黑瞎子,脚上与手上都上了铐,手腕还有一只脱臼了,怎么想都不可能逃得走,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但一直以来,每次有人说要对他解释一切,最后的结果仍是欺骗――这两个人又想对自己干什么?这两个人又能对自己干什么。
吴邪缓慢地低下了头,按下播放键。
一时之间,车厢里只有他们三人的呼吸声,还有音档前面空白的寂静,吴邪看着秒数一秒一秒地向后滚动,内心一时闪过无数猜想:档案坏了?黑瞎子是骗人的?为什么没人说话,这究竟是什么?而他连念头都还没凝聚成形,就听到一沙哑焦虑的男声响起。吴邪整个人都是剧烈的一震。
居然是吴一穷的声音。
『到底还要多久,老三?你大嫂已经开始起疑了。』吴一穷的声音充满了焦虑与疲倦。吴邪怎么想都想不到自家那一脸学究样的父亲会跟这一切有所关联,分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而吴二白的声音接续地响起,『大哥,不要忘了我们当初与张家的协议。』
音档内又是一阵沉默,吴一穷又开了口,比本来的声音要更低,几不可闻。
『……当初为了让吴家能够安然地保存,你们杀了我的儿子,让那个怪物顶替他的位置,这件事情,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这片宁静太难堪了,录音笔内的那个世界没有人接话,吴邪身处的车厢也没有,但吴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混乱地跳成了一片,发出了干涩的声响。吴邪自己也说不出话来。
最终说话的是解雨臣的声音,他咬着牙冷笑了一声,『话少说得那么好听,我可是知道的,吴家大伯你亲生的儿子因为高烧烧成了个白痴,当时大伯母以泪洗面,差点没精神失常,你把吴邪带回去,不就是为了平覆你们夫妻俩心上的伤――?』
『啪』的一声,吴邪听到解连环怒喝了一声,『哪轮得到你说话!闭嘴!』这才领悟到是解连环赏了解雨臣一掌,而解雨臣似乎侧头吐掉了口内咬出的血,仍不受动摇,淡淡地把本来想的话说完,『……伤口。这当口再来说这些话,未免心狠了。』
吴一穷怒得一拍桌子,吴邪闭上眼睛,几乎想要按下录音笔上的停播键,但却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无论如何,也无法阻拦吴一穷的嗓音传进耳里,『你懂什么!那小子不过就是张家的实验品!本来根本就是个怪物!谁、谁知道他会不会哪一日突然狂x_ing发作把所有人都杀死!你看过那个录影带吗!他在地上爬――』
因为愤怒与恐惧而变质的嗓音猛然中断,接着是一阵混乱的桌椅声响,解连环低喝道,『是谁在外面!――』最终只剩下一片沙沙的空白,吴邪低着头,看着录音笔上的秒数,已经不动了,结束了,再也不能说出更残忍的话语了。他冷静地松了手,看着那个录音笔掉到了地上,滚了两下。
没有人想去拣。
一片沉默,车厢中只有车子引擎转动的声音。最后还是黑瞎子先起了头,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这场谈话被人偷听了,我护着花儿爷离开,后来传来消息,解连环解爷被人杀死在暗巷里。是张隆半的人马下的手。」
「小三爷,想必透过录音档,你也明白了,这一切,花儿爷是全部知情的。」黑瞎子淡淡地道,「小三爷,你真可怜。而花儿爷为了你这样的可怜人失去一切,更比你可怜一百万倍。」
吴邪觉得自己心里出乎意料的平静,就像那次,在张家楼里面看见垂死的张起灵,他以为张起灵死了,彷佛世界已经毁灭,但心里没有恐惧没有痛苦,最深层的、无尽的悲伤麻木了其他的感知,脑海中只余下一片淡然的理x_ing思考,像踩在薄冰上,错以为此生安稳无忧,谁之一片摇摇欲坠,失足便是万丈深渊,他没有回应黑瞎子冰冷的话语,反而道,「录音档可以假造。就算都是真的,也还是有疑点。」
张海杏看着他平静的神情,倒是几分意外地笑了笑,「你可以说,我会回答你。」
「如果真是这样,吴家为什么不把我丢掉?保护我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好处?协议是什么?」隔了半晌,吴邪才缓缓地开口问道,而张海杏轻而易举地回答了他,「与他们协议的『张家』其实并非真正的『张家』,具体的内容连我们也不知道,但我想吴家多少发现了异样,所以才会耍这么多小手段,让你涉入这些事情中,期待哪一*你能够死去,或者被人带走。」
「谁能假冒张家的身份?我二叔与三叔……都不是好相与的。」
「那人没有假冒。」张海杏摇了摇头,「从头到尾,他都只有一个人。」吴邪看着她的眼睛,几乎从那双眼底便探出答案,只觉得喉咙全哑了,他用气音说,「……是张起灵?」
「对,真正的张家从未参入这场与吴家的交易之中,是族长单独跟他们接的头。本来族长身负的任务是封印终极,而你被选为下一任的族长,理当辅佐他进行任务。但族长却用尽心思催眠了你,将你送至吴家,运用自己张家族长的身份跟他们进行谈判。族长他常年在外执行任务,而每隔十年就会因为张家与终极的约定失去记忆,我们只发现你失去了踪影,却没有具体地线索,一直到半年前……族长拒绝封印终极,我们才循线追到你身上。」
「……为什么?」
吴邪看着那双眼睛,突然想起,张海杏正是张起灵的亲妹子,的确在眼眉上有几分相似。而张海杏叹了口气,吴邪几乎以为她的眼中是怜悯,但定眼一看,却仍澄澈透明,一无所有,「没人知道族长在想什么,所以张家才会分裂。」
「无论如何,你就承认了吧,吴邪,到了这关,你真的骗不过自己了。就算身边的人倾全力要保住你活命,但他们从来不在乎你心里的情感,你的痛苦、你的伤心、甚至你的绝望,都与他们无关。这么多年来,谁曾经真的听过你心里的声音?就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怎么样的人。」
「说穿了,你就是个张家丢失而放在吴家的棋子,一直以来,吴家都想尽办法要把你脱手,所以才让你进入这里面来。这之中,或许只有解连环一度真心对你好过,只可惜,解连环也死了。」
「……」车子驶进隧道中,一片幽暗,但吴邪的脑海里还是张海杏的眼神,晃荡如星河,让他浑身冰冷。虚假的冰层在脚下发出破裂的声音,要坠落了。
「你害怕吧,你一定很害怕吧,所以才拚了命要下斗,你在追求什么?你以为自己在追寻谜底,但那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那就是张家人的眼神,那就是张起灵的眼神。经历了太多于是万物皆空,一生皆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