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韵大约是见他忽起悲凉之色,大惊,连忙说:“我……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我没有任何轻薄的意思啊,当真抱歉!阕,阕儿……”
林阕见他着了慌,不自禁笑了一声,“不是,我知道你并非此意,韵之。”话到此处,对面那男子手中的杯盏一震,脸露一层迷茫之色,须臾回神,低下头喃喃道:“多少年无人这般唤我了,那时还是小时候,师父他老人家……”
唇边弯了弯,口中接着道:“韵之,朝为红颜,暮为枯骨,容貌不过一层皮,一切皆是表象,你身在道中,却也领悟不透么?”
何韵有些惊讶地抬头,望进他眼中,半晌苦笑着回答道:“我反而肤浅了。只是……我到今日才刚发现——我也只不过,是个凡夫俗子罢了。身处于红尘俗世,不能逃过任何一个普通人所具有的弱点。我……与‘得道’尚差之远矣,惭愧!”
他心下越发冰凉:“不错,若无这张皮相,莫说今天,只怕连命都早就没了。”
说着从座上站起,慢慢踱到窗边,伸手推开,想推开一扇回忆。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清晰起来,秋夜的寒凉于萧索透骨而来,他深深呼吸一口,唇边依旧可以噙起一抹笑意,只是这笑中含了多少苦与泪,只自己能知晓。
“小时候家里穷,养不活这么多人,便亲手被爹卖到人牙子手上,那会儿不过刚刚记事,也许四五岁的光景吧?记不太清了……本来要被卖到不知哪里去做奴隶或是奴才,刚好碰上这边来挑有资质的小孩来培养。该说幸还是不行,爹娘给了我这皮相?其实,还是幸运的吧。至少,学了一手好琴,通文识字,这些可都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才有资格学的东西,不是么?”朝身后一回眸,见听的人已经入神,便继续有些淡漠地说下去,仿佛那些残忍,不是在说自己,“八岁跟着别的公子历练,十二岁……十二岁开始接客。那会儿,小孩子粉嫩嫩的都像是一笼笼刚蒸熟的水晶虾饺,直待人享用,呵。”盯着窗外寂静的雨幕,“后来……后来嘛,运气越发好了,地方换了主人,我和他交情不错,便被抬上头牌。但若本没有美好的容颜,便是想也坐不到这位置,所以,容貌果然十分重要不可,你说是不是?”他转头问那倾听者。
何韵呆若木鸡地坐在原地。他粲然一笑,轻轻巧巧踏了几步过去,在那人身边坐下,笑语晏晏:“我没事说这些干什么呢?平白扫兴。还是聊点开心的罢。”说罢拿起何韵的杯子,还没来得及有其他动作,手腕已然被握住。杯子晃了一下,酒液立刻洒了出来,有几颗还落到了他裳摆上,但他只是不解地看向始作俑者。
“你……你怎么可以这般若无其事?”
眼中闪动的,是痛楚,抑或怜惜……?
手略一使劲便挣脱开,但这回杯子仍是没能举到眼前就被同一只手掌生生握住,这回握得紧了,再挣不脱。
“酒已经很凉了,别再多喝了。”
“我不需要你可怜!”
既然爱不到你,既然……也没法让你爱上我,喝杯酒安慰一下自己又怎么了。这辈子如此不值,今朝有酒今朝醉才是真谛不是么。执拗地扭动手腕想要夺过杯盏,挣扎中酒洒了好些在对方襟口,只可惜这男人性子比他更执拗更有韧劲,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开,力道还极扎实稳健。
“你……!你凭什么来可怜我,至少我全凭自己活着,我,根本不需要任何的可怜!”
“那……你需要什么?”脱口而出这问题让那男人感觉有点不对味,皱了下眉头,“我是说,我并非可怜,至少……至少不是你理解的那层意思……”不自觉地手上力道便也松了。
林阕趁此机会夺过杯子一饮而尽,“我需要什么?你怎么可以问这么傻的问题?你难道不知道?”说罢,杯子随手往桌上一掼,夺过那人襟口。
其实压根也没想过过什么,只是凭着心意,亲身便吻了过去。
很陌生,很柔软,有些湿润,带点酒香。
被亲吻的人显然毫无准备,浑身上下都僵了,他等了良久没等到想象中的推拒,胆子向来甚大,索性不管不顾起来,探出舌尖摸索着。那人的气息越发紊乱。许是都醉得不轻罢,才会有人任性冲动,有人无动于衷。
另一只手也随即伸过去绕过那人脖子,不给哪怕一丝逃脱的机会,一寸一寸,鲸吞蚕食,毫不放过地占为己有。
从喘息到窒息,从陌生到熟悉,也就这不长不短一吻间。
手肘处忽的被人握住,欲将他拉开的样子。因亲吻对方而跳得飞快的心一瞬间紧张得几乎要停止。舌轻巧地撤出,乖巧地仿佛从来安分守己。
委实不知将会面对这男人怎样的脸色……也许便是直截了当转身而去,再不回头了……这辈子从未如此这般患得患失,一瞬不顾一切狂喜一瞬又失落,一番犹豫无措间,手臂又被一扯,力道既猛,他又无丝毫防备,整个身子都不禁被往后掀了过去。
虽勉力扶了旁边的案几一把,却也撞得生疼。
林阕抬起头,何韵已极失措地站了起来退后两步,此刻目光与他对上,即刻便错开了。
这一下,似乎很长,长到焦心,又似乎极短,短到麻木……然后是对方微哑的声音:“抱歉!”以及伸过来欲扶他站起的手心。
林阕盯着眼前的手良久,久到可以记住上面每一丝纹路。手骨节均匀,既不修长白皙,也不黝黑粗狂,但很干净整洁,也很厚实有力,只是此刻有一些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