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没有。”他难得这么温吞,“我这会儿在人民广场,离你学校远吧?”
“我刚好要去那边取东西,直接坐地铁很快。”
那头静了一会儿,他答应了:“好吧,你直接到鼎荣馆来。知道鼎荣馆吗?”
“知道。”
我挂上电话,颈窝里莫名热烘烘的。
从人满为患的地铁站出来,大冬天里挤出一身汗,外面干烈烈的冷风一刮,我立刻把散开的围巾裹紧了。
鼎荣馆在紧挨人民广场的龙江路上,据说是从前民国时候的西洋别墅改建的,四周高大的常绿乔木葱葱茏茏,闹中取静,嵌在门边围墙里的黑色石头上用金色汉隶刻着“原名某某别墅,始建于一九三几年”的字样。阔气的大门左右各自排开一溜锃光瓦亮的高级轿车,趾高气扬地映出高处树叶鬼手般的影子。
服务生恭恭敬敬地推开门,暖燥的热浪扑面而来,我险些没出得了气。二楼的包间和大堂内座无虚席,踩着地毯转上三楼,空气登时一静,反衬得天花板上宝塔倒挂似的水晶灯越发光芒大盛。大堂里零散坐着几桌客人,服务生把我领到角落的一张桌边,无声地离开了。
圆桌上铺着花纹对称繁复的抽纱桌布,长颈细口花瓶里还c-h-ā了枝正在怒放的绛红的康乃馨,水晶玻璃杯将灯光切割成无数碎片,使我头晕目眩。一个女孩儿坐在靠里的座位上,还没有瘦长的椅背高,瞪着眼睛直直地望向我。
喉管里突泛一阵焦渴,服务生端来一杯绿茶,替我放在女孩旁边的空位上。淡香宜人的茶烟袅袅扑来,像在哄我尽快坐下去享用。捏着围巾的手心发了汗,羊绒被黏得根根直立,密密的刺痒,我看向坐在另一侧的男人,一个“爸”字轮了又轮,最后还是化在唾沫里。
我爸避开我的目光:“你坐。”不等我动,又对那女孩儿道,“何幸,叫哥哥。”
她的视线跟我的撞在一起,嗫嚅着叫了一声哥哥,含糊不清的。
脑子里洪水泄闸似的轰轰轧过几百个念头,下一秒又空得飘起来,我默了半天,只挤出一句:“都这么大了。”
服务生取来菜单,恰好化解了即将到来的尴尬沉默,三人不约而同地翻起自己面前那份考究的菜谱。我爸随手看了两页,若无其事道:“你妈怕你在学校里吃得不好,你有什么想吃的跟我说,身体重要,不要想着省钱,到时候弄出病来。”
我盯着菜谱上印得近乎纤毫毕现的虾松图片出了神,嘴上不留神道:“她们跟你一起来的?”
“只带何幸过来,让她在这儿玩两天。”
“你在电话里至少提前跟我说一声。”
“一家人,有什么见不得的。”他扣上菜谱,厚重的皮质封皮发出沉闷的“啪”一声,“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正要带何幸出去吃饭,总不能把她一个丢在酒店。”
我心中为自己的嘴拙升起针扎一般薄淡的恼怒,不知还能说什么,转而问:“叫何幸?”
她听见自己的名字,抬头瞟我一眼。我爸点头,补上一句:“姓宣。”
何幸,好名字。我想。
服务生过来点菜,我小心地喝了口热茶,宣何幸在一旁摆弄着空空的碗勺。偶尔白瓷餐具碰在一起,发出叮凌的冷响,她立刻调转目光四下张望,注意场内是否有人朝她投去不悦的目光,警惕得像某种风声鹤唳的食C_ào动物。等菜的间隙,我爸从怀里摸出一包中华,刚从里面拿了一支,还没咬到嘴上,宣何幸突然开口:
“爸爸你又抽烟!刚刚明明说好是最后一根的。”
我爸夹烟的手一顿,笑道:“这根最后一根,好不好?再抽一根。”
宣何幸噌地扭过头去,哼道:“说话不算话。烟味臭死了。”
“好好好,不抽了,不抽了。”我爸把烟放回烟盒,重新揣回口袋,“答应了你的,爸爸说话算数。”
“我才不稀罕。”宣何幸一皱鼻子,笑嘻嘻地扮了个鬼脸。
我和我爸不经意四目相对,他平静地错开视线,望了一眼窗外的风景,转回来说:“你什么时候放假?”
“一月十四号。”
“火车票买好了?”
“买了。”
“有没有同学同路?”
“跟关庭和孟潜声一起。”
他摩挲着杯子,点点头不说话了。
宣何幸要吃蛋,我爸专门给她要了一盅核桃汁炖蛋,上菜时放在了我手边,我顺手往旁边一推,她怯生生地偷瞄了我一眼,然后把瓷盅拉到自己面前。桌上弥漫着令人放松的沉默,碗筷碰撞的声音尤其清晰,在这奇异的氛围里,我感受到一种暌违已久的温情,但转念想到这温情是从别处搜刮来的,便又像被揭了疤,更尝到刺痛的愉悦。
饭后,我爸带宣何幸逛商场,说要给她买件喜欢的衣服或者娃娃,作为考试满分的奖励。我不知道自己该跟着去还是该识趣地告辞,被我爸看出犹豫,就问:“你现在有事儿吗?”
“没有。”我坦白道,“等会儿去东山路取蛋糕,然后回学校。”
他“哦”了一声,拿起大衣,忽然又想起来:“今天你生r.ì?”我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难堪,不等说话,他已经恍然道:“今天二十七号。”
跑远了的宣何幸此时又折返回来,扑在他怀里:“爸爸你过生r.ì?”
我爸一指我:“今天是你哥哥生r.ì。”
她伏在他怀里打量我,咬着嘴唇欲言又止。我爸轻轻一拍她:“该说什么?”
“哥哥,生r.ì快乐。”
我笑了笑。我爸说:“那正好,一起去逛逛。你有什么想要的,送给你当生r.ì礼物。”
和他一起悠闲地逛商场消磨时间这种事情,我上高中之后再没肖想过。此时我们父子亲亲热热地并肩走在商场光亮的瓷砖地上,我却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难受,像一个被神随便点中的乞丐,突然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富贵生活,不仅没有感恩戴德,反而空前的坐卧难安。
我由此发觉自己也是块贱骨头。
我爸随意问了些学校里的事,我一一讲给他听,他发现现在的大学生活和他那个年代不一样了,觉得很有意思,话比在家时多了不少,还说了些从前他念书时候的事情,都是我第一次听。宣何幸一直亦步亦趋地跟着,听他说有意思的事,不见得听懂,但见我们笑,她也跟着发出讨人欢心的吃吃笑声。
我和我爸难得有平心静气说话的时候。他不是我妈那样的忠实听众,不像她对我所说的任何事情都热情非常,原来在家时,我若心血来潮起了个什么闲话的话头,而我妈恰巧没有听见,他通常是不会应的,充耳不闻地坐在沙发上,两眼空空地望着电视;我要是赌气不说,当然也就到此为止。偶尔我贴上去同他搭话,他避无可避,才不咸不淡地敷衍两句。因此我们之间不是有问无答,就是不出三句话不欢而散。
这冷淡总叫我心寒,但在说正事时,却又显出干脆利落的一面,我尽力让自己学会泰然处之,到如今略有小成。
我不知道买什么好,又不想扫了我爸的兴——能看出他今天兴致高昂,想扮演个好父亲的角色。最后买了件兔羊毛混纺的针织毛衣,导购小姐又口若悬河地推荐与之颜色相配的山羊绒围巾。我翻了翻吊牌,价格让人稍微招架不住,我爸倒是很利索地让她一并包起来。他刷卡时嘴角上扬,双目炯炯有神,仿佛做成了一笔包赚不赔的j_iao易,让金钱给予他些许在“父亲”这个身份上匮乏已久的满足与宽慰。
这样的灰色细条纹围巾我已经有两条了,有一条还是他和关庭她爸一起去国外的时候带回来给我的。他大概忘记了。
我想了想,让导购多拿了一个空纸袋。
刚给宣何幸买好娃娃,我爸的电话就响了起来。用的是我最熟悉的谈公事的口吻,应当是生意上的人。果然,一挂上电话,他就说晚上跟别人有约,等等要走。不到六点钟,外面的天已经黑透,我准备去东山路取蛋糕,然后回学校,他说让秘书简俊开车送我,我觉得太远不方便,就说算了,我爸也没再坚持。宣何幸不大高兴,抱着新买的毛绒大娃娃,撇下两边嘴角,赖在他怀里一声长一声短地喊爸爸。我爸没辙,替她抱着娃娃,说让简叔叔带她去吃麦当劳,她把头埋在他西装里,怎么也不应声。
我怕再晚地铁人多挤不上,转身走了。
室友们在宿舍里打扑克,天气太冷,谁都不愿意出门,还没来得及吃饭,刚好拿我的蛋糕打牙祭。我给孟先生宿舍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他一个室友,说孟潜声不在,我想他应该是等不着我,直接来政大了。室友们虎视眈眈地盯着蛋糕,还不好意思下嘴,起哄让我c-h-ā蜡烛,我前天才跟孟先生在外面吹过一回蜡烛,连说不走形式,让他们分来吃,我马上还要出门。他们仨立刻露出会意的笑容,盘问我是不是谈了女朋友,我顺理成章地把孟先生扯出来打幌子,坐都没坐,喝了半杯水立刻出门。
刚走到政大的大门口,我就看见他了。我立在风口上,冷风吹得我睁不开眼,迎上去叫:“孟潜声!”
他把下巴从围巾里抬起来,笑道:“我还以为你要放我鸽子了。”
“拿去。”我把装围巾的口袋递过去,“生r.ì礼物。”
他纳罕地接过:“前天不是送过了?”
我听得汗颜。前几天我忙别的事情忙昏了头,想起还没给孟先生买礼物时已经是晚上,只好在书店挑了两本书。他翻出一块纸牌,借着路灯昏暗的光线看,我才想起吊牌忘了剪。他有点惊讶:“送这么重的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