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一只空桶的基尔伯特站在井边,身上一如既往的脏兮兮,一点也没有富家子弟的样,但这样才是他最自然的样子。他道:"当然啦!"
"大家都在这里帮忙真是太好了呢。"托里斯微笑。
"啊,对了。"伊万把水桶从绳子上解下来,"我今天下午要离开一下,能帮我照顾姐姐和娜塔莎吗?"
"可以是可以……"托里斯有些好奇地看着伊万。基尔伯特大大咧咧地问:"你去干什么啊?你家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吧?"
"……很重要的事。"伊万提起水桶头也不回地走了。
托里斯和基尔伯特面面相觑。
伊万转过墙角,看见后门口的果树,枝叶已经绿了许多,长了些白色小球似的果子,藏在叶底,垂向门沿,像一串儿铃铛,被门向旁边一推。
有个戴着帽子的人急匆匆地从后门里出来,他一看见伊万就停住了,站在树底下盯着伊万,却看不清他的脸。
"……"伊万的心跳猛地加速了。他的眼珠不自觉地盯着那人。
他有些僵硬的腿擅自动了起来,快步走到那人身边。那人看着他走过来,拳头攥得更紧了,仿佛不知所措地低着头。
伊万扔了水桶,水溅在地上,那块土地变得深黑,如渐渐沉下去的心,伊万的力气抽空了,他挣扎着看着眼前沉默的这人。然后二话不说的,他拉起那人的手跑到仓库后面的树林。
王耀竟有些不敢接近伊万,一进入树林就挣脱了伊万的手往后退。伊万放开了王耀的手,然后立刻抱住了王耀,他喘着气,一时竟想不到要说什么,明明他准备了很久的,一临场他脑子就乱了,只晓得收紧自己的手臂。
王耀一开始还推伊万的,然后他放弃了,伊万就像块牛皮糖似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开了口:"你没受伤……"
"没有,没有。"伊万把额头抵在王耀肩上。他一手搂着王耀,一手抚摸到了王耀的后脑勺,忽然瞪大了眼睛,起身要看王耀的脸。王耀把他的头摁了回去。
"你的头发……"
"被剪掉了。没什么的,你别看。"伊万看不见王耀脸上的表情。
"你偷跑出来的?""嗯。"
伊万一下子明白了,一时间又想收紧手臂,又怕勒疼王耀。他把眉头皱紧了,轻声说:"辛苦你了……"
王耀也疲惫地把脸靠在伊万肩上,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伊万仿佛被烫伤似的,艰难地触摸着王耀的乱发,指尖都发麻了,他蹭了蹭王耀的脸颊,久久不能开口。心很疼,不是刺痛,它钝钝的,却确实地磨着人心,心上确实地淌着血,太温吞了,竟连眼泪都激不出,什么都含在嘴里,梗在喉咙里。
"发生了很多事情。"伊万说,王耀点点头。
伊万喘了一会儿:"……我家烧没了,只剩下人。"王耀颤抖着点点头。
"耀君你要搬家?"伊万说出这句话以后屏住了呼吸,为自己接下来的话语蓄力。王耀摇头,叹息地吐出一句话:"我不知道,我哪也不想去……"王耀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伊万接下来要告诉他的事情。
"……我家也要搬家了。"伊万慢慢地放开了王耀。
"……嗯。"王耀很想闭上眼睛,然后做一些崩溃的事情,理智却压倒了痛苦的情绪,他什么也没能做成。
"耀君,听我说。"伊万把额头抵在王耀的额头上,"我们不会分别的——我会给你写信,写很多很多,每个星期都写,托人寄给你。我会偷偷去看你的,我会找你的,不管你在哪……"
王耀扯了扯嘴角,嗓子发不了声,有股血味。
"我们不能待在这个小镇了。我们不属于这里。"伊万再次抱住了王耀,"……拜托,相信我。一定……"
"……我知道了。"王耀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刺了一下。
伊万搂着王耀,猛吸了一口气,手臂发起了软,心的炽痛感超出了他的预想。王耀回答得太干脆了,也理所当然的干脆,所以才恐怖,仿佛下一秒他就会融化成水消失掉。
"不要放弃,我还没放弃。"伊万突然害怕地抓住王耀的手道,"我是下定决心了的,我会去找你的,就算花上一辈子!"
王耀的嘴角流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他用拳头轻轻地推开了伊万:"……别把你的一辈子放在我身上。"伊万瞪大了眼睛,四肢僵硬着。
王耀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我会离开这里。"
"如果你给我写信,我就回信。如果你来找我,我就见你。"
"但你自己的生活自己好好过。"
伊万一直注视着王耀,看着那张带着一些伤痕的脸颊,明明依然心痛着却渐渐地能够露出些微笑了。
因为王耀也微笑着:
"还有,记着——一星期一封信,你说的,少一封都不行。"
"——嗯!"
*
小剧场
基尔伯特r.ì记④
4月28r.ì
今天去医院帮忙了!本大爷真是帅极了!!
老妈又骂本大爷,一个男人要弄得干干净净的干吗?!
不过今晚的香肠很好吃!就这样,睡觉去!
r.ì记十七
这辈子最喜欢你!——伊万布拉金斯基
4月30r.ì
(空)
*
夏天来了。
烧焦了一半的菩提树重新冒出绿芽,光秃秃的柳条垂在一个屹立不动的门框上,没有了房屋的遮拦,在石头地板的空地上可以看见远方的田野和山岗,田里有了些许明黄色的花色,几个微粒似的孩子在焦黑的废墟中前呼后应地忙碌着,用破麻袋装起尚完好的木板,拿去卖破烂。
鞋子踩在焦炭上嘎吱作响的,伊万跳过翘起来的墙壁,地上有许多碎石,不小心就会踢到别人家的水壶罐子什么的。白色的yá-ng光照在上面,一股很难闻的味道就蒸腾而出了。
据说火灾是从染坊传出来的——硫酸盐爆炸了,很多人吸了毒气,肺被灼伤,这么想着伊万赶紧捂住鼻子,虽然他也不知道硫酸盐是个啥。
有半面墙苟延残喘地立着,上面居然安安稳稳地挂着一具神像,表情恬静淡然,在一片枯败残破之景中显得无比神圣。伊万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把那神像摘了下来,塞进口袋。这便是他搬家时唯一的行李了。
他环顾了一下原本是他家的、面目全非的这条街,叹了口气。不过他知道,人们很快就能振作起来,镇长会拨钱济灾,富人会捐钱,乡下人趁机盖私房……今年雅科夫捐的钱最多,大概是为了保持个好名声离开这镇子。他的目的达到了,确实有人受了惠并且开始感激他,不管他真实的目的如何,他也总归是在做善事。
而像过往的每一场灾难后一样,人们会重建出房屋,新建的房子一定比以前的要高大、漂亮得多,世上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摧毁这些坚强如蚂蚁的人民了,他们所具有的力量正是生命本身。
太yá-ng升得更高了,汗水很快冒了出来,背后有人呼唤他:"伊万——"
伊万回头,看见穿短袖的基尔伯特和托里斯正踏过碎石堆向他走来:"基尔伯特君——托里斯君——"
王耀今天搬家,去圣彼得堡。等索菲亚痊愈了,伊万也要搬家,先去周边的小城镇,再转向北面的大都市,他已经辍了学。
伊万站在一块大石头上,一个熟悉的、黑色的脑袋从断壁后露了出来,他笑了起来:"耀君!"
王耀闻声抬头,脸上带着些伤口,还有一个浅浅的笑容:"伊万。"
"看吧,有本大爷出马,总没问题的!"基尔伯特兴冲冲地蹦上石头。他遵守自己的诺言,把王耀给约出来了,毕竟他是富人的孩子,而托里斯又是医生的孩子,雅科夫不会拒绝社会地位高的人。
托里斯看了眼王耀剪短了的头发,又看了眼伊万:"那个,这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吧?你们要去干什么呢?"
听到那句"最后一次",伊万和王耀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伊万说:"我有点东西想给他看,你们要来看一下吗?"
"什么东西?"
"跟我来就是了!"伊万牵着王耀的手小跑起来,基尔伯特和托里斯一头雾水地跟着他们。
孩子们奔跑着穿过灰色的废墟,朝着田野而去。
*
"哗——"山岗上刮过一阵大风,绿色的麦苗齐刷刷地弯了腰。
碧空晴r.ì白云下,入目之处皆是明黄色。
半开的向r.ì葵们抬起稚嫩的、黑色的大脸庞,面朝太yá-ng露出大大的笑容,它们骄傲地矗立在田野里,嫩绿的花茎挺直了,极力伸展芒尾似的细长花瓣,使人放眼望去,整片原野仿佛一片发光发亮的金色海洋,随风掀起微微的波浪,光耀夺目——那股勃勃生气简直叫任何见了它们的人感动。
王耀睁大了眼睛,生怕错过了这花田的每一个细节。
"今年的向r.ì葵开得很早呢。"托里斯赞叹道。这盛景不管看了多少遍都能触动他的内心。至于基尔伯特,他早就蹿到田里摘花去了,初显成熟的少年的背影消失在金灿灿的花盘后,只剩下沙哑的笑声在花田上盘旋。
"我一直想让耀君看一下这些向r.ì葵。"伊万站在王耀身旁,王耀回头看见他的笑容,"我感觉耀君就像这些花一样,很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