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施主深色躁动,愁眉紧锁,深困世事啊。”
在如此平和的眼光中,他顿觉自己肤浅而无所遁形,甚至有些不好意思提出心头迫切之事。但略一踌躇,依旧开口道:“大师,我……我能否见一面贵寺的那位,那位——”
“净尘。”一平方丈接口道,看着他半晌,神色有些严肃,然后几不可闻的微叹口气,“他向老衲坦白一切,老衲怜其悲苦,感其赤诚,故为其取法号为‘净尘’,望其拂尽尘世万千凄冷,在我佛门中找到心中大清净大自在。施主此番前来,岂非又要将其扯入纷繁红尘?”
“大师,只不过见一面,我……”
“那敢问何施主,见一面又如何?”
何韵略有迟疑,仍是答道:“总要再见一下……”
“见过之后便如何?与没见,到底有多少不同?”
他答不出来了。
方丈瞧着他的摸样良久,似有所不忍,叹口气开口:“何施主可知,不是老衲不愿帮你,实在是净尘他本不愿见你。在你来之前,其实他就在老衲处。”
何韵愣在当地。
半天心里才反应过来。
是了,他此前每次去找那人,自己虽矛盾彷徨,拼命将其往外推拒,对方却有哪一次不是笑脸相迎,登堂入室,奉为上宾?但他忘记了,那人本也是可以拒绝的,并不是每回都愿意见他的。
其实他本来,也只是想回答那人一句:“我是喜欢你的。”因为他实在不想看到那人灰烬一般的眼神。他心目中的阕儿,大胆放肆,情热如火,便是那火焰燃烧时一样的瑰丽夺目。就算他自认不配,不能,将其握在手中,也只愿对方能够在自己的世界中继续安好快乐。
现下被方丈一说,觉得果真如此,见了面又如何,劝那人莫出家避世?他凭什么?
“何施主,请回吧。兴许待你想好了,可以再来。”
何韵于是一言不发地站起,合什一礼,沉重地踏出了门槛。
小昙在后边看着很是着急,碍于大师之面又不敢开口,只好含泪跟出了山寺。
“您就这么不管了?”果然,出了寺门没几步那小孩便忍不住出口埋怨,“公子为你灰心出家,你却连劝也不肯劝上一下!”
他也不动怒,只叹口气,道:“是他不肯见我。”
“那又怎样?公子还不是不肯见我?可我硬闯,最终还不是见着了?只可惜他根本听不进我说的罢了……”哽了一下,又道,“便是你一个大人,闯一下又如何?颜面在这时便这般重要?”
何韵也不回嘴,听凭小昙数落着,陷入深思里,呢喃道:“是啊,我竟从未起过‘定要找到他’的决心,每回只想着‘见不着也罢’,我……”竟在山路上停住步子。
小昙一见他有回心转意的味道,立时找着了希望,一双眼亮起来,仍不住开口劝着。
何韵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一跺脚,回头再往山寺走去。
第二次踏进佛堂,只见一个穿着僧服却挽着发髻的人背对着他正在为佛灯添油。小昙在背后欲言又止,他未曾注意,只是上前几步便张口问:“这位小师父,请问——”问到一半便忘记了,那僧人猛地手一抖,“刷”地转过身,却不是林阕还有谁?哦,该说是净尘了……他心里不情不愿地承认这个法号。
何韵张着嘴不曾动弹,净尘早已冷静地深深看他一眼,放下手中物事向内走去。
“阕儿!”心一急,扯住了那人的袖子。
“施主。”声音平淡低沉,不见起伏,连头也不回,“我是净尘。”
何韵噎了下,手中衣袖便一空,只好再说:“就见一面也不成?”
“你不是见也见过了,如今也该回了。”言语之中已有不耐之意。
看不见那人表情,只觉异样非常,但性子依稀未变,几句话就变脸色。何韵微微苦笑:“你连面也不给,怎的就算见过面了?”
半晌。这半晌这样漫长似的。终于听到前面的人无奈道:“那便进来说罢,站在这里多难看。”说罢抬脚便往里,他心中石头终是落地,回头与小昙对看一眼,正准备跟上,眼角看到素色衣袂一闪,抬眼一看,正是方才为之通报的小僧人,他微笑着一礼。后者一愣,跟着一礼。他随即转身跟着林阕的脚步去了。那僧人仍是站在墙角处有些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回是后院另一边,连着许多禅房,倒似乎与那方丈所住无甚区别,只是大一些,因那是几人一道住的大通铺。
净尘住在最角落的小禅房中,像是独独僻出来与他的。小昙先一步留在门外,只他跟了进去。
房中干净异常,或者说简直没什么东西。也是一看到底的摆设,甚至都没有像样的桌子,更别提椅子凳子,只能勉强坐在床头。地上,唯一个蒲团而已。这一切,丝毫不能与寤怀楼中的雅致精巧、低调奢华相提并论。也许那时他房里随随便便一幅书画或是一只杯盏都足够抵得上这里半间院子。
何韵暗暗感叹着,净尘已点了油灯搁在桌上。原来房内就昏暗,又是下雪天,实在太黑,连人的眉目都看不太清。
一灯如豆,印出点灯人苍白的脸庞,却仍是遮不住美得无法描摹。一头乌发整整齐齐一丝不落地紧紧挽住,感觉像是主人将他们束之高阁不再打算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