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明枪暗箭
阿达把麻田领到厨房,请他坐在料理台后面。他x_ing格随和,从来不觉得厨房有什么机密,以前有哪个厨师或评论人想观摩或学习技艺,他都愿意随时敞开大门,这就是为什么他的学生遍布世界各地。
遇到麻田这样的行家,他是高兴的。专业的舌头和视野毕竟更敏锐,或许能提出有益的见解。就算什么见解都没有,看看食客的反应他也挺满足。
他给r.ì本大厨端来了一杯饮料,颜色清澈,里面飘着青柠皮,有阵阵柑橘类水果的香气。大厨心想,这就是类似餐厅的welcome drink了吧?他微笑致意,轻松地把饮料一口干到底。
Y字脸瞬间变成了T字脸,大厨伸出了舌头,良久才说出话,“辣……为什么那么辣!”
阿达笑吟吟:“嗯,我刮下了辣椒内的薄皮和筋,连着籽泡了十多个小时。很多人怕辣,把辣椒的筋膜和籽丢弃了,其实这才是辣椒的j.īng_华。这辣椒水直接喝有点刺激,作为调味放在牛r_ou_汤、j-ir_ou_汤或玉米汤里,可以得到醇厚的辣味。你觉得呢?”
麻田眼泪都要辣出来了,暗骂道,这是调味料为什么不早说?!仔细品尝,刺激的辣味后面,还有类似罗勒的香C_ào气息和青柠的酸,确实很有热带的氛围,而且辣味只在口腔起作用,进入胃里却是清凉的,这跟r.ì本激辛之味完全不同。
他点点头:“让人印象深刻。呃,可不可以请你在上菜的时候,稍做说明?”
阿达点点头,接下去给他拿了一勺粉红色的粉末。麻田直觉这不是容易应付的家伙,眨着眼咬着唇,考虑着要不要吃进嘴里。
阿达解释道:“这是Sweet berry磨的粉末,不辣也不酸的,你试试?”
麻田一咬牙,把粉末都倒进嘴里,然后T字脸变成了“个”字脸。“好苦………为什么名字叫sweet的东西会苦?!”
阿达苦恼道,“还苦吗,我已经想办法减少苦味。这其实是天然甜味剂,吃完后再吃带酸味的东西就甜了。用它来替代糖,可以帮助有肥胖困扰的人,减少糖分摄入。因为sweet berry产量少,很贵的,所以我在研究怎么加工成粉末,只用一点点就有效,不过还没研究成功。您觉得这是不是很有价值?”
麻田腹诽,这是试验失败品为什么不早说?阿达给他拿来一块全麦饼干。全麦饼干里加了酸柑汁,单吃酸涩极了,吃完粉末后再尝,却能吃出普通饼干的甜味。麻田点点头,“这个很有商业价值,不过形式上很啰嗦,我的意思是,叫人吃粉末,然后等一阵子再吃‘甜点’,并不是个体面的进餐方式。”
阿达深以为然,行家就是行家,点出了问题的关键:把吃饭弄成吃药似的,确实不是正道。“你说得很有道理,我还要再想办法。”
麻田已经觉察出,阿达跟他想象的新加坡第一主厨完全不一样,他以为会吃到奇形怪状的、有热带雨林水土之味的强大食物,但没想到他考虑的竟然是“肥胖问题”。
接下来阿达终于拿出一样像是正经食物的东西——起码是盛在正常盘子里的,一盘冰。
麻田已经不敢贸然行动,对阿达道:“请你详细介绍这道菜。”
阿达轻松笑道,“啊,这个很简单的,”他用叉子扒开了冰粒,叉出了一个很正常的虾。虾r_ou_干干净净,闪着冰块带出来的晶莹的光。
麻田闻了闻:“葡萄酒!”
“对,是泰国生产的白葡萄酒,酒体会放竹桶里发酵一阵,味道跟西方庄园的出品不同。酒和水做成冰块,然后把烫过的虾放在冰碎里冻四个小时。”
麻田尝了虾,点点头。这是东南亚常见的海虾,品质算不上上乘,但紧致新鲜,加热又冷冻后,r_ou_质极其弹脆;冰凉的海鲜没有香气,因此厨师巧妙地把虾泡在葡萄酒冰块里,给它镀上香气和味道的层次,又不会水汪汪烂糟糟的,干净利落。
“这个想法不错,很有效。不过,”麻田的吊销眼锐利了起来,“我不会让我的厨房出现这样的食物!”
阿达一凛:“这有什么问题吗?”
“我无意冒犯,但恕我直言,不只是虾有问题,其他的东西也不对。”
“请指教。”
“你考虑事情的方式,我并不赞同。要得到醇厚的辣味,应该用多种品种好的辣椒慢慢熬制,加上辅助香C_ào、动物的骨头和其他油脂香料,而不是这种速成品;甜味剂更是对客人的不尊重,不能因为热量的考虑,而牺牲掉进食的庄重感。我们厨师要解决的是食物够不够好,健康的困扰,真是对不住了,应该留给客人的医生去解决。”顿了顿,麻田又道,“虾的料理方式很聪明,可是从选材上就错了。这种虾不够鲜甜,味道单一,要用同样的方式来做伊势龙虾,那才是技术用得其所呢。”
阿达无辜道:“可我们的海域没有伊势龙虾啊。”
Y字脸越发的肃穆,以致看起来犹如标准的枝丫,“可是这里有发达的国际贸易!我能理解你尽其所能地使用本土物产的心意,但这是本末倒置的。在我的国家也注重当时、当地和当季,可事实上,真正当季的顶尖食材,还是会被运到能消费得起的大城市。曾可达大厨,决定一个人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的,不是地域,而是阶级啊。”
阿达被这个想法震住了。过了好一阵,他才点点头:“麻田大厨,你说得对。新加坡中产吃的东西,跟纽约和上海的大概差不多……”
麻田得意地c-h-ā口:“没错!一个人要吃什么,常常只是因为‘他吃得起’。也多亏有这种阶级分层的需求,我们这样的厨师才能一路j.īng_进,做出更j.īng_致、美味、富有创见和格调的食物。”
阿达笑道:“我还没说完,吃饭的人有阶级,但是食物没有。就是因为这种分层的存在,我们才要更加用功一点,做出无论什么阶层都觉得满足的食物吧。”
麻田摇摇头,用看一个“幼稚高中生”的眼神看着他,“你在浪费你的才能。”
阿达不想跟他辩论。麻田对辣椒水和甜味剂的看法,他也曾经有过,作为高级餐厅主厨,他知道j.īng_选和j.īng_耕细作的好处,可是这些年的经历、尤其是投入到咖啡馆和中央厨房的工作之后,他的视野已经大不一样。美好的味道自然是厨师的基本追求,但追逐极致的鲜美,才是烹饪的目的吗?
肥胖又为什么不该是厨师考虑的呢?就像他给学生做饭的时期,只要是考试季,他就会增加r_ou_类和深绿蔬菜,减少油脂和辣椒,这种考虑已经深入到他的习惯里。只不过现在他面对的受众更多而已。
麻田见阿达不回答,油滑一笑:“无论如何,能吃到你做的食物很愉快,多谢款待了。嗯,这个甜味粉蛮有意思,能不能给我一点,我回去给东京的朋友开开眼界?”
阿达迅速把甜味粉收到料理台底下,摆出了一个单纯的笑脸:“当然不可以!跟你聊天也很愉快,再见了。”
麻田暗骂,这曾可达手真快啊!早知道先要过来再说批评的话了。他的老脸尴尬地笑了一下,Y字变成了柔软的蝌蚪,倒是有几分可爱了。
r.ì本大厨走后,老三问阿达,“这秃子来偷师吗?”
阿达对老三的洞察力大为敬佩,说道:“他训了我一顿,还想拿走我的研究。”
老三怒了:“我二哥能找到什么好人!这混蛋训你什么了?”
阿达摇头不答——他第一次有一种强烈的想法,自己已经离高级餐厅主厨越来越远了,这是再也回不去了吧?
跟麻田明枪暗箭地聊完之后,阿达豁然开朗。他意识到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要走得更极端些,态度要更清晰强硬。
这些年来他饱受争议,无论别人怎样诠释他,他都觉得搔不到痒处,说到底,他选择怎么做饭、做给谁吃,都出于他当时的处境和心情,既没有什么理论的支撑,甚至没有所谓的“理想”来给他做坐标。直到现在,从米其林厨房走到中央厨房,他才知道他的对面站着许多麻田和饮食的标准,即使彼此完全没有利益冲突,他们也会跑过来训他一顿。
他还能怎样呢?只能站稳了告诉他们,去你妈的,我怎么做关你什么事?
此后,咖啡馆的旗帜更是鲜明,不但会标注主要材料的产地,甚至会列出生产人。摆在咖啡馆售卖的调料、主食面包和半成品更是形式多样,跟超市货架上的产品不同,每一样东西都可以追溯出谁种的、谁制作的、为什么要这样制作。因为产量都不高,能有就有,没有就等下一个季节,经顾客要求,咖啡馆又跟网络平台合作,把产品的生产进程和数量都放网上,随时跟进购买。
Hippo的两家分店开业后,生意良好,但群众对他们的好奇趋向平常,排队的人不那么多了;与之相反的是苏老二的法r.ì餐厅,从开业那天,就造成了餐饮业的轰动。
新加坡每一年有十几家高级餐厅开业,却从来没有那么大阵仗过:老二请了五位米其林三星主厨站台,轮流和麻田主厨一起合作做晚餐,持续了两周。晚餐不能预定,只有受邀才能参与。因此无论想吃不想吃,被邀请都成了身份象征。
与其说是吃晚餐,不如说是社会影响力的鉴别会,在写着自己名牌的座位坐下来,扫视一周,很多人都会想,“那家伙也有资格来吃?”;“原来他也来了,一会儿要过去认识认识。”
老三自然受到了邀请。苏老二特地给他打电话,热情地告诉他,餐厅的座位很矜贵,多少人明里暗里跟我要位子,我都没给脸。阿泽你在新加坡餐饮界也是个人物了,又是苏家自己人,我给你留了座,到时跟你的团队一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