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没事是真没事,章心宥就是从医院回来心情沉重,再加上住的地方离荆寻公司这么近,巴望着能看他一眼就好。
“心情不好吧?是不是学校又出事了。”
荆寻总是能一眼就看出他的心事。
章心宥不懂是荆寻太敏锐,还是自己不善于隐藏情绪,或者说不善于在荆寻面前隐藏情绪?
“学校没什么事,去看我大舅了。”他摩擦着有一点点烫的杯壁,“爷爷n_ain_ai走的时候我还小,什么都不懂,现在……就开始有点害怕。”
荆寻眼前的章心宥,像个忧伤的垂耳兔。
这个小兔子在还未察觉之间,嘴巴上总是死守着“教师与学生家长”之间的距离,却已经无意识地开始想要靠近荆寻,伤心了,难过了,就想去荆寻这里寻求一点安慰。
是呀,他的寻哥一直温柔、成熟又体贴。
值得信赖,值得依靠。
你丝毫不曾防备过我吗?荆寻不禁这样想。
不只是他,章心宥活到这么大,有防备过任何一个人吗?是该说他成长生活的环境太好,还是他被人保护得太好?
“害怕亲人的离去?”
章心宥默默地点头。
是啊,你在充满温暖和关爱的家庭里长大,不曾尝过分离之苦,不曾有过抛弃之痛。
光是这一点还未到来的分别,就已经让你如此忧心忡忡,接下来的几十年你会经过无数的分离,你要怎么过?当亲人爱人全都一个个离去,你要怎么面对孤身一人的r.ì子?
刚出笼的小兔,还没离开过父母的小兔,在你安全的笼子之外,这世界的残酷你又认识了几分?
荆寻动手烧水,一边等水开一边拿出茶罐来。
他茶几上备了一套茶具,原本只是为了给胡阅颜泡茶。后来想闲着也是闲着,就老是买点奇奇怪怪的茶煮了尝尝。
“心宥,这是必然的。”
章心宥抬头看了他一眼,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没说。
“当你活到我这样的年纪,也许会迎接更多——生离死别。”这几个字一出口,章心宥如同雷击一般微微一颤,他似乎没想到荆寻会如此直截了当地讲出这个可怕的词来。
“我……我知道……”
章心宥望着他的眼睛里,有点震惊还有点无助。
你知道,我也知道,我知道你期待我说一些温柔而无用的话去宽慰你。
但是心宥,这些事你早晚都会经历,那些悲痛你早晚都会懂。
烫杯,放茶,冲泡,分杯——虽然胡阅颜爱喝红茶,但压根没这么讲究过,是荆寻特意学来给他看着高兴的,只不过嫌麻烦,能省的步骤就省了。
把章心宥手里温掉的咖啡抽走,把茶杯放在他面前。
“心宥,在我能记起来的,第一次迎接亲人的死亡,是在九岁的时候。”荆寻端起茶杯轻轻摇晃,茶香扑鼻,他仿佛在观察澄澈的茶汤,又仿佛只是单纯地陷入回忆。“是我的外婆。”
没有料到他会主动讲起自己的事,章心宥出神地听着。
“虽然严厉又爱唠叨,犯错的时候也打得很痛。但现在想起来,连那些痛都很怀念。”他饮下一口,似乎对这次的冲泡很满意,“毕竟是我唯一的亲人。”
“唯一……?”章心宥很惊讶,惊讶得难以理解。
“啊,现在当然不是了,我有星忆了嘛。”荆寻解释道,“我应该说过,我没有父母吧?”
章心宥猛然想起来了,他曾以为荆寻父母早逝,原来那个时候说的‘没有’,是真的没有。
“外婆去世之后,就在当地的孤儿院长大;十四岁时被领养,养父母对我也还不错,只是原本家庭里的姐姐不太欢迎我,上了大学后慢慢就疏远了——所以对我来说,分别已经是人生的常态。”
短短几句话里,信息量实在太大了,章心宥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反应。
“我知道你很恐惧,无论疾病还是衰老,总有一天你要面对父母的离去。你已经长大成人,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家庭和儿女,他们再长大而你也逐渐老去,我们都是这样一代代出生死亡的——你会习惯的。”
荆寻用温柔的语调,说一件世人皆知的常理,不知为何听在章心宥耳朵里格外的冷漠。他好像在告诉章心宥,这甚至不是一件需要被安慰的事。
章心宥直觉有哪里应该反驳,可却又想不出来。
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章心宥怔怔地盯着眼前的茶杯。荆寻喝完了一杯茶,再续上一杯,短暂的安静过后,低声叫他:“心宥。”
章心宥抬头看他,看到如往r.ì一样的微笑,温暖又令人心动。
“寻哥,我是不是……太脆弱了?”
荆寻歪着头,笑意更深:“脆弱不好吗?”
“当然不好了,一点抗压能力都没有……”
“你不需要有这样的抗压能力,”荆寻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不是好事。”
“不是好事”,这当中包含了多少自己活到这么大从不曾经历过的苦难,章心宥猜不出来。
喝了两杯茶暖和过来,章心宥怕耽误荆寻工作就告辞了。
荆寻问他:“周末会有时间吗?”
“明后天月考,可能要花点时间判卷子,还不知道呢。”
“啊月考,”荆寻有点为难地说,“我该不该问星忆考得好不好?不会被她讨厌吧。听说她那个小男朋友住院手术,最近心情不太好。”
章心宥噗嗤一笑:“不是男朋友啊,再说星忆只是数学差一点,其他科目都很不错啊。”
“随便啦,我们家的准则就是只要她高兴就好。”荆寻送他到门口,顺手揉了一把卷毛:“希望你也是。”
心情似乎更加沉重地回到家,章心宥看着这个荆寻曾经住过的房间,想起他说过的寥寥几句经历。轻描淡写里面到底藏了多少事情呢?
章心宥这才发现,除了是舒星忆的父亲、小巴的老板之外,自己对荆寻根本一无所知。
“寻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告诉我多一点你的事情吗?”发完消息他有点忐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像在打探隐`私。
可他实在太想知道荆寻的一切了。
“也没什么特别的啊。”荆寻回,“想知道什么?”
第32章 荆寻爱谁?
章心宥第二天是顶着一对黑眼圈去监考的。
他问荆寻:你的爸爸妈妈,没有留下什么吗?照片啊、信物啊之类。
荆寻哈哈哈笑,说有啊,我啊。
但没有说现在的名字是在更换身份证的时候自己改的,反正以前的名字也没有任何意义,可以毫不犹豫丢弃。
他问荆寻:孤儿院里是不是孩子很多,有没有人欺负你啊?
荆寻说打架是有的,男孩子嘛。
但没有说自己十二岁的时候就把同龄人的鼻梁骨用转头砸断;没有说初中的时候曾将水果刀捅进别人的大腿。
他问荆寻:养父母对你好吗,他们会不会偏心?
荆寻说不会不会,只不过姐姐不大高兴,趁他睡觉时泼凉水,毕竟她在青ch.un期嘛。
但他没有说在高一暑假的时候,把继姐带上了床。
他问荆寻:那你从大学就开始自己养自己了吗?
荆寻说也不算啊,头两年的学费都帮我付的了,生活费也给很多啊。
但他没有说那个时候混迹于各大歌舞厅,一边兼职卖酒一边帮外国人带大麻,一边挣钱一边游走于花丛中,有人为他欢笑,有人为他割腕。
然后他遇见了舒月凉,像一个分水岭,将他的人生从二十岁前到二十岁后分隔开来。二十四岁结婚,二十五岁舒星忆出生,三十岁离婚。
章心宥没问为什么离婚,不能也不该,也轮不到他问。光是二十岁之前的荆寻,留给他消化的内容就够多了。
荆寻似乎并不把那段过去当回事,说着说着自己还会笑。可章心宥明白,在荆寻当时的年纪他一定笑不出来,他也一定有很多很多说不出来、不想说出来的痛苦记忆——甚至黑暗的记忆。
讲台下的学生们在埋头答试卷,章心宥揉了揉眼睛,悄悄打了个哈欠。
他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更多关于荆寻的事,然后呢?他能怎么办?
他应该同情荆寻吗?他有什么资格去同情荆寻呢?
一个在幸福的家庭里长大,没有饿过一顿冷着一天的幸福年轻人,怕是无法感受到荆寻少年时代万分之一的艰难。他怎么好意思去高高在上地给予同情?
他有更了解荆寻吗?有,却似乎又没有。知道得更多,不知道的也变得更多。
章心宥问自己:了解他,你想要什么?
他想要对荆寻有用,想要让荆寻喜欢上自己,想要让荆寻爱上自己,想要成为荆寻生命中的另一个分水岭。
他想要让荆寻像遇见舒月凉那样,成为拥有“遇见章心宥”之前和之后两种人生的人!
周五下午考完试,学校没组织统一阅卷,任课老师各自批完卷子登记分数等等,要在周一之前j_iao到教务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