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歌——露微【完结】

2019-06-09  作者|标签:露微

文案:

一方土地,一名普通的教书先生。清晨时分,傅书宇便早早起来往学堂去。

日上三竿,学堂里总能看见他手执书卷认真教书的模样,

耳畔是他的声音,温润,如其人。

一人独居,竹屋而已,算不得家。

本以为一辈子便这样孑然一身过了,哪想遇见了那样一个人。

两人见面始于一场误会,而后,也算纠缠了半生。

被缠得没法了,傅书宇只得点头道:我不娶妻,此生与你唯一。

百家事,百般难。不过便纵是千难万难,哪有你对我展颜微笑重要?

剪影成双,月下对酌。拾罢落叶,闲作歌。

P个S:本文家长里短,生活琐事,细水长流囧。温馨向,基本无虐,1V1确定。

内容标签:种田文 布衣生活 情有独钟 竞技

搜索关键字:主角:洛子卿,傅书宇 ┃ 配角:洛年,林笙等

其它:情有独钟,相爱的两人

01.独居

落霞村是观云山下一座小小的山村,民风淳朴,若是说有哪一片土地可以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有世外桃源的名号,那落霞村真是当之无愧。不同于几里外观云城的喧闹与繁华,落霞村中人人穿朴素布衣,一日三餐也以粗茶淡饭为主。

传说中,落霞村受到观云山上土地神的庇佑,年年风调雨顺,秋日丰收。所以落霞村中大多村名都对观云山上山神有着虔诚的信仰,并在风水师傅断定出的风水宝地建了一处道观,设有两三道士每日清扫地面,供奉香火。道观里头有座泥塑,刻的是相貌和蔼的老人一尊,红衣白发,笑呵呵的红通脸蛋隐在一大把白色胡子下头。一日复一日的,都有不同人家前来拜跪,或求土地丰收,或求合家美满。这样来来去去了几年,道观门槛处有一些深深浅浅的脚印子,而为观云山山神供奉的香火倒也从来未曾断过。

在道观旁边,是一所小学堂,说起来,这小学堂的存在可是让道观中的道士头疼极了。落霞村中大多数人都觉得儿女子孙绕膝玩耍是一种最大的享受,因此只要是成了亲的人家家中必然有两三个黄毛小儿,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随着年岁过得久了,小孩儿们渐渐地长大,到了要读书的年龄了,因为父母实在是不舍得让孩子每天早晨抹黑起床赶那几里地去观云城中读书,就干脆送到那小学堂中,由教书先生为自家的孩子做做启蒙,每天念两句诗,写三两个字,看孩童一点点有了进步,虽然离做学问甚远,但心里总还是十分欢喜的。

学堂不大,孩子不少,且月月年年地越来越多。开始时只要想入学的孩子就可以直接对教书先生报道,而现在因为小小教室中容不下那么多人,只好一一到先生那处登记去,分上午的批次和下午的批次。

午时,第一批孩子欢呼着从教室中鱼贯而出,回家吃饭写功课,恰巧能碰到第二批的孩子们到时候来上学。村庄小,半大小孩之间大多互相认识,孩子心性,见到相熟的要好的,难免手拉手嬉笑一会儿,或是玩闹一下,这时,道观中的道士就会不胜其烦地拿着一把扫帚出来,对孩子们装模作样地挥一挥扫帚,通常这个时候孩子们还都不怕,反而都对着道士做鬼脸,直到道士真的恼了,对孩子们吼叫出声,那些顽童这才一哄而散,一些往学堂里头走去,还有些结伴行走,回家吃饭。

学堂办起的年岁不长,大约就几年,而教书先生却换了有三。前两个都是以前在观云城里做先生的,上了年纪回到村里养老,闲着无事就顺便接受了启蒙老师的任务。然年龄实在是大了,面对吵吵闹闹的学生们,常常心有余而力不足,没做一年两年的,就托病回去了。第二个先生走后,曾经有两个月的空缺。在那两个多月中,学堂一直关闭着,直到村里一个从小饱读诗书的年轻人站出来,接受了这一空位,学堂这才重新开设起来。

教书先生今年二十有二,姓傅,名书宇,在这小学堂中教书已经一年有余了。每天早晨,天还蒙蒙亮之时,傅书宇便早早地起了来,喝过一碗小米粥,带了几个白面馒头,就匆匆赶到学堂去,根据每个人的座位,先将前一天的作业发下,然后找一张桌子坐下,安安静静地吃着馒头,直到学生们一个个背着布包,蹦蹦跳跳地跑进来,对傅书宇微微笑,清脆的声音喊道:“傅先生好!”傅书宇也不答话,只是回一个礼貌的微笑,从不多说什么。等孩子全都到齐了,傅书宇就整整衣衫,吩咐孩子们将竹片装订成的教科书拿出来,自己亦手执一卷,开始讲课。傅书宇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淡淡的疏离,却极好听。

“好,大家把书打开。今天,我要教大家一首诗,作者是唐朝诗人王维,大家先听我念一遍。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这首诗歌描绘的是秋日夜间的场景……”

傅书宇的声音不紧不慢,带着淡淡的从容。教室的纸窗开了一条缝,他的声音就伴着风,慢慢的飘散出去。温润如玉般,如同他给别人的感觉,简单,干净,但总是无法亲近。

落霞村的男男女女说起傅书宇,总是带着深深的尊敬的。但凡村中有饱读诗书者,以傅书宇的年龄的,大都胸怀一腔包袱,希冀去外头闯荡一番,而傅书宇似乎一开始就没有这种想法,在没有做教书先生之前,傅书宇也过着锄地耕作的生活。

傅书宇的父母在他十八岁那年双双病故了,傅书宇三天不吃不喝,跪在父母坟前一身不吭,滴水未进,最后被人发现昏倒在坟前。从那以后,每当别人提到傅书宇时,总会摇摇头,叹息地说,苦了这么个孩子了,这么孝顺,这傅家的二老也真是没福气,儿子长大了,没享几年清福呢,就都病故了。

也是从那之后,村里年纪长一些的女人总是有意无意地撮合傅书宇和村里的未婚姑娘,也有人有心想撮合自己女儿和傅书宇的,今天提了一只鸡让女儿给傅书宇送去,明天煲了一盅汤让女儿送一碗过去给傅书宇尝尝鲜,傅书宇几次推辞,奈何没有结果,只好每次都收了下来,过几天再变着法的送回去。虽然出入傅书宇家的年轻姑娘颇多,其中也不乏一些以美貌或是贤惠在村中出了名的,但傅书宇似乎从来都没有对哪个姑娘表示出好感,对每个人都客客气气的,言辞间没有任何的特别。久而久之的,那些姑娘都拉不下脸来再往傅书宇家中跑了,背地里都说,那傅书宇木讷,一点儿也不解风情,姑娘们的好意他都当了驴肝肺。

当时村民们也都议论纷纷,最后一致得出的结论是傅书宇为父母守孝三年未满,无心谈婚论嫁的,而今早已过了三年守孝之期,只见傅书宇还是没有任何要娶亲的意思,长辈们几次旁敲侧击,傅书宇也只是笑笑不答,慢慢的,给傅书宇说媒的人也就少了,随他去。

如今正值春末夏初,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初蝉也探出来,偶尔在夜间叫唤两声。这天,傅书宇完成了一天的教学任务,把学生们都遣散了,一个人在夕阳里头整理着教室,将桌椅排放整齐后,便带上了教室的门,迈出门去,一个人走了。路过旁边那道观之时,恰好一个道士出来走动,便和傅书宇打了个招呼。他回了个笑,脚步并不因此而停留下来。

夕阳渐渐斜地厉害了,傅书宇一身白衣仿佛被染了颜料,度上一层柔和的金色。墨色头发从耳后各挑起一束,用黑色发带松松地一系,看起来随性而飘逸,风轻轻一吹起来,必带起几缕,或拂在衣上,或抚过脸颊,而傅书宇都不在意,用手拨弄开去,再继续向前走。傅书宇并不算得上是美男子,五官并没有一处比较出奇,但五官的组合让人看了很舒服,搭配他的衣着,声音,会让人觉得他是个表里如一的谦谦君子。他薄薄的嘴唇时常抿着,唇角线条给人一种僵直感。他并不常笑,更多的时候总是面无表情,仿佛很难亲近一般。

他踩着一地阳光的碎片回家,匆匆。远远地看见自己所居的竹屋,他的脚步放慢了一会儿,脸上似乎带了点零星的笑意,而不一会儿,脚步却又快了起来,几乎可以算是小跑着回家去。推开前院大门,竹制的大门发出吱呀的响声,冗长,沉重。进了院子,虚掩上大门,傅书宇胸中呼出长长的一口气,似乎放松了不少。他家养的大黄狗阿卫迎上来,对他摇头摆尾的,他蹲下身子来笑了笑,伸手抚摸着大黄的脑袋,顺便将一边的大桶上的盖子拿下,从里头掏了块骨头扔给阿卫。阿卫撒欢儿地叫了两声,便刁着骨头从主人身边掠了过去,到一边独自享受晚餐去了。

傅书宇又在旁看了一会儿,便进屋打盆水,洗过脸后又擦了擦手。将教书时带着的布包放在桌上,转身去了里屋。抽出三柱香,点燃,插在父母的灵位前,俯身拜了三拜——这是他每天必然要做的事情。

走出里屋,绕过前院去了厨房。炒青菜,小米粥,一个白面馒头,简简单单的几样做好,摆上桌,这便是他全部的晚餐了。执筷时,突然想起了今天走去学堂时两个妇女在他身后的指指点点。

“你看,就是那个男娃子哟,长得一表人才的,才多大的岁数呀,就跑去学堂给孩子当先生,领那么一点微薄的生活钱。多少人家敬他,想将女儿嫁他,他却一个都看不上,这是不是心气儿也太高了一些呀。”

“嗨,你还甭说,我一直都觉得这个孩子挺奇怪的,除了教书,平日时候也不怎么出门,不怎么和人打交道,是不是有那么点奇怪呀。”

一句“有那么点奇怪”,让傅书宇心中起了点涟漪。说不难过是骗人的,人非草木,怎么可能完全不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呢?但有些心事,只能一个人闷在心中,周围的邻居们虽然热情,但并不交心;孩子们每天都可以见到,但毕竟还小,如何能与他分担呢?纵使是父母还在,有些事也决计说不出口的,更何况是外人呢。

自十八以来到现在二十出头,在这竹屋中独居也不知不觉地过了四年多,一个人,习惯了,别人说什么,其实都无所谓,听过了,淡然一笑,忘记了。只不过心里还是会有点小小的疙瘩,随着时间的推移,嵌在心口,日夜生长,最终成了时不时的刺痛。

并不是冷淡,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人”,只是没有什么知心的朋友,无从展露本性罢了。村中关心他的大多是老一辈的人了,那些人他是敬的,自然无法成为朋友。而村中年龄相仿的人虽多,却都因为他是教书先生而心生敬畏,平时打个招呼,点点头,擦肩而过,各走各的路,自然也没有交心的。

并不是没有喜欢过姑娘,每次看见人家那灿若桃李一般的微笑,他心头也是狂跳。但对上人家的眼,他却期期艾艾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直到那姑娘再不来了。有时,他真的恨透了自己的笨嘴笨舌,但过后仔细一想,又释然了。看看自己,平凡的教书先生一个,微薄的薪钱连养活自己都有些困难,若是家中再多一个人,只不过是白白地跟着他吃苦受累罢了,又何必去为难人家呢?

仔细想来,一个人也并不是什么难熬的大事,四年下来,也并不那么辛苦。

只是偶尔会有些难过罢了。傅书宇对自己说道,这并不算是什么寂寞吧。

02. 误会

孩童心性,难免整天想着玩乐。在课堂上坐的时间久了,便像长椅上生了倒刺一般,坐立难安,上窜下跳的。看出孩子们眼神都飘向窗外,傅书宇放下书卷一叹,兀自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自由地出去玩。欢呼声似乎还未散去,孩子们就先跑了个没影。有了第一次,孩子们知晓傅书宇无心为难他们,便去缠着傅书宇,撒着娇要求出去玩。被缠得没有办法,傅书宇只得答应隔三天停一次课,提前将需要完成的功课和需要描摹的字布置下去,在草草吩咐孩子们完成功课之后,就通融着放孩子们出去玩。看他们撒开脚丫,叫闹着,嬉笑着,心中也无什么不快,也收拾了一下东西,提着个布包走上回家的路。

回家后,傅书宇通常先要摊开纸笔,一番泼墨后,对着自己写下的东西发呆。有时是几个毫不相干的墨字,还有时是心中欢喜的两三言诗句。很少有对自己写的字满意的,傅书宇总是能在自己写下的字中挑出各种各样的毛病,然后将宣纸提起,皱一皱眉,揉成一团。

上课的三天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转眼间,又是一日闲余。前一天晚上并没有睡好,也许是天气热了,即使床上垫了一叶竹席也丝毫消散不掉酷热暑气,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半梦半醒的模糊间,他梦到了死去的父母,带着慈爱而悲哀的笑容,对着他微微招手;梦到了邻家那位谈不上是喜欢不喜欢,只是让他产生想保护的冲动的姑娘,款款向他走来,腰间系一根纯白飘带,逶迤拖地,带起片刻尘埃的同时也似乎在他心上留下了一点痕迹;梦到了小小的学堂中,孩子们被他留下背诵诗歌,一个个哀怨连天的样子,眼神也似不满。

在一梦一醒间,有好多好多人与事扑面而来,傅书宇几乎要喘不过气来。鸡鸣两声,傅书宇就着一件单衣从床上坐起,到院里走动走动,揉了揉额心,眉头不展;抚了抚额角,酸涩疼痛。

家中养的那只大黄狗阿卫,安安静静地蜷缩在水井边,毛绒绒的大颗脑袋枕在前肢上,鼻子还随着呼吸间一动一动,还在酣然睡着。

洗一把脸,将冷水浇在突突跳着的太阳穴上,享受着冰凉的刺痛感。换上白色布衣,黑发用黑色缎子系好。傅书宇总是黑的白的,简单,也很合适他随遇而安的性子。照例在父母灵位前上三柱清香,一个人用过了简单的早餐之后,傅书宇和往日里一样,走到书桌前,拉开椅子,开始磨墨。等到墨的淡淡香气传开来,他用毛笔蘸些墨汁,才想起宣纸在昨夜已经用完。暗暗叹息一声,将毛笔搁下,从木桌底下拿出个小布包,数了些许银两出来。想着早些去观云城中买纸,人或许还不多,便不用面对人与人摩肩接踵的场景了。

不知是不是性子太淡薄的原因,傅书宇从来就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比起一方土地的喧闹,他更爱在避开人群的一角,安安静静的,一个人就好。

观云城这类的喧哗之地,傅书宇只来过寥寥几次,不是为了给自己添置些冬夏必须的衣物家什,就是为了买笔墨纸砚,只一次,他不为了添购东西,却是为了父母亲的离世来这儿买醉。傅书宇并不爱喝酒,也不善于喝酒,烈一些的,甚至就连闻到酒香都会让他产生些许的无力感,可那天,他一坛一坛地往下灌酒,直到不省人事为止。那年,他才十八岁。那时喝醉的记忆已经渐渐模糊了,那家小酒馆的样子也全然忘记,可是那种失魂落魄般的沉重感,至今难忘。因为从那天起,撕裂身体般的寂寞感,时常在深夜里,将他打个措手不及。

几次来观云城,都已将近傍晚,而在清晨就来到这附近最拥挤热闹的一处,今天却还是头一遭。初阳下的观云城,并不像傅书宇想象的那样会少许冷清一些。相反的,有许多小商小贩也赶早摆出自己的摊位,就好像晚出来一分,自己摊上的货物就都卖不出去了似的。商铺也早早的就开了门,有的店主时不时地打个呵欠,懒懒地靠在柜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算盘,想起来了,就抬头朝店门口张望张望,看见有意进铺里来的,也不急着招呼,似乎并不关心早晨的生意。

傅书宇常去的书画铺子在一条小巷里,卖的宣纸毛笔价格便宜,难得的是质量也很不错。傅书宇埋了头,脚步急匆匆地往那边赶,深怕一会儿赶早集市的人流与他冲撞去。熟门熟路地拐了几个弯,“流金书画”的黑字招牌便出现在了他眼前。他脚步顿了顿,用袖口轻轻抹去额头上滚落的汗珠,在门上轻叩三下,便迈入了书画店的大门。

店主是一名六十多岁的男子,年岁也不是特别大,胡子却已经是一大把。听到声音,他向门口看去,发现是傅书宇,就两眼一眯笑开了。傅书宇也算是他家的常客,一来二往地熟悉了起来,有时还会将傅书宇留下,二人畅谈对一些文字的看法,那老人见傅书宇很有些见地,心里也颇是喜欢。今天才开门做生意,就迎来了傅书宇,老人自是高兴。

“傅公子,你可好久都没来我这小店里买宣纸字画什么的了。是不是都快将我这个老头子忘在脑后了呀?”店主打开柜台与前店的小隔门,笑眯眯地迎了上去。

傅书宇不笑也不恼,表情淡淡,语气也淡淡:“老板,我今日是过来买宣纸的,还要以前的那种。”说罢拱了拱手算是感谢,“麻烦老板了。”

那店主点点头,仔细想了一番,走到柜台旁边的第二个柜子前,从宽袖子里掏出一串铜钥匙,将柜门打开,在从上数起第二个小格里拿出一叠微黄的纸,递给傅书宇说道:“傅公子,这是你要的纸。还是扬州产的那种,最近也不知怎么的,卖得特别好。算算日子,你也好久没来了,猜你是要来一次的,所以特地帮你留下了一些。”

傅书宇从钱袋中取出一些碎银子放在柜台上,小心翼翼地接过宣纸,问店主要了个纸袋子装好,道声谢谢。那店主还想留傅书宇多聊一会儿,被他婉言谢绝了。客套过几句之后,傅书宇将纸袋捂进自己的怀里,揣着走了。

在店里耽搁的时间久了些,等傅书宇走到街上,已随处可见男的女的聚在各个小摊那边挑拣着自己心仪的物件。傅书宇眉头紧了紧,加快了脚步。在经过一家药店时,有个穿青衣的男子匆匆地迈步出来,差点个傅书宇撞个正着。傅书宇往旁边让了让,好叫那男子先过,两人擦身而过之时,傅书宇感觉有什么东西砸在自己的脚面上,低头一下,自己脚边多了个红色的镶金线的钱袋。傅书宇捡起,刚想招呼那青衣男子,而那男子似乎有什么急事一般,还没等傅书宇开口,就已经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人群之中,待要追过去,早就不见了那男子的踪影。

傅书宇拿着那钱袋,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起来。打开那钱袋一看,里头少说也有白八十两白银。心想说不定那人会注意到自己掉了银子,回头来找,干脆就站在那药店的门口张望着。可等了大半天依旧不见那个青衣的公子回来找。傅书宇耐心地等待着,在药店旁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两个时辰过去了,不见那人的影子,眼看已经快到中午了,饶是再耐心,傅书宇也终于有些按捺不住性子了。四处张望着,努力辨认着一张张模糊的脸,一个个相似的背影。想着这样干等下去也不是什么好办法,傅书宇觉得在城里到处走走,也许运气好,正巧能遇见那位公子也说不定。一个擦身而过,傅书宇并没有看清那青衣公子长什么样子,只知道是个年纪轻轻的公子。

将怀中那一袋宣纸紧了紧,傅书宇将钱袋举在胸前,在人群中四处寻找着。眼看着就要走出城去了,还是没有半点头绪。又去那药店门口等了一会儿,刚准备掉头找观云城内的县衙将钱袋上交了事,却冷不防地被从斜前方冲出的一个人扯住了袖子。定睛一看,来人穿一身青衣,约莫二十岁的年纪,五官长得颇为好看,眉宇间英气十足,而现在,好看的眉拧了起来,一双眼也凌厉地盯着傅书宇看。

应该就是这位公子掉的钱袋了吧?傅书宇刚想开口说些,却被那青衣公子一阵抢白。别看那青衣公子长得清俊,一开口却是盛气凌人:“喂,小偷,偷了我的银子,还敢拿在手中晃来晃去的,胆子不小啊!”

听那人这样说,傅书宇知道是闹了误会,刚想开口解释些什么,那青衣公子看见他张口,以为他要辩解,便立时打断了,又说:“呵,光天化日之下的就偷我的东西,也不怕被我发现么?若不是今天老子有急事没空揪着你不放,我非要送你去衙门不可!”

这下傅书宇算是彻底地傻了眼,只是盯着那人看,讷讷地张着口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自己在阳光下站了那么久,就是为了将钱袋还给它的主人。哪想到那人非但不感激他,反一口一个“小偷”地污蔑自己,傅书宇一时之间愣住,站在原地不动。

“看什么看,做贼的还毫不顾忌地盯着别人看么?”那青衣公子斜睨了傅书宇一眼,将钱袋系回腰上。“今天算你走运,你还不快点滚!”说完,又像和傅书宇擦肩而过那会儿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傅书宇一人站在原地,时不时地被人撞到。什么叫好心没好报,什么叫好心当作驴肝肺,他想他是有了个相当深的体会了。

03. 送礼

观云城中发生的事对傅书宇来说也不过就是生活中的一场小插曲罢了,被人误会成小偷虽然有些难堪,但他也并没有太计较,回到家,定下心来,展纸泼墨,写下“君子谦诚,温润如玉”的样子,转瞬之间就把这些不愉快抛却到了脑后。

又是为孩子们上了一天课,将没背书的几个留了下来,直到晚饭时间才挥挥手放走他们,而自己回到家中的时候也比平时里晚了些。天色暗了下来,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烛火,暖融融的一片,时而从门口窗户中传出对话声和婴儿的吵闹声,有一种家的感觉。推开自家屋门,里头没人,黑洞洞的,安静而冷漠。傅书宇苦涩地笑了笑,走进竹屋里,点起一盏油灯,照亮了一方土地。他百般无聊地坐下来,用手小心地笼着玻璃灯罩弹玩着,直到自己也觉得无聊了才停手。刚才走路之间没有感觉,现在停了下来,才感觉到自己肚子已经饿了。眸中印上的火苗跳动着,傅书宇站起身来,准备去厨房随意找些吃的来打发了这一餐。

刚走到外屋的门口,院中就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傅书宇心中一跳,觉得有些奇怪。平时也有一些邻居为他送些糕饼汤饭,可吃饭时间来敲他门的却很少。

会是谁呢?这样想着,傅书宇在旁边书桌上取了一根蜡烛下来,就着油灯点燃,为自己打个亮堂,然后便跑去了院子中开门。将门闩取下,推开门,外头站着的是隔着自己几家的王大妈。借着烛火,看到王大妈拍着自己的胸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还未待傅书宇说话,王大妈就率先开了口,也不顾自己气儿还没匀上来:“书宇啊,你最近是不是认识什么富贵人家了呀?刚才有个好漂亮的姑娘,带了几个小厮过来,向我打听你家在哪里呢。一开始我看那姑娘气势汹汹的,怕是你得罪了人家,便没敢说。待他们准备走了,我借了灯笼的光看了个清楚,他们那群人呐,带了几口小箱子在身边,我估摸着该是什么宝贝吧?所以饭都没顾着吃完,就先赶到你家来问问。他们没找来么?”

傅书宇摇了摇,将王大妈迎进门去,顺便把门带上。等她坐下来,傅书宇才说道:“王大妈,我想您可能是误会了吧,书宇一介贫寒书生,怎的可能认识富贵人家呢?人家有说我名字么?如果没有的话,我想可能是您弄错了的。”

王大妈对着傅书宇摆了摆手,又说:“哎,我绝对不会弄错的呢。那姑娘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地说要找你,但她对我描述了一下相貌和衣着,我想了一下,全村只有你一个符合那姑娘说的。”说着说着,王大妈的眼神就暧昧了起来,声音也微妙地上扬起来,眼睛笑得弯弯的,抓住傅书宇的手拍拍,“书宇呐,该不会是你在哪里招惹了人家,人家看上了你,所以就过来寻你了吧?”

傅书宇说道:“我并不认识什么非本村的姑娘,更谈不上什么招惹了。”

“哎哟书宇,你对王大妈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没有招惹人家,人家怎么会找上门来的?”

正说着话,门外传来了纷沓的脚步声,并且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大门口。隐隐约约听得到些人声,不一会儿,就传来了有节奏的叩门声。王大妈笑得更欢了,盯着傅书宇直看。被王大妈盯得无奈,傅书宇对她拱了拱手,无奈地再次跨出屋子去开门。

为首的是个穿大红色衣服的姑娘,看上去二十五六的模样,提着个灯笼,对着傅书宇打量。那姑娘脸上略施了些脂粉,在灯笼下看显得肤色特别通透,乌发轻盘,顶端插一根银色素簪,简单而大方。一双眼眸溶了灯光,此刻正上挑着,上下打量傅书宇。那人虽美,而傅书宇却并不认识,或者应该说是从未见过。带着些许的疑惑,傅书宇对那姑娘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而后问道:“姑娘,请问你找谁?”

那姑娘微笑了一下,问道:“公子,恕小女子冒昧问一句,你昨天上午时可曾去过观云城内,拾到过一个钱袋?”

傅书宇稍一迟疑,还是点了头。那姑娘“哦”了一声,转身向后招呼着,不复对着傅书宇时的温和婉约:“喂,你个死小子,还不快点给我过来看看!”

从黑暗的阴影里头走出来个男子,满脸不情不愿地站到红衣姑娘身边,抬眼看了看傅书宇,说道:“没错啦,我昨天看到的就是这个人。那我们把东西放下,走了行不行?”

外头光线有些暗,除了那红衣姑娘,傅书宇看不清其他人,只觉得那男子的轮廓似乎有那么些眼熟。

那姑娘一把拧在男子的胳膊上,骂道:“你这败家的,见到人先给我道歉知不知道!把人家恩人错当成是小偷,我到底是怎么教你的,教出你个混小子,辨不清是非!”

被说得受不了了,男子对那姑娘一瞪,吼道:“你怎么知道这人不是小偷的?你怎么就知道他是捡到了那个钱袋,想要还给我的呢?”

“你是脑子有问题呢,还是有失忆症,老娘都和你说了多少次了,如果真是人家偷了你的钱袋,人家就会将钱袋藏好,而不是拿着它在那么热闹的街道上晃荡好让你看到。你这死小子,分明是怕我说你冒失,就硬把自己的粗心归结成是别人的过错,我真是白教导你了。”

看见一对男女在自己面前就争吵了起来,傅书宇一时间有些愣神。他“呃”了半天,最终终于是下定决心开口了,说道:“请问,你们两个到底是谁?”

回应他的是那一对吵得不可开交的人儿异口同声的一句“闭嘴”。

从屋里出来准备看热闹的王大妈显然也被眼前的诡异情况吓了一跳,这个热闹她也不敢再看下去了,因为她发现某两人似乎有要动起手来的情况。对傅书宇说了句“不好意思我还没有吃饭我就不在这里多呆了我就先回去了下次再来”后,就匆匆地绕过那两人,走了。

而待那两人总算是想起来自己的目的而停战时,傅书宇已经呆了。那姑娘脸红红的对着傅书宇说了句“失礼了”,见傅书宇没有反应,赶忙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傅书宇这才从想着明天早上要吃些什么,明天教课要教些什么的思绪中挣扎了出来,对着那姑娘做了个“请”的动作。那姑娘倒也十分不客气,拉着身边的男子就进屋里去,后头跟着几个抱着小箱子的小厮。

等到人都进了屋,灯光明亮了些,傅书宇这才认出来站在红衣姑娘身边的男子正是昨天在观云城内遇见的,那个钱袋的主人,也正是让他尝到“好心没好报”滋味的男子。

“还未请教公子的姓名?”那红衣姑娘并不坐下,只是站在傅书宇面前,笑容可掬。

“我姓傅,复名书宇。”

“傅公子,是这样的,我叫洛年,站在我身边的这个死孩子叫做洛子卿,是我弟弟。”洛年有些不安地笑笑,继续说道,“我知道,昨天一定是公子捡到了子卿的钱袋,是想要归还的吧?否则也就不会还举着那个钱袋在街上走动了。子卿不分青红皂白,就指责公子偷了他的东西,实在是不该。今天,洛年特地带着子卿前来赔罪。我一开始并不知道公子姓名与住处,只好依着子卿的描述从城中找到了这里,幸好,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还是让我找着了。”说罢,洛年拍了拍手,那几个小厮从院子里鱼贯进来,站成一排,将盒子打开。

第一个盒子里头放的是一套酒器,大口的酒壶蓝中泛着青,似乎是以上好的瓷器加工而成,配着四个方口小酒杯,别致极了。第二个盒子中排着十锭银元宝,透着喜人的光芒。第三个盒子中是一些珠宝首饰,成色不错,一眼就能看出价格不菲。

傅书宇神色一凛,眉头一蹙,说道:“洛姑娘这是何意?钱袋一事,若不是洛公子正好找到了我,将钱袋要了回去,我会将之交给官差,那归还的功劳便与傅某无关了。傅某并不认为自己承得起那么大的谢意。再说了,那钱袋中银两虽多,却也比不上姑娘备的器物价值大,那姑娘这又是何必呢?”

“傅公子是不知道,我们洛家是开布庄的,那钱袋中除了装了些银两外,还装了列着各织品店与我们布庄的订单数额,若是不慎遗失了,那与布庄来说,将会损失不止一笔生意,或许还会影响到日后的合作。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一定要找到公子,当面感谢。”

傅书宇叹了口气,黑色眸中无波无澜,语气也是淡淡的:“洛姑娘,这些东西,请恕傅某不能收下,请姑娘带回去。若姑娘执意如此,便是为难了我,让我难做了。”

洛年眼神滴溜溜一转,知傅书宇是执意不肯收了,便说:“好罢。公子既是不贪财好利之人,我便也不好用这些东西来坏了公子的名声。只是,有一桩,还务必请公子答应。”

“姑娘请说。”

洛年将别别扭扭躲在自己身后不断打量傅书宇的洛子卿拽到傅书宇的面前,陪着笑说道:“刚才沿途打听下来,我听说傅公子似乎是这村中学堂的教书先生?真是了不起。”

“兴趣所致,亦是我的职责,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既是如此,傅公子要不要将子卿留在这里帮帮忙什么的呢?从昨天的事情中就能看出来了,子卿这个人总是毛毛躁躁,而且还粗心大意,才让公子你受到了那么大的误会。我把子卿留在这里,给公子你打打下手,顺便弥补一下他的过错吧?”

傅书宇刚想表示不妥,洛子卿却抢在前头开口了:“姐,你是不是疯了?让我留在这里做什么,你看看这里,破破烂烂的,我哪里会受得了?而且我才不要陪着这个人,你没注意到么,他从方才开始就面部僵硬啊,连笑都不笑一下,留在这里,我不得闷死啊?而且,像这种小山村,要什么没什么,你把我留下,不是要我的命么?”

洛年揪住洛子卿的耳朵就是一阵拧弄,痛得洛子卿一阵大嚎。

“洛子卿!你还敢给我顶嘴是不是?你这是要气死我!让你留在这里是报恩的,你还敢给我挑三拣四的,我说让你留在这儿,你就给我留下来,而且你本来就该受些磨练了,天天只知道玩乐,以后我哪里敢放心把布庄交给你!你给我留在这里一年,再敢说,你就一辈子都不要回家了,你知道我不会和你开玩笑的。”

见自家姐姐脸色严肃,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到,洛子卿“哼”了一声,却再也没敢反对。

见洛子卿不吭声了,洛年才又挂上笑容,对傅书宇说道:“傅公子,那就这样了,我把子卿留在这里,有什么脏活累活,千万不要客气,尽量让他做,晚上就让他睡地上吧,还麻烦傅公子给他一床被子。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似乎是怕傅书宇出声反对,洛年说完之后,就带着小厮走了出去。傅书宇反应过来想追出去时,他们已经一阵风似的跑了个没影。傅书宇只好退回屋子来,和站在原地一脸挫败表情的洛子卿大眼对小眼。

落霞村口。

“大小姐,您把公子留在那里不太好吧?您一直宠着公子,护着公子,舍不得让他受到一点委屈。万一那个傅书宇真的为难公子怎么办?粗活累活,公子可从来都没有干过呀。”在洛家呆了十年的福叔走两步就回头望望,眉宇间显示得颇为担忧。

洛年摆了摆手,说道:“就是因为小卿是被我宠大的,不舍得打,不舍得骂,也没舍得逼着他好好学习功课,才会让他变得这般胡闹的。我看那傅公子虽然冷冷淡淡的,但应该是个善良老实的人,想来他也不会欺负小卿。也是时候,让小卿变得成熟一点了,就把这,算作磨练他的第一步吧。”

这样说着,洛家姐姐叹息一声,加快脚步走了。

04.乡居

当天际露出第一道曙光之时,院子里的大黄狗叫了起来,过不多久,圈养在院子中的公鸡兀自开始打鸣。傅书宇皱了皱眉头,翻了个神,缓缓地睁开眼睛。

昨天那一觉,睡得比以往都要熟些。平时只要感觉到光线,自己便会醒过来,而今日被闹醒过来,似乎还有些想赖床的冲动。碍着今天还要上课,傅书宇又躺了一小会儿,便掀开毯子准备下地。揉着眼睛踩在地上,却接触到了柔软的一层。傅书宇低头一看,见洛子卿双眼紧闭躺在地上,吓了一跳之后,才想起来昨天出现了一名风风火火的洛年姑娘,以报恩为名,硬要把她弟弟留在这里,说是要交给自己好好教育,帮自己打打下手什么的。

昨天在洛年走后,洛子卿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瞪着傅书宇,如果眼神可以在人身上打出洞来的话,怕是傅书宇这会儿已经满是窟窿了。傅书宇也不说话,只当身边没有这个人一般,到厨房拿了些吃的,解决完民生问题后便收拾起屋子来。抬眼看看洛子卿,还是站在原地,一双眼睛已经瞪得快弹出来了。傅书宇在心里暗自觉得好笑,表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翻出课本和孩子们的作业,逐字逐句认真地批改。耳边想起重重的咳嗽声,接着就听人在身边不停地走来走去,傅书宇充耳不闻,只顾忙着自己手中的事情。

终于,洛子卿憋不住了,踏着重重的脚步踱到傅书宇身边,用手砸着桌子。傅书宇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终于将手中毛笔放下,抬头望他。

“怎么了,有什么事么?”

洛子卿双手抱胸,斜斜地靠在桌脚,脸上带了点不屑的神色,看在傅书宇眼中有些刺眼。

“你就准备把我晾在这里,不准备对我说些什么吗?”

傅书宇觉得这人说话真是奇怪,将搁在砚台上的笔一提,淡淡地说道:“我没什么可对你说的。而且,看你先前那种模样,我还以为是你不想和我说话才对。”

洛子卿一把夺过傅书宇手中毛笔,往桌上一拍,没好气地说道:“你以为我想和你说话吗?我告诉你,如果不是我们家那个老女人让我留下来,我才不会呆在这种破地方。我也把话说开了,我之前错怪了你,我认栽,是我错,所以活该我倒霉要留在这里一年。但是,你不要以为我留在这里你就可以任意地指使我。我是这里的客人,你懂吗?”

洛子卿这种趾高气昂的口气,饶是像傅书宇这般心中无波无澜的人也忍不住生气起来,站起身来,挺直了身子,虽是矮了洛子卿半个头,此时也显示出些气势来。他对上洛子卿的眼,尽量平静地说道:“洛姑娘的好意,我原是不肯,但她连拒绝的机会都没给我,直接带着人走了,你要我如何?傅某平时一人独居惯了,这冷不防多了个人出来,我也有诸多不便!”

洛子卿恨恨地瞪了傅书宇一眼,虽心中不服,但知道他所说的也是实情,只好气呼呼地在傅书宇旁边的椅子坐下,不满的眼神一直徘徊在傅书宇身上。被盯得不自在,傅书宇推开一桌东西站了起来,走到柜子前,似乎在寻找些什么。洛子卿哼了一声,将放在傅书宇身上的目光收回,百般无聊地曲起手指在木制的桌子上轻轻叩击着。

傅书宇从柜子里搬了些什么出来,走进里间,在离开自己床铺一米开外的地方放下,展开铺好,洛子卿目光又跟了过去,见他在地上摆弄着什么,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终于,傅书宇舒了一口气,从地上站起来,走出里间,对着洛子卿“喂”了一声,马上就遭到了洛子卿一个白眼:“什么叫喂啊,我有名字!”

傅书宇微微摇了摇头,说道:“洛公子,我屋子里只有一张床,虽然比较大,但我知道你肯定也不愿和我一起睡,所以就委屈你睡在那里了。”说罢,手往地上的棉垫和毯子一指。

洛子卿睁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傅书宇。

“你要让我睡这种地方?”

见傅书宇点头,洛子卿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自言自语地嘟嘟囔囔,声音很小,傅书宇听不真切,但隐隐地听到些,什么“我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等委屈”,什么 “这地方怎么那么破破烂烂的”,傅书宇也不和他计较,只是出声说道:“不管你满意不满意,你也只有那处能睡了,否则你就只好整日整夜地坐在这里,由得你去选择。”又重新在书桌前坐定,翻阅着那些还未批阅完成的作业。留下洛子卿一人铁青着脸沉默不语,只是纠结地盯着那地铺。

灯油渐渐的少了,夜也深了,墨色越来越浓,窗户口灌进了些初夏的夜风,倒也有点凉意。室内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周围也静极了。傅书宇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将作业收拾起来,重新装进布包里,然后动了动脖颈。他吹灭了灯光,满室只剩里屋床头旁一根短短的蜡烛。他看了眼洛子卿,说道:“时间不早了,我去睡了,你……你也早点歇息吧。”

傅书宇走进房里,回头悄悄看了一眼洛子卿,见他还在发呆。额前碎发轻拂下来,扫过他的额头,将他的整个脸庞笼进了阴影里,只能见他紧抿着唇。

傅书宇又是一叹,伸手解了身上衣物,着里衣亵裤躺在床上,将毯子轻盖上。他故意没将床头蜡烛吹灭,怕那人万一想通了,过来睡了,摸黑进来会磕到碰到。他侧过身子睡,不时睁开眼睛,见到洛子卿丝毫没有要过来的意思,心下也有些同情,想着毕竟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从小到大一定都是无忧无虑的,没吃过苦,突然就让他住在自己这儿,甚至连床都没法睡,一定很为难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傅书宇在意识模模糊糊间听见些悉悉索索的声音,费力地睁开眼睛,勉强辨认出在床边晃动的那个人影是洛子卿。听得洛子卿长叹一声,吹熄了蜡烛,接着便和衣躺在了地上。想着这人终于还是熬不住倦意去睡了,傅书宇心下也是一松,复又闭上了双眼,不久就沉沉地睡了过去,一夜无梦。

现在起床里,见洛子卿微蜷着身子,眉头间也拧着,似是睡得不太安稳。傅书宇蹑手蹑脚地下床来,绕过洛子卿,伸手去取自己的衣服。待要出得门去,又顿了下脚步,终于还是转过身去,蹲下来,轻轻地为洛子卿盖上那被丢弃到一边的毯子。

早上,毕竟还是有些凉的,洛子卿又睡在地上,难免寒气重些。

进厨房里做早餐的时候,傅书宇在想,屋子里多了个与自己同住,感觉真的是有些奇妙,虽然那个人可能并不怎么喜欢自己。但相比以往一个人,看到另一个人在屋子里,感觉还是很安心,即便那人只是躺在那里,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光听着另一份呼吸声,就莫名其妙地觉得没有那么寂寞了。傅书宇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好笑,摇了摇头,便不再去想。

桌上摆了两碗米粥,一小盘白面馒头,仍是同以往一样简单。瞥见那人还在睡,傅书宇也无意将他叫起来,就自己先吃了早餐。收拾了东西,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该到了,拿上布包准备出门。临走前,想想不太放心,便又踱回里屋,也不看看洛子卿醒了没有,就兀自说道:“那个……我要去上课了,早饭在桌上,你若是醒了,就趁热去吃了吧。中午我是不回来的,出了外室右拐是厨房,里头还有些吃的,你就当作午饭吧。晚饭我回来再做。”

说完这些,才急匆匆地走了。

洛子卿在傅书宇身后睁开了眼睛,看上去有点发愣。半晌,才轻轻说道:“真是个笨书生,书呆子一个。”

也不知是说给他自己听,还是说给谁听的。

05.争执

今天课上说的是《诗经》,四言四言的文字看在学生们眼里也是颇为无聊。傅书宇在前头讲课,最后一排坐着的两个小男孩拿着上课之前在外头拣进来的树枝,你来我往一下下比划着,玩儿到了兴头上,更是手舞足蹈的。怎的突然树枝上就多了把木头的戒尺,两个孩子抬头一看,见先生已经站到了他们面前,脸上颜色不是那么好看。

“你们玩够了么?玩够了就都给我站起来。”

两个小孩儿对视了一眼,都紧抿着嘴唇站了起来。坐在前排的孩子们都停止了读书,转过头来看先生罚人。傅书宇叹了一口气,对那两个小孩儿说道:“把手伸出来。”

迟疑着将手伸了出来,却见傅书宇高高扬起戒尺似乎是要打了,连忙将手缩了回来,带着哭腔去看傅书宇,争相讨饶道:“先生,我们两个知道错了,以后不会再在课堂上玩闹比划了,先生,你就原谅了我们这一次吧,我们肯定不会再犯了。”

那两个孩子眼里似乎都充泪了,傅书宇眉一皱,戒尺扬着却怎么样也打不下去了,只好挥挥手,说道:“下不为例。”

见傅书宇原谅了他们,两个小童对视一眼,都低头笑出声来。先生虽然平时总板着一张脸,看起来严严肃肃的,似乎是亲近不得,可他们也知道,先生脾气好,平时是怎么样都不会随意打骂他们的。做个可怜的样子,认个错,先生便就原谅了他们。

傅书宇自己也知道那孩子们是抓住了自己不忍心真打下去,摇摇头无奈极了。

此时差不多已到了午时,上午上课的孩子该回去吃饭了。最后领着他们读了一次《蒹葭》,将今天要写的字布置下去,并吩咐他们将《蒹葭》背好,便放他们回家了。当孩子们一哄而散时,傅书宇稍稍收拾了下自己的东西,便找张位置坐下,轻轻揉捏自己酸疼的脖子。

“笃笃。”门口传来轻响,傅书宇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人影双手抱胸,斜斜地靠在教室门口,一身青衣。见傅书宇注意到了自己,脸上立时挂上了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怎么会在这里的?什么时候醒的,早餐我放在桌上了,你吃了没有?”

心里暗道这书呆子管得可真是够宽的,洛子卿撇了撇嘴,大大方方地进门来,挑了一张在傅书宇前头的凳子坐下,转过身子对着他,身子趴在桌上,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没吃呢。”

傅书宇往后一张桌子靠了靠,不知怎的,对上洛子卿的眼神时脸居然会有些烫。“为什么不吃?就在外头的桌上摆着呢,没有看见么?”

洛子卿腾地离开桌子,咬牙切齿地对傅书宇说道:“你那些东西,我吃不下去。”

终于听出了洛子卿的意思,傅书宇一张脸渐渐的冷了下去,表情徐徐的僵硬了起来,口气里也有些许疏离:“不好意思,我平时一人,就是这些粗茶淡饭的,入不了你的口,真是对不起。”

听傅书宇口气,知道他是有些恼了,暗暗的也后悔自己也不仔细思考就说出了这样的话来,洛子卿心里涌上淡淡的心虚,但嘴上却不肯承认自己错了,还是埋怨道:“哼,我姐姐来时是要给你些钱的,你既然家中贫寒,为什么不收下?连累我如今要与你一起吃苦了。住得不习惯也就罢了,居然连顿像样的饭菜也不让吃,你这是要逼疯我么?”

傅书宇说话间依旧没有波澜,调子却越发的冷了:“我说过了,那钱袋之事不过是区区小事,举手之劳罢了,你姐姐送来的钱,我是决计不会收了,而且我现在亦不后悔。若是在我家吃不惯住不惯,你就尽管回去,我是不会拦着你的。”

那洛子卿本就没什么耐心,也不是什么好脾气,此时被傅书宇一激,蹭的一下就站了起来,指着傅书宇,颤着声音说道:“我本来就是被逼着才留在这里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好啊,现在这样的话,应该算是你赶我走的吧,我回去对那个女人也算是有些交代了,不是我先提出来要走的。哼,好像我说想留下来似的。”说完就在傅书宇身边踱了几步,看了傅书宇一眼,眼角往上挑了些,眼中有些傅书宇看不懂的情绪。傅书宇知道自己话说得有些过了,此刻也拉不下脸来道歉,只是静静地坐着。见傅书宇不多话,洛子卿气地跺了跺脚,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傅书宇愣在椅子上,坐了会儿,只觉得脑子里有些混乱。昨天才来的,今天走了也没什么,本来就是没怎么见过面的陌生人罢了。只是回家了以后,又是自己冷冷清清的一个人了吧?不过这没什么了不起的,一个人早就习惯了的,多一人,少一人,并无什么不同。餐饭也少做一个人的,乐得逍遥自在。可他还是觉得有些别扭,心中多少存着些懊恼。

他就这样坐着,直到下午要上课的孩子们吵闹着进了来,他才定了定心神,站起来说课。

这天下课,他特意磨磨蹭蹭了一会儿,忽然就不想那么回去了。多少还是有那么点影响的吧。傅书宇眼里染了点忧郁的情绪,脸上倒是很平静。已经好多年是一个人独居了,那间竹屋,对自己来说是那么熟悉,曾经一踏入家门就能看见父亲摆在桌上冒着热气的菜,和母亲慈爱温暖的微笑。在父母亲去世之后,那竹屋于自己来说就变得冰冷起来,没有丝毫温度。只不过是一处挡风遮雨的屋檐,算不上是什么家。

这几年来,多多少少地也盼着有人能来这里与自己同住,哪怕是个不算交心的朋友也成。两个人分享一处屋檐,增些人气,好让自己不要那么压抑,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昨天,那洛子卿住进这里,虽然之前和自己有些误会,但也知道其实他不是坏人,只是脾气急了些,今天早晨为他也做一餐,已是拿他当了同居的朋友来看,不想今日却被自己气走了。

其实和那人计较些什么呢?本来人家说的就是实话。大户人家的公子,恐怕是山珍海味养大的,那些个青菜馒头,米汤白粥,当然入不了人家的眼,吃不惯也很正常。只是抱怨两句,何必因为听着刺耳就去嘲讽人家呢?回去了怕是又要对着一桌诗句发呆了吧。

而出了傅书宇的意料,回到家中时,院子的门兀自大开着,可以看见屋里头明晃晃的灯光,半透明纸糊的窗上还印出晃晃荡荡的人影。傅书宇心中一跳,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进屋子,推开门。

洛子卿本来坐在桌前,手中拿了个布袋子,像是在研究着些什么,见到傅书宇进来,轻咳了一声,神色有些尴尬,显然还在为早晨的事情介怀。

“那个……你、你怎么回来了?”傅书宇先挑起了话头,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怎么的,声音有点结结巴巴的,声调也比平时较为不稳,窘得他只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听傅书宇这样一说,洛子卿神色终于没有了之前的难堪,嘴角扯开了一个笑,随即又将连板好,用一种无奈的调子一字一顿地说:“可不是我想回来的。是洛年那个母老虎,满屋子的追着我跑,说什么我不回来就再也不认我这个弟弟了,我被她闹得没有办法了,才回来的。不过那个女人也真是的,我回来就回来吧,不过就想问她要点银子买些好吃的带回去,偏偏她就说什么要和你同甘共苦,你吃什么,我就也要吃什么,最后只拿了些碎银子过来,她还送了我几个纸包,放在这个布袋子中让我一起带了回来。我研究了半天,也没看出那是些什么东西。”说着说着,洛子卿又开始尴尬起来,眼神东瞟西瞟地就是不去看傅书宇。

傅书宇看着烛火印在洛子卿脸上,带出一层柔和的光线,他看上去并不像早上那么趾高气昂的,反而颇有些无可奈何的孩子气,傅书宇为自己的这个发现有点得意。也许是半天都没研究出来洛年给他的是什么东西,洛子卿额头上有一层薄汗,粘连了几根黑发,贴在额头上,侧脸看上去认真而又苦恼的样子透着点可爱,傅书宇一时间看得有些呆。

为了掩饰自己的片刻失神,傅书宇将手握拳贴在唇边,故意轻咳了几声,而后便走到洛子卿身边,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仔细看了看。一共有五个纸包,他将这些纸包一一摊平在桌上,依次指点给洛子卿看——

“第一个纸包里是青瓜的种子,第二个是西红柿的,反正这五包都是些日常作物的种子。正好,我院子里还有些空地,可以种下。你姐姐也是一番好意,这些作物都生长得很快,若是照顾地好了,我们很快就能吃上些新鲜的瓜果蔬菜了。”将纸包重新折叠起来放在布袋子里,傅书宇看着洛子卿,说道:“洛公子,你明天有空的话,就将这些种子种下去吧。你还没有吃过晚饭吧?”

洛子卿傻傻地点了点头,小声说道:“我姐没让我吃饭就把我给赶出来了。”

傅书宇强忍住笑意,说道:“那好,我先去厨房拿些吃的过来。唔,只有馒头和青菜了,今天就将就一下,行吗?明天晚上回来了我再新做几个小菜。”

洛子卿哦一声,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尴尬。

于是傅书宇就转身出去了,走之前眼角瞥见洛子卿在发呆。当傅书宇端着饭菜回来时,洛子卿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显然比刚才更加呆了些。见他这模样,就像是个纯真无邪的孩童般干净,傅书宇心跳得快了些,手一抖,盘子被他重重地放到了桌上。这一声响,总算是让洛子卿回过神来,拿起筷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往自己嘴里扒着饭。

“刚才见你似乎在想些什么,可以告诉我么?”傅书宇无意打探洛子卿的心事,只是觉得他刚才那样子实在是可爱,心中难免好奇起来。

洛子卿喉头一动,咽下了一口饭,看了看被搁在柜子上的布袋,嗫嚅着说:“我不会种。”

“什么?”傅书宇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些什么。

“我说,那些种子我从来都没有种过,不知道应该怎么种。”黄色昏暗的灯光下,还是可以看得出洛子卿的脸慢慢的红了起来。

明明就是不好意思了,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这人,平时看起来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也许骨子里还是个小孩子吧?

有了这层认知,傅书宇慢慢地笑开来。

“好吧,我后天不用去上课,我和你一起把这些种下去。”

06.照顾

南方气候温暖而潮湿,到了夏天,虽然闷热,但空气中还是隐隐地透着点水气,所以还是可以适当得种些在夏天也能够生长的植物。这天,恰好逢到傅书宇不用去上课的日子,遣散了孩子们,他便回了家,洛子卿早就拿好了种子在院子里等着他。太阳当头,熏蒸得人睁不开眼睛来,只见洛子卿头上一层层得发着薄汗,不时地用袖子拭一下。院中的大黄狗也热得呼呼地直喘气,开始时还在院子里晃荡着,后来太阳渐渐的越升越高了,就躲了木质的狗窝里吐着舌头,时不时得往外头张望一下,偶尔吠两声,就是不肯出来了。

傅书宇看洛子卿热得直皱眉头,还依然在阳光下等着自己,当下心中有那么一丝不忍。接过种子,便对洛子卿说道:“洛公子,反正你也没有种过这些东西,帮不上我什么忙,我拿去那边种就行了,你快点进屋里去休息一下吧。”

洛子卿抬眼看了看傅书宇,又用手遮着额头望望太阳,“嗯”了一声,便进屋去了。

傅书宇看了看手上的种子,苦笑着想洛子卿从家中拿过来的种子,到头来还是要自己去种。不过也没办法,总不能将这些种子浪费了。有的蔬菜瓜果,现在种下去,若是长得快的话,冬天还是能吃上新鲜的。这样想着,他便向上挽起了袖子,走到闲置了好久的天边,提起洛子卿刚才放在一边的锄头,一下一下地翻起土来。傅书宇体型略显得清瘦了,看起来没劲儿,但好歹也干了几年的农活,挥起锄头来还是像模像样的。

那头进了屋的某人,从里屋吭哧吭哧地搬了一把小椅子出来放在门口,也不知从哪里顺手牵羊了一把山水扇面的旧折扇,坐在小椅子上来来回回的摇着。再从袖口中摸出一小袋昨天回家时顺路买的瓜子磕着,总算是缓过一口气来。

从前在家中,一到夏天,必然是坐在太师椅上,一腿隔在桌上,一腿找了下人过来捶捏,再吩咐仆人下去到厨房,端一碗冰凉冰凉的银耳莲子羹来,喝一口,保管从喉口凉到心尖。哼,如果不是家中那个多管闲事的母老虎非要说什么“赔罪”,硬是把他晾在这儿,分明是嫌他麻烦了,要把他赶出家门好一个人清闲清闲,他现在一定要多买些好料子做些夏装。自家布庄中的冰蚕丝不错啊,做成贴身的里衣,沁凉沁凉的,还透气呢。

唉,如果那日不要那么冲动地错怪人家就好了,他还是洛家的少爷,哪用得着像现在这样,搬把椅子坐在简陋的竹屋前头,发着愣,看着个整个抱书上课的书呆子播种。其实说实话,这竹屋简陋是简陋了点,那小书呆整理得倒还挺像个样子,都很少沾着灰尘。嗯?那书呆子的背影怎么突然不动弹了?那书呆子的背影怎么摇摇晃晃的?那书呆子怎么把锄头都扔了,看上去像是要倒了?一,二,三,居然真的倒了?

洛子卿慌慌张张将手中吃剩的瓜子壳一扔,山水扇收了往椅子上一放,冲过去右手一捞,将傅书宇拦腰一抱。傅书宇整个身子压在洛子卿手臂上,他顿时就觉得手臂似乎有些发麻。唔,某书呆子看起来好像挺轻巧的,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也没见几两肉,真的抱在手里了,有点重……呃,他在想什么了?当务之急不是该研究怀里的人抱起来是舒服还是不舒服吧,况且,他并不是个断袖的,也没兴趣抱着个男人就不撒手了。

定睛一看,傅书宇双唇紧紧抿着,脸上一片苍白。洛子卿眉一蹙,另一只手跟着探进傅书宇领口,一手的全是汗。心里暗叫一声不好,连忙连拖带抱地将人弄进屋里去。好不容易弄到了床上,洛子卿却又顿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可是一点医学知识都不懂,印象中好像也没中过暑的样子,他怎么知道中暑了的人应该怎么去救啊。

不过,好像隐隐约约想得起以前在府邸中,有个女仆在厨房中晕了过去,当时是瞥见另一个长工掐她的人中来着,不久那女仆就悠悠地转醒过来,不知这种方法用在傅书宇身上是不是也一样行得通呢?不管了,权将死马当活马医吧!

这样想着就一手伸了过去,大拇指按上傅书宇的人中,其余四指屈起,略微抬起他的下巴,然后手指重重地按了两下。见傅书宇动都不动,洛子卿更急了,大拇指又狠狠钦下去,几乎连指甲都要嵌进肉里,但傅书宇还是没有反应,眼见着脸色好像是更难看了。

“怎么不起作用?”洛子卿自言自语说着,“你躺在这里不要动啊,我马上去请医生过来。”说罢就站起来想要转身走人,却感到衣袖被人轻轻扯了一下。

回头一看,傅书宇已经睁开了眼睛,盯着他瞧,但脸色却没有好转。洛子卿微微俯下身子,凑近傅书宇,问道:“喂,书呆子,你好点没有啊,不要吓我!”

傅书宇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想要挤出个笑来,但显然是失败了,而后嘴唇翕动着吐出几个字,但声音实在是太轻了,洛子卿一个字都没有听清楚。

“什么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傅书宇又开了口,这次声音总算是飘进了洛子卿耳朵里:“我说,你掐我,可不可以不要那么用力?我头已经很晕了,还要被你这样掐……”

洛子卿脸上红了红,顶嘴道:“谁让你刚才装死的?都不睁开眼睛,我、我这不也是着急嘛,就想随便试一试,现在看来也不是完全没有用!”当然,下手好像是重了……那么一点点。当然,这句话洛子卿只能在心中想想,并没敢说出口。

傅书宇脸上漾开一层不知是笑还是恼的表情,声音轻轻的:“又不是我不想醒,只是头实在是晕得厉害,你那几下,我疼得更厉害,我……”

知道是自己不对了,洛子卿瞥了瞥嘴角,准备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看傅书宇白着一张脸,五官像个满是褶皱的包子一般拧在了一起,觉得有些可怜。将他慢慢地扶起来,垫了个枕头在他身后,放柔了声音问道:“要喝水么?”

傅书宇忙不迭的点头,洛子卿到外屋倒了一小杯水进来,揽住傅书宇的后背,将水杯送到他唇边。像个孩子般的,傅书宇先将舌尖伸出去感觉一下水温,显然是满意那水的沁凉温度,就着洛子卿的手喝得又快又急,水顺着喉管流下去,傅书宇被呛了一下,连忙瞥开头去一阵咳嗽。洛子卿觉得好笑,将水杯往床头一搁,帮傅书宇轻拍脊背顺着气,笑道:“你喝那么急做什么?又没有人和你抢,还想喝的话,我再去倒就是了。”

傅书宇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那个,实在是渴了,就喝得急了……让你见笑了。”

洛子卿瞪了他一眼,假装板起脸来,说道:“那你还要喝么?”

傅书宇朝着他呆呆点头。洛子卿没办法,嘟囔着起身又出去倒水了,留下傅书宇一人在床上,嘴角有笑意明显。

这样被人照顾,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父母还在,有些什么头疼脑热的,也会像这样,对着自己端茶倒水,将自己伺候得无微不至。那时候,真是幸福。如今,能再度拥有这样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虽然那人看上去,是不太情愿照顾他的样子。

07.温暖

虽然那天将种子全播撒下去后,傅书宇便中暑有些犯晕,但好歹也算完成了任务,能种下的全种下了。鉴于他一天天的日子都在上课中度过,为种子浇水施肥的任务就落到了天天在家发呆闲晃,无聊地快发疯的洛子卿身上。

说来也奇怪,傅书宇早上去急匆匆地起床时,洛子卿也跟着起了大早,抱着水壶为田间种子的发芽做着贡献,浇完了水,就蹲在田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傅书宇没法,也不去管他,摇了摇头就出门了,直到傍晚放了学回家,还是会看见夕阳下一个青色的影子蹲在田边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瞬一下地盯着田地的某一点,过了半天,又换另一个地方盯着。西沉的太阳发挥着它最后一点光线,将洛子卿的影子拉得老长,投下一长片黑色的阴影,蜷在窝中一天的大黄狗总算是活了过来,刁了根骨头就往洛子卿制造出的阴影里头钻。

傅书宇虽然觉得有些好奇,也只是耸了耸肩什么都没有问,兀自走到了厨房弄饭菜。这时,洛子卿才算有了反应,动弹了一下,嘴里骂了一句什么,就隔着大老远地招呼他:“喂,傅书宇!”

听得洛子卿叫他,傅书宇将手放在水盆里清洗了一下,抓块毛巾匆匆擦干,出来问道:“怎么了?”

“拉我一把,我在这儿蹲了一天,脚有点发麻。”

你没事干嘛在田边蹲一天,闲着没事做么?这样想着,傅书宇还是走过去将手伸出去。洛子卿望着他的手,看了老半天,才把手递给他,傅书宇一用力,将洛子卿拉了起来。

“叫我拉你,又为什么盯着我的手看半天?”

“诶?”见自己的小举动被傅书宇看穿,洛子卿不疾不徐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衫,理了理自己的鬓发,这才露齿一笑,回答道:“你这不是进厨房做饭了么,拉我之前,我得看看你手上有没有什么菜叶子,免得沾上了,我待会儿还得去洗,多麻烦。”呿,他才不会老老实实地告诉某个书呆子,他的手很好看,手指细长,骨节分明的,自己好生羡慕。

傅书宇并不相信洛子卿说的话,也不多问,转身进了厨房。洛子卿追过来,指着厨房角落的一个小布袋子,对傅书宇努了努嘴:“喏,你看那边,今天一个穿花格子衣服,胖胖的大婶趁着你不在的时候,笑眯眯地跑过来,将一条大鲤鱼送了过来,说是你上课辛苦了,我又初来乍到,不好委屈了,送条鱼过来给我们改善改善伙食。”

傅书宇一向不喜欢收人家东西,以往有人送了来,能推回去的就推回去,实在碍于别人情面收下来了,过了段时间也要想方设法地拿了等值的东西给人家送过去。现在,见洛子卿二话不说地就将人家的东西收了下来,心里不免有些郁郁,不过之前也没和洛子卿将这事说过,也不好对他说什么,只是轻轻“哦”一声。见那布袋子里头一动一动的,显见那鱼还是活的,就问洛子卿道:“这鱼,什么时候送来的?”

洛子卿随口答道:“也没多久,好像人家前脚送完走了,你后脚就回来了。”

“你有没有问问,人家叫什么名字?”

洛子卿手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下,说道:“唔,那人并没有说叫什么名字,我顺口问了问,她只是摆摆手,说什么你心里应该是知道的,然后也不作什么停留的,就走了。”

傅书宇迅速搜索了一番自己脑海中喜欢穿花格子衣服,有些年纪的女人,想了半天还是未果——这样的,似乎在村中还不少,以前经常来送东西的,也有几个常作这样的打扮。不禁有些苦恼,收了人家的东西,还不知别人的名字,白白承了人家的情还不了,心中总是有些难安的。洛子卿却不知他心中想什么,只道是今天可以改善改善伙食,便冲着傅书宇嚷嚷道:“喂喂,书呆子,今天晚上你做个鱼汤我尝尝吧,我觉得我好久都没有喝鱼汤了,以前在家可是天天喝的。虽然现在我住进了你家,咳,名义上是为了什么认错,可是,你可不能就这样天天在饭食上委屈我。”

看他叫嚷的样子,傅书宇心中暗暗地想着,什么叫好久没喝鱼汤里?你搬来这里与我同住,算来也不过是三五天的样子,能有多为难?不过想归想,傅书宇还是点了头。反正不将那鱼杀了吃也是白白浪费了别人一番好意,姑且就不要自己为难自己了。

晚饭时候,洛子卿对着桌上香气四溢的鱼汤直瞪眼,待傅书宇将饭菜全端过来,说了一句“吃吧”,洛子卿就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子送进嘴里,被烫得直吐舌头还是将那勺汤咽了下去。看洛子卿这急急忙忙的样子,傅书宇将筷子一放,说道:“又没有人和你抢,你急什么?厨房还有一些,你喝完了若是还想,我再去拿便是了。”

洛子卿想了想,说道:“我怎么觉得你这番话耳熟得很?好像、好像……”好像你昨天中暑的时候喝水呛到了,我嘲笑你时说得那番话似的。

似乎猜到洛子卿后头没说完的话,傅书宇脸上浮上一层淡淡笑意,说道:“不错。”

真是个小气鬼,昨天怎么说都是算自己救了他吧?好吧,“救”这一词谈不上,但好歹也把他弄进房里,又为他端茶送水,还亲自喂到他唇边,只不过嘲了他几句,怎的他还要记到今天?还要找到个机会嘲笑回来?不仅是个书呆子,还是个阴险小人。哼。大人不计小人过,何必和这样一个人斤斤计较呢?

洛子卿又舀了一勺,这次学乖了,吹了吹勺子中奶白色的汤汁,用舌尖碰了碰,已经没有这么烫了,这才又喝了下去。喝汤时,抬眼看了看傅书宇,一声不响地吃一口菜,但嘴角笑意未退,看起来有些小得意。

我才懒得和你计较。洛子卿再次在心中恨恨地想,看在你鱼汤做得还不错的份上。

晚餐就在这样的气氛下默不作声地继续着,很快地,一大碗的鱼汤都快被洛子卿消灭掉了,而傅书宇却一口都没有动过,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洛子卿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提醒他一下的。虽然这人小气了点,平时各样看上去都呆了点,但人似乎还不错,也不是很难相处,最重要的是,若是他做的鱼汤,在他一口未动的情况下,却都给自己消灭殆尽了,万一这小气鬼生气了,以后都不能骗他给自己做鱼汤喝了,那可是大大地糟糕了。

“喂,傅书宇。”

“什么?”傅书宇头也不抬。

“你不喝点鱼汤么?再不喝的话,恐怕都要被我给喝光了。”

傅书宇顿了顿,说道:“没关系,你全喝了吧,我不喝。”口气里有些许苦涩。

洛子卿一向不怎么细心,并没发现傅书宇语气有些怪异,只当他是为了自己才推脱的,当下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哎呀,没关系,你就喝吧,我一个人喝太多,也有点对不起你。”

傅书宇还是摇头。“你喝吧,我不爱喝鱼汤。”

洛子卿不信:“呿,你不爱喝鱼汤,却把鱼汤熬得那么好喝,你骗谁呀?”

傅书宇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的确是不喝鱼汤的,可是我母亲爱喝。以前,为了讨她的欢心,我特意跟我父亲学的。”说这话的时候,傅书宇连表情都不曾变一下,脸上倒是一片平静,可是眼里却有些感情在闪闪烁烁,可惜沉得太深,并不能看得真切。

“哦,原来是这样啊。”洛子卿点点头,有些不解。“那为什么你的父亲母亲没有和你住在一起啊?难道是他们嫌这里地方太小了,另外搬出去住了?”洛子卿并不知道傅书宇的父母早就亡故了,还当他们只是不在一起住,便随口开了句玩笑,抬眼间,却发现傅书宇的表情瞬间沉了下来,心道一声不好。

“我父母……他们早就亡故了,现在我一个人住。呵呵,算了,和你说也没有用,你是豪门的大少爷,总是被捧在手心里的,怎么可能了解我从十八岁就没有父母的感觉呢。”

洛子卿敛了声音,慢慢的,眼角红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了解。”他声音变得不同以往地低沉起来,“我也是,从小就没了父母,只留下家里的布庄,留下年幼的姐姐和我。是我姐姐,扛下了所有的担子,把我拉扯长大的。我看着她变了,从那么天真,那么烂漫的小姑娘瞬间变得强悍起来,保护着我,也保护着她自己。”洛子卿抹了一下眼睛,强装着笑,说道:“唉,我干嘛和你说这个,都过去那么久了,为这个不开心的话,爹娘也会难过的。”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才听见傅书宇一句“对不起”,声音很轻。

“你干嘛要对我说对不起,应该是我对你说吧?是我先提起来的。而且,你一定比我寂寞得多,我的父母走了,我还有视我若珍宝的姐姐,可是你……”

声音淡了下来,一时间没了后话。过了一会儿,洛子卿才说:“可是没有关系啊,现在本大爷我虽然是被逼着和你一起住了,可是我人好,一定会陪着你,不会让你感到寂寞。我会……我会好好照顾你的。”说完这话,自己听着觉得有些别扭,又见傅书宇似乎脸色好了点,嘴角又噙了笑,以为是自己的话让人嘲笑了,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连忙补充道:“那个,我的意思是说,我一定会让你高兴起来的……哎呀,不对,我不是这个意思……”

越说越乱,洛子卿懊恼地捧起大碗将里头的汤全都喝完,才问道:“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被他这样一问,傅书宇终于笑出了声来,点点头。

洛子卿松了一口气,“反正,我就是说,你不要总想着以前,反正有我在呢,两个人一起吃饭总比你一个人吃饭强多了吧?吃饭时想说话,都没个伴,多无聊。”

其实,傅书宇很想说一句,他吃饭时一般并不说话。他认为吃饭时就要有个吃饭的样子,一边吃一边说并不成个什么规矩,但他并没有说出口。现在的感觉,他觉得很好,真的很好,有个人陪,有个人说说话。有时会看见那人在院子里逗狗,有时候会看见那人在屋子里玩着自己的手指,无聊地叹息。在几天以前,这人还是个陌生人,两人之间还存在着一些误会,但这都没什么打紧的。

最重要的是,现在这屋里头多了一个人,吵着他,烦着他,从不叫他的名字,而是叫他“书呆子”,但也让他觉得似乎不是那么寂寞了。

所以,傅书宇只是低着头,轻轻说了一句“谢谢”。

08.习字

……怪事。

傅书宇看着蹲在菜田旁边许久不曾动弹的洛子卿,嘴张了张,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作罢了,不过他心中越发好奇起来。从洛子卿为菜田里还未发芽的种子浇完水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时辰,可洛子卿似乎还没有想从菜田旁起来的意思,实在是奇怪。

从种下种子到现在已经过了五天有余,无论是上课还是赋闲在家,傅书宇总能看见洛子卿没事就蹲在田边不知道在看些什么,这一看就是大半天,在这大太阳底下,他也不嫌热得慌。有时大约是看得累了,居然将把椅子从书桌旁边搬出来摆在田边,有时就坐上椅子,弯着腰身,手托腮继续看着,连眉都皱起来却不自觉。傅书宇觉得自己也挺稀奇的,洛子卿看着田地,他看着洛子卿,洛子卿看多久,他就看洛子卿多久,有时他觉得自己也是入了魔障了,盯着一个男人看,看他一举一动。看他有时候眼睛半眯着似乎很疑惑的样子;看他时常变换着坐姿,眼神却不曾离开田边;看他拧了眉头,手上旧扇急急摇晃着,表情不耐。

傅书宇觉得这样的洛子卿很有趣,很生动。对着自己时也不会装模作样的,不满了,就对着自己瞪眼睛。开心了,对着自己笑,拍拍肩膀说着咱俩是好兄弟。无聊了,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在他练习写字或是备课的时候转来转去,叫着他书呆子。

傅书宇想了想,还是决定问问洛子卿这样蹲在田边做什么。他小心翼翼的靠过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踮起脚尖看起来那么谨慎。挨到洛子卿身边时,他在洛子卿肩上一拍。洛子卿回头,见是傅书宇,瞥了瞥嘴角又转过头去。

自找了个没趣,傅书宇讪讪地收回手,轻咳了一声,问道:“呃,那个,洛子卿,我见你天天蹲在这田边,似乎在看些什么有趣儿的东西,可以告诉我你在看什么么?”

洛子卿眉头又皱了起来,转过头看看傅书宇,又看看田地,最终用一种别别扭扭的声音说道:“我无聊。所以就天天来看这种子发芽了没有。这种子到底怎么回事?我姐给我的种子不会是被沸水浸泡过,用来玩弄我的吧?都已经五天了,怎么还没有发芽?大爷我等得都快没有耐心了,真恨不得将那些种子挖出来瞧瞧,看有什么猫腻没有。喂,傅书宇,这些种子是你种下去的,该不会是你用错了什么方式了吧?要不,咱们把种子挖出来瞧瞧?”

傅书宇觉得自己额上青筋一跳一跳,他半闭了眼,抬起手按压着。嗯,今天天气不错。

“洛子卿,我有没有对你说过,种子是没有那么快可以发芽的。还有,你天天闲在家中,就不能帮我把这屋子一起收拾了,或是自己练练字写写诗么?非要坐在田边晒太阳,懒洋洋地坐着,是不是?”

洛子卿扶着椅子的把手站起身来,用旧了的山水扇按了按青衣上的褶皱,指了指屋子,眼神挑衅:“呵,你倒是让我整理什么?你样样东西都摆放地整整齐齐的,我有时要取些东西,用完了就摆回原处去,还要仔细研究下原来摆放的样子,这也算是间接帮了你整理屋子了,是吧?至于练字,不好意思,没读过几天书,字儿写得不好看,至于诗句什么的,更是心中一句都想不出来的,就是想练也没法练。”

傅书宇听出他语气中的百般无聊,也没办法,只得说道:“你若是想学,我可以教你。我虽然只是平凡人,平凡学问,和大家们是没法比的,但写写字,教教诗,想来应该还是可以的。若是不弃,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写诗练字。”

洛子卿缓缓地站直了身子,比傅书宇高出半头来,笑笑说道:“唉,平日里无聊的,学学倒也无妨,可是你经常是不在家的,就是回来了,吃完晚饭就不理人了,专心地备起课了,我如何能劳烦你呢,你说对不对?”

傅书宇听得一笑,说道:“你可是在抱怨我没陪你?”

听傅书宇词用得暧昧之极,洛子卿没由来地心一虚:“我……我只是因为无聊罢了!”

傅书宇见洛子卿脸上突然起了可疑的红晕,并不知道是自己的话对他起了作用,只当他是想和自己学诗而不好意思说,于是转身就要进屋:“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我现在就去磨墨。”说罢,将手背在身后,迈开步子就回屋去了。

洛子卿其实并不真的对学诗有多大兴趣,只是逮了个话头与傅书宇埋怨几句,而现在见傅书宇真的进屋似乎要摆开教导自己的架势,顾不上再说些什么,赶忙也进了屋子。

等进屋里一看,发现傅书宇已经找出了笔墨纸砚,铺于桌上,现正在磨墨。洛子卿叹息一声,自认倒霉,谁让自己要提起无聊事情的,这不,连姐姐都没法劝动他来写字作诗,这会儿,看来在傅书宇手上是逃不掉了。人家都已经因为自己一句戏言认真起来,现在总也不好说自己只是随口说说,并没有这个意思,来拂了人家的好意吧。于是安静地坐在一边,看傅书宇一下一下地研墨,手腕一圈圈地转着,骨节分明的手指衬着黑色的墨迹与砚台,看上去很舒服。

“好了,我们这便来一起写字吧。”也不知过了多久,傅书宇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一支狼毫小笔递于洛子卿。洛子卿揉了揉眼睛,克制住昏昏沉沉的睡意,“唔”了一声,强打起精神来端坐在桌前,傅书宇则绕到他背后,轻轻在他肩膀上按下。

“你做什么?”洛子卿耸了耸肩膀,想把搭在肩头的手抖去,惹来傅书宇一笑。

“你这样耸着肩膀,如何才能写好字呢?好了,不要和我闹了,你之前有没有学过些写字的皮毛呢?”

谁要和你闹了?洛子卿在心中泛起了嘀咕,握起笔,沾了点墨,空提起手腕,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书写了起来。傅书宇的目光越过洛子卿的肩头,落在溢满了书香的宣纸上。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四言古诗落于纸上,洛子卿收语至此,搁笔于砚台上,笑道:“这大概算是我为数不多的听过的诗句了吧,我姐姐从前很喜欢,总教我写这句。虽然,在这之后我几乎将练字都荒废了,整日在府里头玩闹,但这几句诗,总算是印在了脑子里,永不忘却了。”

傅书宇点点头,说道:“笔锋略略稚嫩了些,但贵在洒脱飘逸,自成一派,写得挺漂亮。看来,令姐对习字也颇有研究,此之甚好。”

“喂喂,傅书宇,这明明是我自己有天赋,为什么你又去夸奖我姐姐了?”洛子卿不满,回头瞪一眼傅书宇。傅书宇笑着摇摇头。

“我刚才不是夸你‘洒脱飘逸’了么?还不够么?难不成,还想要我给你些什么奖励?”

洛子卿眼睛滴溜溜的一转,眼睛越过半开的窗,望向院子角落里用木杆圈起来的鸡,说道:“这样吧,我来这边经常吃些粗茶淡饭的,已经腻了,不如今天改善一下伙食。院里头的鸡已经长大了,不如宰一只来,我们……”

“咳,不如我教你多写几个字,你极有天赋,不如往这方面钻研一下吧。”从洛子卿话里揣摩出了他下面的句子,傅书宇急忙打断他的话,心里暗暗为院子里最肥的,整天“咯咯”叫着,趾高气昂走来走去的黑条纹黄底儿的老母鸡捏把汗。

自己的意图被傅书宇看穿并打断了,洛子卿不好意思再提起想吃鸡的事,只好将吃不到鸡的怨气撒在傅书宇身上。他恶狠狠地重握起笔,说道:“行啊,那你说,你要教我写什么字,我先写上,然后你再来指点一下,行了吧!”

傅书宇低头思索了一下,说道:“不如,你写我的名字吧。”

洛子卿似乎是愣了一下,接着耳根微红起来。“我为何要写你的名字,若要写,我不会写我自己的么?”

“你的名字,想必自己一定很熟悉,再多练也没意义,不过,你也可以在纸上写下,与我看看,然后,你试试写我的名字。我的姓,原是比较复杂的,结构很难掌握,你不如……”

“啰嗦的书呆子!”洛子卿才不要听傅书宇关于写字侃侃而谈,“唰唰”几笔在纸上写下自己与傅书宇的名字,成功堵住了傅书宇的嘴片刻。但没过一会儿,傅书宇就又开口了。

“洛公子,你对字的感觉把握都很精准,唯有一点问题。”

“什么?”洛子卿转头,正好对上傅书宇笑意盈盈的眼,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我的名字,不是这样写的。”傅书宇对着洛子卿写下的“付舒雨”几个字,哭笑不得。

“呃、啊,那个,你又没和我说过你名字是怎么写的,写错也很正常不是么?”洛子卿有点尴尬,但还是拼命地为自己寻找着理由。

傅书宇并没有责怪他,只是抓过洛子卿的右手,握紧笔,带着他的手在宣纸上写起字来。屋是竹子造成的,不热,洛子卿却觉得被傅书宇握住的地方隐隐发烫,后背贴着傅书宇的胸口,也微微的冒起汗来。手被傅书宇带着写下了他的名字,并列在自己名字的旁边,无论是笔锋,或是字体,都很是好看。

终于,傅书宇松了手。洛子卿听见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吹在自己的耳后,痒痒的。

“现在,会写我的名字了么?”

傅书宇的声音,半是笑意,半是得意。洛子卿故作不屑,说道:“你的字,其实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嘛!亏你还练了那么多年呢。”

说完,推开满桌的宣纸就走出房间,假装没有听见傅书宇在自己身后低低的笑音。

09.落水

不知不觉的,两人相处的时间也过了几个月了,夏天的炙热炎炎变作初秋的凉风习习。傅书宇日渐对自己的同居人上心起来,发现他的许多小动作都颇为孩子气。比如,他发现洛子卿在睡去的时候蜷起身子,而后,在睡梦中也紧紧地皱着眉,傅书宇每每看到了,都想伸手去将他眉头抚平。再比如,每次自己叫他写两个字与自己看看,他都是不愿的,这时候,他的眼会微微向上一挑,嘴角也向旁边一瞥,露出些不耐烦的神情。再比如……

这些比如,实在是太多了。有时候,傅书宇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去注意一个人。也许是平时里日子太清净了些,难得有一个人经常在自己面前晃悠来晃悠去,不是说“书呆子,我无聊”,就是说“喂,我饿”,弄得傅书宇在教书之余,还要把心思放在洛子卿身上,自然也就注意到了那些小细节。

若不是那人时常故意惹他生气,傅书宇真的会觉得,洛子卿其实很好。

不过,傅书宇发现,洛子卿对他的态度,似乎也多多少少地变了些。刚到这里的头几天,洛子卿虽然不说,也不曾表现出对自己的不满,但还是可以看得出来的,他讨厌留在这里,讨厌自己姐姐做出的这个决定,却无法违背,不能逃,不敢逃,所以勉强自己留在这里,陪着自己这个,在他眼里看来可能是“百般无聊”的书呆子一个。但现在,似乎已经不是这样了。洛子卿虽然还是书呆子、书呆子地叫着,但口气中不再有那么多的疏离。

傅书宇觉得心中有丝丝安慰,莫名地安心。至于为什么会感到安心,他自己也觉得无法理解。似乎不像是对朋友的感情,窝心的感觉,也许和亲情更像些。

在夏天时还好,入了秋,早晨起得早了,就能感觉到一股袭人的凉意,饶是竹屋中窗门紧闭,起了床还是会有些冷的。傅书宇仅着了单衣起来收拾床铺,走动间,浑身一阵发冷,打了个寒颤,还是从床头抓过外套披在自己身上,再去收拾着今天上课所需的东西。

“书呆子,你怎么起得那么早?”背后传来了迷迷糊糊的声音,转了头,发现洛子卿已经转醒了过来,正从被子中爬出来,坐起身,一下一下地揉着自己的眼睛。

傅书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不是天天都起得那么早么,你应该习惯了才是。是我吵到你了?”

洛子卿抬头看了看四周,皱了皱鼻子,说道:“唔,我刚起来,看见天色还暗,以为还早着呢,没想到已经到了起床的时辰了。”伸出被头的手臂觉得有些凉,又看傅书宇只是将衣服披在身上,洛子卿又问道:“今天屋子里好像有点阴,你这样,不冷么?”

傅书宇摇摇头,说道:“不冷。倒是你,现在天渐渐凉起来了,你睡在地上,也没有比较暖和的被单,不会冷吗?”

洛子卿嗤笑一声,慢吞吞地抓过衣服一件一件往身上套着。“现在还不冷,不过,过些时候大概就要受不住了。不过冷也没法,就这样将就一个冬天好了。你这儿也没有第二张床。”

“如果你不嫌弃,可以与我同睡一张床。”说完这话,傅书宇有些后悔。洛子卿现在是与他亲近了些,但应该还不至于能接受和他睡一张床吧?更何况,这床,于自己一人来说是有些空余的,但两个大男人躺在上头,应该就有些挤了。傅书宇摇摇头,不再说什么。

也许是傅书宇声音轻了些,洛子卿窸窸窣窣地穿着衣服没有听见,反问了一句:“什么?”傅书宇只是笑笑,将衣服穿好了便走出了屋子。

吃完了早餐,傅书宇背起了装书册作业的包袱起身。待跨出门槛之前,又将脚步收回,回到对洛子卿问道:“今天,你还来书院等我回家么?”

洛子卿嘴里一口酱菜还未咽下,已开口回答,声音呜呜的,但还能听个真切:“无所谓啊,反正我一个人在这里无聊,总想着要出去转转,那就顺便来找你一起回家好了。”

傅书宇展颜一笑,点头说好。末了,不忘了叮嘱洛子卿一句:“洛公子,院子里的油麦菜已经成熟了,若是今天有空,就将它采摘了吧,晚上我用它做粥喝,比较清淡。”

洛子卿哦一声,目光顺着傅书宇手指所点处看过去。

夏日时种下的种子,曾经无聊,几天蹲在田边盼着看到发芽,未曾盼到。而现在,一晃眼,过去了那么久,油麦菜碧绿碧绿的一片,青翠喜人。其他果蔬,也多多少少地抽枝发芽,郁郁葱葱的了。

一天的课程,很快便过去了。秋天到了,比夏天而言,似乎更让孩子们欢喜。秋天好玩的虫子多,孩子们喜欢在田野里,拿着小木棒子在土中铲挖着,翻出泥土中的蚯蚓,再用木棒挑到路上,轻轻地戳着它们胖嘟嘟的身子,所以一到秋天,小路边,石径旁,随处可见被孩子取乐过后扔在一边,扭动着身子的胖蚯蚓。有些孩子喜欢去小河边捞鱼。河水虽不深,但对小孩儿来说还是危险的,他们也不敢下河去,只是带着家中闲置的网兜来,用树杈支起,乱捞一番,没什么收获也不打紧,图一份乐趣而已,若是侥幸收获了些鱼虾,便像受到了莫大的奖赏般,撒开脚丫就奔回家去,对自家的父母亲邀功。

傅书宇也懂孩子们爱玩的心思,也没留下什么作业,只放得他们痛痛快快地玩一场去。学生们刚走光,洛子卿便从前面进来,见到傅书宇还在收拾东西,勾起嘴角一哂,笑道:“你这速度,可以与乌龟比较了,我看那些孩童们,一见放学,跑得比兔子还快,待我慢悠悠地走过来,你却还在这里磨蹭。”

傅书宇被他这样嘲笑惯了,还是温温和和的样子,不和他去恼。其实,洛子卿能来这里等他,和他一起回去,已经让他觉得很高兴了。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洛子卿会天天跑来学堂里,候着自己放学。在学堂里聊了几句后,再和他一起回家。他问过洛子卿,洛子卿只答是无聊了,就想来学堂看看。且不管洛子卿说的是真是假,有人能与他结伴回家,他还是高兴的。回家的路虽然不长,但一个人走,似乎还是远了些。

“你也说了,孩子心性嘛,总是想着玩的,早走一分,便多玩一刻。我又不是孩子,回家了还有给你这大孩子做饭,有什么好的?还不如多磨蹭片刻,多享会儿清净。”

“谁是孩子了?谁要你每天给我做饭了?做饭这事,我难道便不会了么?”这傅书宇经常被自己嘲笑地说不出话来,只知涨红了脸,但偶尔也会有这样的反击,而每每如此,洛子卿的口舌就好像突然冰冻了一般,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脸红脖子粗地傻傻争辩,殊不知看进了傅书宇的眼里,只是更添他几分笑意罢了。

“哦?洛公子也会做饭么?我倒还不知道这茬。”傅书宇摇头轻笑,饶有兴致地看着洛子卿的表情好像突然咽下了一只苍蝇般。

“这、这有什么不会的?若是某日我心情好了,就让我为你这书呆子做一餐,省得某个人总是觉得是他在照顾我似的。”洛子卿嘴上是这样说着,心底却是虚了。

傅书宇好笑地拱拱手,作了一揖,假模假样地说:“那到时候可就麻烦洛公子了。”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从外头一阵风似的跑进来一个穿黄衣的孩子,见到傅书宇就扑过去,急急扯住他的衣袖,焦灼地说道:“先生,先生,不好了!方才我和小宝去河边捞鱼,他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就伸出手去,不料那石头上浸了水迹,他脚下一滑,我没拉住,小宝他……他就掉下河里去了!周围没什么人,我想了想,还是跑来这里找先生来了。先生快些过去看看吧!”

听到这话,傅书宇与洛子卿对视一眼,皆迈开脚步,由那黄衣小儿带路,急急奔了过去。

跑到河边,一穿黑衣的小孩儿跪在河边哭,见到傅书宇过来,嚎啕着说:“先生,先生,小宝在那里呢!你快救救他吧,他好像要不行了!”顺着黑衣小孩儿手指的方向,傅书宇看到唤作小宝的孩子正在河中央,扑腾着起起伏伏,时而吐出几串水泡。

傅书宇刚冲到水边想下河救人去,却有个青色的影子比他速度更快。洛子卿一个箭步掠过傅书宇,飞身跳下了河中。他很快便到了那孩子身边,手臂一捞,带着那孩子就游上岸来。那叫小宝的孩子,似乎没什么大碍,人还清醒着,只是似乎受到了巨大的惊吓,眼睛瞪得圆圆的,脸色与嘴唇都有些苍白。被带上岸来后,趴在地上咳嗽,吐出几口水来,就仰面躺在地上哭泣着。河岸边凉风阵阵,吹起点点涟漪,带着水气,吹得人身子发凉。

“小宝啊!我的儿子啊!”由另外一个孩子带来的小宝娘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见着了躺在地上的小宝,干嚎一声就奔过来,将儿子搂进怀里不放手。抱了一阵,见到一边湿了身子的洛子卿,知道是他救了小宝,对着洛子卿就要跪下去。

“这位公子啊,谢谢你救了我家小宝。他可是我的命根子呀,没了他,我和孩子他妈这辈子就没指望了。”

风吹得洛子卿周身一颤,但他顾不得,连忙将小宝的爹扶起,说道:“举手之劳而已,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不用对我行如此大礼的。”

闹了一阵子,惊惶的孩子们总算是都算去了,小宝的爹也领着小宝回家了。只剩得洛子卿与傅书宇二人。傅书宇叹一口气,说道:“方才你片刻也不迟疑地跳下去,我可是对你刮目相看了。”

洛子卿笑道:“呵,在你心中,原本我是个纨绔子弟,对吧?你……”话还没说完,又是一阵风吹来,洛子卿双手搓了搓,突然捂住口鼻,转身打了个喷嚏。

傅书宇上前拉住洛子卿的衣袖,关心地说道:“天气冷了,你身上衣服又全湿着,还是快些回去吧。”想了想,又将自己的外衣解下,披在洛子卿身上。

洛子卿将衣服推回去,说道:“你里头也只有一件单衣了,会冷的,快些穿上,我不要紧。”

傅书宇摇了摇头,说道:“这点冷,没什么,倒是你,需要一件干衣服挡挡冷风,你不要和我推辞了。”说着,将腰带绕过洛子卿的腰系了一圈。

“有时候瞧你,发现你这个书呆子也挺固执的。”见傅书宇如此,洛子卿也不好再推辞了,但他揽过傅书宇的肩膀,将一半的衣服搭在傅书宇腰间。两人就这样紧靠着,一路上走回家去。

风很凉,天也黑了。而两人相谐而去的背影烙在沿路灯笼投下的影子中,融成一片。

10.生病

初秋,夜凉露重,秋风飒飒。夏末秋初,本就是极容易生病的季节了,经那落水的小孩儿一闹,衣服全湿了,再由那夜风一吹,回家后,果不其然地有人病倒了。

洛子卿双手叉腰,站在床边,盯着床上脸色潮红的人儿,心里的郁闷无从说起。

昨日回家后,将湿衣服换下,换上自家姐姐差人送来的粗布衣服,虽然觉得不怎么舒服,但还是只能将就着穿了。和往常一样,用完了晚餐,洛子卿无聊地在房间中乱转,傅书宇拿出纸笔备课。虽然看起来与平日无差,但洛子卿总是觉得,和平日里有些许的不同。

无聊地发慌,洛子卿索性在挨着傅书宇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细细思忖起来。直到一阵轻咳声打断了洛子卿的思考,他才恍然大悟——屋里不似平时安静到只听得见纸笔的唰唰声与自己的脚步声,偶尔还会夹杂着傅书宇的咳嗽声。洛子卿眉心一动,转头看着身边那着素色衣服,此刻正伏在案上,用手捂住嘴唇不断咳嗽的男子,终于还是有些不忍心,伸手去抚傅书宇的后背。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傅书宇抬头,对着洛子卿露了个感激的笑容。

“喂,书呆子,怎么好好的,突然就咳嗽起来了?”洛子卿将手拿开,起身进里间,为傅书宇倒了杯热茶,回到外间,将茶杯送进了傅书宇手中。唔,虽然那书呆子未曾开口,但想也知道,定是刚才回家,那人只顾着他,连自己的身子都不在意了,只着一件单衣回家来,现在着凉了。不过,若是只被冷风一吹就咳嗽了,这体质也似乎太弱了点吧?虽然这小书呆看上去是挺弱不禁风的,身上估摸着也没有几两肉,不过到底是个男子,怎可能如此容易就染上风寒了?

傅书宇也知道自己身体,只得苦笑着说:“没什么大碍的。只不过每年到入秋时候,身体总会有些不适,过几天就好了,无妨。”捧起茶杯抿了口茶水,感觉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向下,似乎有些灼热。但过后,嗓子稍稍舒服了些,松了口气,继续提笔圈划孩子们的作业。

洛子卿看不过去,伸手将傅书宇的毛笔一夺,没好气地说道:“喂,书呆子,你这人真是够奇怪的。既然明知道每到秋天身体就会不舒服,为什么看起来还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体?现在身子已经不舒服了,为什么还是强撑着去做些准备的功课呢?今天给我早点去睡,那些小孩儿的作业,我来改!现在,你就给我洗漱洗漱,上床睡觉去。”

傅书宇讷讷地看着洛子卿,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不用了,这些还是我来吧。我怕……我怕……”怕什么,傅书宇并没有说下去,眉头却是皱紧了,似乎在思考着些什么。

“怕什么?怕麻烦我么?没关系,今天这些就由我来。不管怎么说,你也算是因为我才着凉的,不会那么不近人情。如果你觉得亏欠我的,等你身体好透了,做些好吃的慰劳我一下好了,我看今日院子中的那小母鸡一直走来走去的,咯咯地直叫,烦死人了,不如宰来吃了,煲了汤还可以暖暖身子的。”洛子卿自言自语地说着,丝毫不见傅书宇的脸色越发尴尬了起来。

抿了抿唇,傅书宇终于还是打算实话实说。“那个,洛公子,我虽然是觉得劳烦了你,但这还不是原因。我、我是怕那些孩子做的作业中,有些字你看不懂。”

这句话,换来的是洛子卿瞬间铁青的脸色与掷于桌上的毛笔。

“傅书宇,大爷我虽然学习的时间不长,但在我那凶悍姐姐的影响下也算读了些书,字总是大多认得的。好吧,既然你是如此看不起我,那你就自己去批改吧,趴在桌边,一直改到病得爬不起来好了。”说完,洛子卿便想拂袖而去不再理会,不想却被人捉住了袖子。

回眸,看见傅书宇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有些可怜。

“洛子卿,谢谢你,这些作业就交给你了,我先去睡了。”他也知道是洛子卿好意,有些话,他不会拐弯抹角的,不会将话讲得圆滑,但他的确是没有看轻洛子卿学问的意思,只是想着要对孩子们认真负责些。但现在,总觉得胸口有一把火在烧,背后却像是被冰水捂着,说不出的难受,耳边嗡嗡地作响,头也隐隐作痛,脑子里混沌地厉害,实在是没法再坐着了。

洛子卿看傅书宇这样子,本来燃得就并不旺的火气消了一大半。他拍拍傅书宇的肩膀,示意他回房间去,自己则代替他坐下身来,执笔批改着学生的作业。学堂里都是男孩子,没心思的做作业的,让他们写几个字儿,多半是敷衍着了事,所以字迹都歪歪扭扭的,批到实在是难以忍受的,洛子卿真恨不得将那宣纸撕了,但每每看向里间,烛影摇曳间照着傅书宇蜷着身子,背对着他躺着的模样,洛子卿就又撇嘴,继续改下去。

若是将那些作业撕了,恐怕那书呆子是会和他翻脸的吧?他现在身体不舒服,若是再和自己较真了,生气了,病得更严重了,那自己可就罪过大了。

心里,好像有那么点心疼。嗯,肯定是刚才没吃饱了,现在胃抽搐,才让自己有疼的感觉吧。至于是心疼,也许是自己的胃长得有那么点儿高。

等将作业全部批阅完了,夜也深了,蜡烛烧得只剩了半截。将烛光吹灭了,在煤油灯微弱的灯光中伸张了下坐久了酸痛的身子,走进里间。解下衣服躺下之前,洛子卿又望一眼傅书宇,动都不动一下身子,看来应该是睡得很沉了。如是,洛子卿也放了心,闭上眼睡了。

鸡鸣三声,洛子卿揉揉惺忪的睡眼,坐起身来,像平时里一样,小声地说了句早安。而那总是微笑回他一句“早”的傻书生,今天却没有了任何的回应。洛子卿心下觉得有些奇怪,抬头望望四周,屋里清清静静一如平常,却不见那人身影。他心里咯噔一下,立即站起身来,果然见到傅书宇还是躺在床上,维持着昨晚最后瞥见的那样子,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傅书宇?”洛子卿轻轻地推了推傅书宇,随即发现他脸上异样的红。伸手一探,抚上他额头,好像是有些烫。迟疑着将自己的额头贴上傅书宇,灼人的温度。洛子卿退开时低着头,嘴唇就这样擦过傅书宇的脸颊,脸上顿时也红了。心里有些慌乱,但看着躺在床上,眉头紧锁的傅书宇,他还是敛了心神,将傅书宇推醒过来。

傅书宇一醒,见是洛子卿,便问道:“现在是几时了?我还要去学堂……”说罢,便从被中钻出身来,没想腿下一软,人也没力气,踉跄了一下,被洛子卿一接,扶回了床上。

“你给我好好躺着,都发烧了,还要强撑着去学校?是身体重要还是这该死的教书重要?”看傅书宇还挣扎着要起身,洛子卿彻底火了,将傅书宇按回床上,一拳狠狠地砸在傅书宇枕边。“我帮你去请假,顺便去找个医师过来。你给我好好地躺在这里,不许乱动!”

被洛子卿突然的怒气吓到了,傅书宇这下倒是真的乖乖地躺在床上不动了。只是在洛子卿出门前小声问了句:“洛子卿,你这是,在担心我么?”

洛子卿猛然收住了脚步,回头对着傅书宇扬扬自己的拳头:“你现在已经发烧了,如果你不想我的拳头落在你的脸上让你更不舒服些,你就不要给我说些这有的没的,给我闭上眼睛,睡觉。”

在洛子卿回头的一瞬,傅书宇甚至觉得自己的眼睛也因为发烧而看错了,洛子卿脸上竟也是一片红色。待洛子卿出门,傅书宇闭上眼睛笑了。

明明发烧的是自己,为什么洛子卿的脸上也烧红了一片呢。

莫非,发烧的话,连脸色都会传染么?

11.新嫁

傅书宇半坐半躺在床上,身后垫了个枕头,以致坐着不至于全身骨头发硬。此刻,他正手捧着一只大瓷碗,用勺子搅了搅里头焦黑的汁液,咽了口口水,抬头无辜地看向洛子卿,小声说道:“这个东西,我可不可以不喝?”

洛子卿站在床边,双手抱胸,听傅书宇这样一讲,脸上本就不怎么好看的神色又阴沉了几分,倒和用了许久的锅的锅底颜色相近了。“给我喝了。我问村里的那医生老头要了药方,为了抓齐他开出的几味药,我还急匆匆地赶到城里去。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了帮你熬这破药花了多久!”这人居然还能不领他的情!他在家中养尊处优,没吃过半点苦头,如今为了这呆子,在煤球炉边呆了几个时辰,熏了多少烟灰,若是不喝,他就强灌进去!

傅书宇默默低头,晃了晃瓷碗,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液体还未入口,喉间就像是充满了苦味。他无言,皱着鼻子闭眼喝了一口,勉强咽下,却冷不防地被那药呛了一下,端着药碗就咳嗽起来。见傅书宇如此,洛子卿轻叹一声,一手接过傅书宇手中的碗,另一手轻抚着他的背脊。那一下一下,是洛子卿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温柔。

“怎么那么不小心?不就是喝个药么,还会把自己给呛到?不要高烧未退,又咳嗽起来,到时候,我可不管你。”

听出洛子卿嘴硬心软,傅书宇轻笑,说道:“你别那样大惊小怪的,没什么了不得的。只是这药太苦了,我实在是难以下咽。”

洛子卿注意到傅书宇说这话时轻微地撇了一下嘴,知他心中不太情愿,便硬把那药碗又塞回到傅书宇手中,故意板起脸来,说道:“良药苦口,你这书呆子不会没有听过吧?想要病好得快些,就把这些全喝了,一滴都不许剩。”

傅书宇苦笑。倒不是真是他不愿喝下,只是他真的怕苦。小时候父母在时,他生了病,虽然也要喝下那么苦涩的液体,可他娘亲总拿冰糖诱他喝下药,强忍着反胃的冲动灌下去,再吃一颗透明晶亮的冰糖,便觉得是天堂地狱的差别。长大了,不想喝药与怕苦的情绪仍然在,只是父母老了,不想叫他们担心,每次也会乖乖喝药。之后,还是他娘亲最了解他的心思,炖一碗香甜的银耳莲子羹,沁人的香气,至今难忘。只是现在,最疼爱自己的人已经走了,还有谁会关心自己是不是生病了,是不是怕喝下那些苦药呢?眼前这人,只是因为和自己住在了一起,没有法子才熬药给自己喝的吧?尽管如此……尽管如此,他还是想对洛子卿任性一点点。他寂寞了那么久,也许这是一个机会,让自己放心去依靠的机会。

“我想吃冰糖。”傅书宇脱口而出,说完他自己也愣住,眼角向上挑起,却不敢看洛子卿。

洛子卿在一瞬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傅书宇好像是对他说了什么的,可是他觉得,那内容……不像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会说的。还有,若是傅书宇对他说话了,为什么都不抬头看他一下,反而专注地低头看药碗呢。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两人各怀心事,谁都没有说话。

就在这么个有些冷寂的停顿间,从外头传来了敲锣打鼓声,还依稀听得见有人吆喝着什么。傅书宇趁机放下药碗,奇道:“外面好像是谁在办什么喜事了,我们出去看看吧?”

洛子卿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傅书宇,半晌,才伸出手去指指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药:“你不要企图蒙混过去,想出去看可以,把这药喝了,否则免谈。”

傅书宇没法,心里暗暗叹息,然后又端起药碗,一口气喝了下去。伸手抹了抹嘴角上残留的药渍,傅书宇咬牙道:“我药也已经喝了,现在可以出去了么?”该死的,从昨天开始,洛子卿就把他按在床上哪里都不许他去,也不让他走动走动,现在,又熬了那么一大碗药逼他喝下。若是还要禁止他出去看热闹,他可就要被闷死了。

所幸洛子卿似乎也并没有为难傅书宇的意思,拿了件衣服为傅书宇披上,便扶着他走到院子中,打开大门。只见一队穿红色衣裳的男子一路吹吹打打地走门口慢慢走了过去,中间一顶轿子被那些人簇拥着,也慢慢地过去了。队伍的最后面,已经跟着不少孩童和看热闹的人们,热热闹闹地谈着话,时而弯腰,捡起前面仪仗抛洒下的喜钱、干果之类的。

洛子卿看傅书宇:“你呢?要不要也跟在后头,瞧瞧热闹?看这阵势,似乎是有人在娶亲了。”

傅书宇低低“嗯”了一声,说道:“落霞村是个小地方,我没怎么见过别人成亲的。和我同辈的,姑娘们大多嫁到了城里,给富贵人家做妾了,偶尔有运气好些的,能给人家做正室。如果是小伙儿,与我相同年龄的这时候还没有娶上妻子呢。哪有那么好的福气呢。这轿子,定是送到离这儿三间屋子外的刘家的。刘家有钱,前一阵子,也听说是他家的少爷要娶个媳妇了。媒婆上门来了,却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姑娘。”

许是听见了傅书宇的声音,住在傅书宇隔壁的张姓小伙子在迎亲队伍后头停了下来,站到傅书宇的身边,说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是村西口的林家闺女呢。人长得可是真的俊秀极了。模样好还不是最关键的,最重要的是,人家可贤惠着呢。虽是在像是我们这样的小村里头长大的,可一点都不比城里的姑娘差。听说不管是琴棋书画,还是刺绣针线,都行。”

原来……是林家的姑娘。傅书宇当下微微地怔仲,站在原地也不接话。耳边又响起邻居的话语来——

“说起来,那林家姑娘……是叫林笙的是吧?我记得,好像曾经有那么段时间,她天天端着好汤好菜地往你家跑,就在你父母刚刚过世那段时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不来的……说起来,我以前还以为林笙喜欢你呢,不想,几年后的今天,她还是嫁了别人啊。”

邻家小伙的话像是一块小石子,在傅书宇平静的心湖中激起了点点涟漪。曾几何时,好像是有那么个温软的声音在自己耳畔诉说着些什么的。已经过了很久,原以为早就忘了的,如今此刻,却好像又异常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书宇哥,这是我娘要我给你送来的乌鸡汤。现在天凉了,可要注意补补身子呢。快些趁热喝了吧,我家中还有呢,明天热了给你送过来。这样,我就可以再见书宇哥一眼了。”

“书宇哥,这件衣裳可是我亲手缝的呢,快些穿上试试,看看合身不合身。”

“书宇哥,你……可知道笙儿的心意?”

既是如此,小女子以后再不打扰了,书宇哥,再见了。那是印象中,林笙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犹在耳边,那女子却是在今日要嫁作人妇了。当时……当时是自己不勇敢的,面对林笙的质问,自己亦没有勇气说一声喜欢。林笙的好,他并非是不知的,也不是不在心中感激感动的,只是那样一个姑娘,若跟了他,一个家徒四壁,只靠教书勉强维生的穷书生,怎么可能会有幸福呢?只能狠心,逼走了她。

失了神般的跟在迎亲队伍后头,看着轿子在刘家门口停下。盖着红盖头的娇娘在喜婆的搀扶下下了轿子,脚下踉跄,往前倾了些,旁边的男男女女起哄着。像是被声音吓到了,又像是感激那么多人捧自己的场,新嫁娘撩起盖头,回眸冲着人群一笑,又匆忙放下了,小心翼翼地跨过刘家门槛前头放的火盆,进了门里头。

那一笑,深深地烙印在傅书宇眼中。明眸璀璨,顾盼生辉,眼波流转间,潋滟升起,虽不比当年青涩纯真,娇俏可爱,但浓妆艳抹下依稀还是看得见当年那个林笙的影子。

那个说着,喜欢他的林笙。他也喜欢过的林笙。

当然知道是物是人非,所以并不是还爱,只是非常怀念。怀念小姑娘的银铃笑声,明眸皓齿,今仍在,不过,不再为他了。

错都错了,何必再去想那么多呢?傅书宇长长地叹息,眼睛闭上片刻,复又睁开,转过身,背过脸,不再理会周围喧闹,穿过人群,快步走回去。

站在傅书宇背后的洛子卿并没有忽略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洛子卿不笨,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八九分,只不过心里隐隐地感到不那么舒服。

连笑都不那么开心的书呆子,如今为了一个女人,背影显得比以往更加落寞。如果可以,他并不想在这人的脸上看到如此难过的神情。

12.聊天

洛子卿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洛子卿时不时地瞥瞥傅书宇。好吧,在屋里走来走去的一个时辰内,洛子卿一直在看傅书宇。他发现傅书宇并不像平时那样摊开书簿,做些日常准备功课,只是提着支笔,不知道在做些什么,眼光无神地盯着桌上的煤油灯——又或者只是没有任何目标盯着某一点,很难得一见地,傅书宇似乎在想些心事。

洛子卿叹出一声,双手前撑在桌上,凑到傅书宇耳边,“喂”了一声。

傅书宇周身一抖,笔也掉在了桌上。抬头看见洛子卿的坏笑,他也跟着笑。

“为什么要打扰我?”

“如果是指你发呆,那么没错,我是故意打扰你的。”洛子卿收拾了下桌上凌乱放着的笔墨纸砚,推了推傅书宇,又说道:“你身子还没好,快点给我回去躺着。”

傅书宇摇摇头,微笑:“洛子卿,我发现你越来越爱管我了。呵,托你那药的福,我头已经不疼了。”又摸摸自己的额头,“好像也不烧了,舒服多了。我刚才不还下床去看别人……成亲了么,现在不过是在这里坐坐,准备些东西,你怎么又要拦我了?明天我还要去上课呢……”喋喋不休地说着,冷不防地对上洛子卿凝视的眼神,有些不自在,低下头来,用手摸了摸鼻子,嘴角微扬了些。

洛子卿盯着傅书宇瞧,看了半晌,这才带点无奈地伸手去摸傅书宇的鼻子。傅书宇被洛子卿这样的举动吓了一跳,身子往后仰了点,却被洛子卿按住。在傅书宇鼻子上轻轻抹了几下,抬手给他看:“你手上有墨渍的,刚才弄在鼻子上了,我只不过是想帮你抹去,你躲什么。”这么大人了,平时看起来也挺斯文的,怎么还是会做傻事呢?这句话,洛子卿憋在了心间,没说,但唇边的笑意让傅书宇看了个真切,傅书宇脸上越发不好意思起来。

“喂,书呆子,明天再给我休息一天,没有我的允许,哪里也不许去。”蓦的,洛子卿又说话了,语气中带着傅书宇无法反驳的强势。

你这有些霸道了吧?傅书宇虽是点了头,心中仍是这样想着。站起身来就要进房去,却被洛子卿一把拉住了。

回眸对上洛子卿的眼。“书呆子,你今天不高兴了。”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语调。傅书宇无言,没有否认。脑海中一直浮现出林笙笑意盈盈的眼神,心中沉甸甸的像压下一块石头。是想找个人倾诉一下的,看见洛子卿眼中的关心,心想着若是告诉了他,心中会好受些,尽管……可能会被这人嘲笑吧?

睁开洛子卿的拉扯,傅书宇长长叹息。

“我去煮些茶水,等下在内室聊吧。”

外头秋风送凉,屋里清茶飘香,刚抿一口茶,从头到脚就都暖了起来,话匣子便打开了。在心里积压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有那么个人可以说说话,自是将苦水通通倒出。从林笙时常串门,到两人之间情愫暗生。他不是不欢喜的,只是不想拖累人家姑娘……

洛子卿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在傅书宇说完后,沉沉地说了句:“傅书宇,你真是个胆小鬼。”

傅书宇一愣,接着便苦笑起来。“啊,你说得没错,我是个胆小鬼。当时没有抓住,甚至连让她知道我的心意都不敢,现在才在这里难过,却什么用都没有了。”

洛子卿问道:“你现在,后悔么?”

傅书宇按了按额角,眨了眨有些酸疼的眼睛,回答说:“倒也谈不上后悔不后悔,只是……觉得有些感慨。呵呵,也许这样说会很奇怪,但我并没有多么喜欢林笙……甚至谈不上爱的,可是,曾经有那么一个机会,有那么一个人在我的面前,她说她要陪着我,我终于可以不用那么寂寞了……而这种机会,却是被我亲手毁掉了。”

屋里随着傅书宇声音渐渐低去而安静了片刻,之后,傅书宇又轻声说道:“我只是不想再一个人……虽然我说,可是一个人有时候真的会很辛苦。看到与我年纪相仿的人身边,至少有爹娘可以让他们尽孝道,我的爹娘,却那么早就离开我去了。我是不是应该再自私一点?为了不要那么难过,不要每日都看见空荡荡的屋子,我是不是应该当时就对林笙表白?”

“如果这样的话,你便不是你了吧?”

听洛子卿这样讲,傅书宇握着茶杯的手颤抖了一下。“你才认识我几天?又如何知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听出傅书宇语气中暗含讽刺,洛子卿竟是慢慢地笑了,墨色的眼眸望进傅书宇眼中,是全然的相信:“我虽然认识你并不久,但我知道你是个老好人。啊,当时我和你见面时候也是因为一个误会,是吧?你愿意把钱袋还我,足见你性子好,当时还是我多有得罪了。”

傅书宇举了举茶杯,对洛子卿笑道:“那么,洛公子,你可以以茶代酒,敬我一杯,从此那件事就算过去了,如何?”

那可真是太好了。洛子卿嘴唇动了动,无声地抛出那么一句,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屋中烛影绰绰,两人身影映在墙上,斑斑驳驳地晕开成一片。将茶具收拾妥当了,便吹了灯,一人躺上床去,一人和衣躺于地上,将胳膊枕在脑后,闭了眼却睡不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洛子卿。”

“什么?”

“你还没睡么?”

洛子卿觉得好笑,反问道:“我说,书呆子,你半夜三更地叫我名字,不会就是为了问问我到底是睡了还是没睡吧?”

“……”傅书宇半晌没了言语。洛子卿想象着傅书宇在黑暗中尴尬地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的样子,轻轻笑出声来。这一笑,总算是让傅书宇开了口。

“那个……你睡吧,晚安。”

“除了晚安,没有别的要和我说么?”

傅书宇“嗯”了一声,说道:“本就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想和你说声谢谢罢了。”

洛子卿再度闭上眼睛,用种满不在乎地口气回道:“我只不过是陪着你聊聊天罢了,现在我们是一同居住,所以偶尔当当安慰者感觉也不坏。喂,我发现,从我到这里来住之后,你似乎就一直在对我说谢谢。”

“因为……你对我很好。”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傅书宇放松身子躺在床上,双眼一闭,便感到一阵浓浓的疲惫侵袭向他,很快地他便沉沉睡去。只是在睡着以前,似乎听见一个声音。那个声音说着——

“我愿意对你好,也愿意陪着你,所以我用不着你的感激。笨书呆。”

13.心动

鸡鸣三声,傅书宇蓦的睁开眼睛,下意识地看在自己床边打着地铺的洛子卿,但见他呼吸平稳,似乎并没有被打鸣声吵醒,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慢慢地从床上坐起,努力着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再回望一眼洛子卿,确保他没有醒过来,快速地穿上衣服。洗漱过后,在桌上留下一张字条,便抱着装满了学生作业的包裹走出门去。

呼,以往和他起得一样早的男人昨天照顾他看来是累惨了,到现在都没有醒过来。不过也是这样,自己才能够得以顺利地逃出家门去上课啊!在家中本来就无事,再被人勒令躺在床上不许走动,实在是太难受了。唉,只是那人看见自己留下的字条,又要生气了吧。

这样想着,穿白衣的年轻先生走进了学堂,拿出课本。温润之声从教室中溢出,绵绵不断。

头有些疼,眼睛也睁不开。知道天已经亮了,可还是想睡。还是昨天睡得太晚了些,躺下去却怎么样也睡不着,只好一次次地爬起,有时倒上一杯水喝下,有时去摸摸傅书宇的额头,看看他热度有没有退去。那人睡得挺沉的,自己几次起床他都毫无知觉的样子。索性点燃了蜡烛,到傅书宇床头坐着发呆。其实说是发呆倒也不贴切,他是在看着傅书宇。看着傅书宇睡着时候毫无防备的样子:平时那双带点温柔带点疏离的眸子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下垂着,在眼睑投下了一点暗色的阴影。双唇微微张着,平稳地呼吸着。他睡觉喜欢侧着身子,双手放于一侧,紧挨在脸旁边,随着一下一下的呼吸,双手微微起伏着。

这人睡着的样子还是满好看的,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般。洛子卿抚开垂落于傅书宇肩上的黑发,抚上他的额头,轻轻触碰着。

你难道真有那么多的烦心事么?为何睡着了还要皱着眉呢?在为那个女孩子闷闷不乐?做梦梦见什么了?还是你又觉得寂寞了。

洛子卿有时觉得自己和傅书宇的境遇还是很相像的。傅书宇在十八岁那年父母双亡了,而他,从小就失去了爹娘,只留下偌大的家,富足的钱财,还有与自己一样年幼,懵懵懂懂之间就要照顾自己的姐姐。他也时常会寂寞啊,那么小,就没有了父母的关爱,即便家中富庶又能如何?即便家中奴仆对他千依百顺又如何呢?对幼时小小洛子卿而言,他们都不是自己的亲人。唯一留下的姐姐,也要将打点家中产业的重担一力挑在自己瘦小的肩头上,于是房间中常常只剩他一人,羡慕着学堂里那些父严母慈的玩伴们,也许就因为这样,才会让他时常萌生了不去学堂的念头,让姐姐至今都说自己“不学无术”吧?

初见傅书宇,他当真是不喜欢这个书呆子一样的教书先生。自己被强迫着住在这里,第一天就见识到了傅书宇只读圣贤书而不闻他脚步声的样子,心里暗暗说他迂腐。而后来渐渐地熟悉起来,倒有种同病相怜的相惜之情。自己好歹还有个亲姐姐,两人同一血脉,平时虽然吵吵闹闹的,其实心里都知道对方的好,可傅书宇却没有这样的一个人,与他风雨同舟,荣辱共赴。所以,洛子卿常常会看到傅书宇眼中浓浓的郁色,这种难过,让洛子卿慢慢萌生出想要陪着他,伴着他的冲动。哪怕只有一瞬间也好,他想看到傅书宇脸上露出毫无保留的,高兴的微笑,为他一个人。

这样想着,洛子卿慢慢地靠过去,在傅书宇额头上烙下一个亲吻。

可以的话,以后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院子外传来一声声狗吠,是那只傅书宇养的大黄狗阿卫从窝中钻了出来,正在追赶围着院子撒欢猛跑趾高气昂的小母鸡。这让洛子卿从昨夜的回忆中清醒过来,看向床上。

嗯?没有人?洛子卿眉头一紧,便叫起傅书宇的名字来,唤了半天没人,洛子卿便知道这人又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跑了。该死,昨夜为何要看那人看得那么入迷,否则今早也不会让那人在他熟睡之时脚底抹油了。

走到外厅,看见桌上有张字条。洛子卿拿起来一看,熟悉的小楷,正是傅书宇的字迹。

“今日起床,无感不适,恐荒废学堂,故前往之。思及你担忧之情,故未曾说明,望谅。”

放下纸条,洛子卿无奈地摇了摇头。那人果然是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了,刚好些就往外跑。中午时,就把他抓回来休息吧。

对了……既然要抓那人回来,他必然要回来吃午餐,若是在他身体还未好透便让他染了烟尘,似乎不太好。不如,今天就由他来做一顿餐饭给那书呆子吃吧。反正平时傅书宇也只是做一些清淡的,例如清粥,馒头之类的,看起来也都不难,趁此机会大显身手一番,让那人瞧瞧,不也是很好么?

打定了主意,洛子卿微微一笑,便迈进了厨房里。

傅书宇看着站在自己面前表情异常平静的洛子卿,心里反而不安起来。这人果然来学堂将自己逮个正着。但他原本以为,这人会藏不住脾气地对他大喊大叫的,现在洛子卿既没有像自己意料之内那么生气,表情也没有什么起伏,这可以理解为,自己逃过一劫了么?

“跟我回去。”洛子卿不多话,只是拉住傅书宇的手,将他往外头拖去。

嗯,语气似乎不太好,还是需要多加注意。“洛子卿,你生气了?”

“没有。”纵然脸已绷紧了,某人还是说着自己“没有生气我很平静这没什么可气的。”

傅书宇闻言不禁在心中叹息,收拾着东西同洛子卿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思考,万一回家后洛子卿终于发作了,自己又应当怎么去应付呢。

“洛子卿。”傅书宇难免有些心惊胆战,声音也小了些,“我知道,未和你说明就直接去了学堂,是我不对,你也是担心我才会来学堂找我的。这样吧,今天回去,我去西村口渔夫那儿买条鲫鱼来,做成汤喝,算是谢了你,也是我的赔罪,行了么?”

傅书宇像哄孩子一样的语气并没有如往常一般让洛子卿当场生气翻脸,他还是紧紧拽住了傅书宇的手向前拖。傅书宇在低头思索今天的洛子卿很反常时,并没有发现洛子卿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

于是——

傅书宇站在厨房前,半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旁的洛子卿自知犯了错,低头不语。一时间,只闻院中小母鸡咯咯啼叫,身后大黄狗不停狂吠。秋风卷着落叶呼啸过去,欢快异常。

“洛子卿,我听你解释。”

“我已经对你说了好多遍了,原本我是想为你做一餐饭再把你拉回来尝尝我的手艺的,不过,好像是弄砸了。”洛子卿垂着头,有些丧气。本来嘛,他第一次做饭,满怀信心的,谁知道一不当心就把厨房中弄得乌烟瘴气的,外带灶台被烧了。其实也不是那么严重吧,他看自家姐姐第一次下厨时,陪同她打下手的仆人们半途中都从厨房中冲出来,真真是满面成灰烟火色。唉,这果真是神奇的血缘关系么?

“好像是弄砸了?”他傅书宇脾气也许是不错,但不代表别人烧了他的家,他还要对别人笑脸相迎吧?于是额上青筋顿时异军突起,以壮主人声势。

“对不起。”洛子卿乖乖低头认错。大丈夫能屈能伸的,没什么大不了。况且本就是自己的错在先,为了不被某生起气来也挺恐怖的好脾气先生打手心,禁饭餐什么的,还是先道歉吧。

难得见洛子卿如此乖乖的对自己道歉,傅书宇就是有再大的脾气也发作不起来。头上青筋重新归隐山林,傅书宇无奈道:“算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下次,若是你进厨房,一定要和我说明,知道么?今天下午,你和我一起将这厨房拾掇好,行吗?”

洛子卿继续乖乖点头。

“你做出的饭菜呢?做饭做出那么大的动静,还把我厨房弄成这样,总该有点成果吧?”

唉,今天为了能够顺利出门,他连早餐都未曾吃一点,现在可真是饿得发慌了。若是洛子卿能端出些像样的饭菜让自己一饱口福,那自己不原谅他也是显得小气了。

哪知此话一出,洛子卿的脸色又变了几变,最后才说道:“嗯,你等着,饭菜在厨房呢,我去给你端来。”

傅书宇回到室内,坐在饭桌前,看着洛子卿端出几盘东西放在桌上,顿时觉得胃有些疼。

他执起筷子,点了点在自己面前的一盘焦炭似的,问洛子卿道:“这是什么?你发明出来的新菜式么?连碳都可以入口了?”

洛子卿面不改色心不跳,回答道:“这是馒头,似乎是蒸过头了,成了这样的颜色。”

“那么,那盘呢?”傅书宇看着最远处的一盘,眉头一紧,胃里越发难受起来。那菜的颜色怎么是褐色的?

“哦,那是五花肉。我酱油放多了,不过虽然是咸了些,应该还能入口吧?”

傅书宇抚额叹息,筷子伸向了一盘黄瓜:“我还是吃这盘吧,看起来正常多了。”刚一入口,没嚼几下,傅书宇脸色一变,连忙将那片黄瓜吐了出来,接着端起杯子里的凉水就喝起来。连喝好几大口,这才将杯子一放,猛得咳嗽了起来。

待傅书宇缓过气来,洛子卿这才慢悠悠地说道:“啊,忘了告诉你,这黄瓜是盐水黄瓜,不过,好像浸泡的时间太久了……是不是有点齁?”

傅书宇苦笑:“你是不是嫌我病好得太快了,故意拿这些食物谋害我?”

也罢。等有空时,我教你如何做菜吧。再有这么一次,我恐怕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最后,傅书宇叹息着吐出那么一句。

14.下厨

一袭白衣,坐于桌前,执起狼毫小笔,点墨于胸臆间,落笔于宣纸上,一簇而成,这样的傅书宇比起平时温和一笑,好生亲近又似极疏远的模样来,更显清润,与世无争。而这,也是洛子卿极其喜欢的样子——唇边一点笑意,好似藏万事尽于胸中,不被任何事物所拘束,潇洒自在地很。

可是,每当这时,也是洛子卿极为郁闷的时候——因为傅书宇每每坐定于书桌前,便将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集中于纸笔间,这一过就是一两个时辰。之后,再任凭自己怎么地走来走去散播出自己无聊已极了的信息,傅书宇也绝对不会回头看他一眼,他只有长吁短叹,扒着墙远远看傅书宇的份儿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一片心绪挥成一词落于纸上,傅书宇眼带笑意,换了宣纸,准备再择一词一诗落笔,却被一双大掌拦住。

“洛子卿。”傅书宇低低地叫了洛子卿的名,心里无可奈何地想,为何自己每次潜心练字写诗不出一个时辰就会被他打扰。难得的是,这人还每次都以不同的理由来打扰,说得是有条有理,头头是道,好像只有他理直气壮,自己就该理亏似的——若是没记错的话,上一次是说“肚子饿了,需要另外用些点心”,于是暗中纳闷,因为此时刚用了早餐没多久;再上一次是说什么“家中柴米油盐不够,需要置办的东西太多,一人恐怕难买,需要两人一起同去方能买来”云云,硬是哄骗自己扔了笔和他一起出门去,心中却奇怪,家中油盐等杂物两三天前才检查过,足能撑得过月余,那么早便又买,却是为何?

种种理由,初听是有理的,但都不经琢磨,思来想去,便是只有一种可能了——这人无聊了,择了理由故意和自己捣乱。

不气恼,心中又觉得好笑,想着每次找个不一样的借口倒也不容易。不如放下笔来洗耳恭听,这次又是什么理由呢?

结果被腹诽了半天的某人一点都没察觉傅书宇的心思,微微一笑,便伸手搭在了傅书宇的肩上,说道:“我欠你一顿饭,该不该还?”

傅书宇略一思忖,心想那洛子卿的确是做坏了一餐饭,还浪费了家中许多米粮蔬菜,好像也曾答应过要还自己一餐,为自己再做一顿,觉得没什么可驳的,便傻傻地点了头。

洛子卿笑得更灿烂些,将脸也一同凑了过去,距离之相近,就差没有鼻尖贴着鼻尖了。大尾巴狼继续摇晃着他的大尾巴,谆谆开导着尚未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小绵羊的小绵羊,道:“既然是欠下了,我就不会赖着。这样吧,我这人最是公道了,为了不使自己良心不安,你今日便可教我如何去做饭了。你这两日教书辛苦,只需在旁指点,待我做出像样的可口饭菜端于你,你执箸动口即可,如何?”

傅书宇又一想,并无不妥,还高兴这洛子卿难得如此乖巧一回,让自己省心了,于是欣然应允。

大尾巴狼看着小绵羊高高兴兴地收拾起书桌上的纸笔便抢先去厨房做准备,尾巴摇得更欢了。名义上是让傅书宇教自己下厨做饭,为傅书宇省些体力,自己呢,也能分担些家务,实则是想让这整天埋头于书本,醉心于诗词的小书呆多陪陪自己罢了,难以启齿的私心。呿,自己是无聊了,是不想那傅书宇只顾着看书而无视了自己那么一个大活人,但是,若是和书堆抢人了,说出去该多有损他洛少爷的名声。现在,略略施些计谋,这人就自己离开书本投向了……厨房的怀抱。咳,虽然不全是为了自己,但好歹也是借学习厨艺之机占了他的视线,不用饱受被无视的苦恼。

洛子卿嘴角勾起一哂,带着时常出现在他脸上的坏笑。哼,本少爷喜欢你,你却那么无视本少爷,那你就要付出些代价。燃烧吧,厨房!

一切准备妥当,一袭白衣干净纯粹的男人到了厨房中也没有丝毫格格不入。

“油盐酱醋你总该分得清吧,我就不说了。现在呢,这里有条去了鳞的鲈鱼,我到房间去找些花椒配料,你给我看好了火,待会儿我教你如何调味。”

说罢,洛子卿便把鱼置于炉上,转身回屋去了。洛子卿哪耐得住片刻的无聊,见傅书宇只是去拿个花椒却迟迟不回来,闲得一会儿掀掀锅盖,一会儿又摸摸炉壁,好不心烦。用筷子戳戳鱼肉,心想着怎么还不熟。蹲下身来,又拨了几根柴火进去,火苗一下子便窜高了。

恰巧这时傅书宇拿了花椒回来,见洛子卿在燃火,连忙搁下花椒过去,用拨火棍将一些拆分到一边,才让火慢慢地又变小了。

“怎么我才走了那么些时候,你就给我捣乱?”

洛子卿觉得自己挺无辜的,说道:“我看你久久不来,闲着无聊了就去看这鱼。这鱼看上去挺嫩,而鱼肉又迟迟不熟,我没耐心,就想着用大火试试……”

但凡鲈鱼这样的嫩肉用大火煮炖,可能会导致外焦而里不熟。心想着洛子卿未曾有经验,也不会知道这层,傅书宇并不责怪,只是将他拉到一边,说道:

“这蒸鱼的事先不用管他,我从切菜教你好了。你看,菜刀应该这样握住,切下去时手腕用力,干脆利落一些……”说着说着,傅书宇便挽上了衣袖亲自示范起来,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菜刀,抓过一根苦瓜开始切片,纤细的手腕一顿,一片苦瓜便贴在了砧板上,手一扬,将苦瓜送入碗中,回头看洛子卿,却发现他眼神呆呆的,不像是认真听自己的讲的模样。于是菜刀一放,装作恼了:“洛子卿,既是你让我教你,你怎么又不听?”

“嗯?”见男人似乎生气了,洛子卿才后知后觉地清醒起来,反应过了之后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心里暗骂自己:洛子卿,你可真是不争气了,他傅书宇是个男人,而且五官平平的,说是好看吧,也许还勉强算得上,但又不是有什么惊天美貌的,比他美得多的人也不是没有见过,何曾失态过,现在,你却盯着这人猛瞧做什么?

可是,那张张合合的嘴唇,似乎有那么点苍白,不算红润,总是吸引着自己的注意力。他的身体是不是还没好透?这人为什么总是惹起自己的担心?才认识不过数月,做什么要被他牵动情绪呢?纵使是喜欢了,又为何要自己为他去牵动情绪,不能反之呢。

有些懊恼,洛子卿瞪一眼傅书宇,说道:“不就是切菜么,这有何不会的,还要劳烦你教我。我这就做来给你看!”

右手提起菜刀,洛子卿将苦瓜置于刀下,左手将苦瓜固定,看起来像模像样的。他朝傅书宇得意地一笑,手上一个用力,刀便落下砧板,干脆利落地切下一片苦瓜。见洛子卿利索的动作,傅书宇赞许地笑了笑,殊不知,这一笑入了洛子卿的眼,竟让他一呆,而这片刻间,洛子卿一刀落下,又是一片。傅书宇刚想夸奖一下洛子卿,但见洛子卿脸色突的一变,得意之色不复,脸一下子绷紧了,眉心也皱了起来。

“洛子卿,你……”傅书宇刚想询问,却被洛子卿打断。

“我没事,什么事都没有……那个,我肚子忽然有些不适,去一下茅房,等回来了你再教我,行么?”说完,也不等傅书宇回个话,就似火烧眉毛般的掠出了厨房,留下傅书宇站在原地,似有所思。

该死,真该死!洛子卿看着自己血流如注的手指,心里愤愤。

死书呆,都是你害的……上次做饭,虽然把厨房中搞得乌烟瘴气,但切菜还不是手到擒来,易如反掌的么?方才,你做什么对我笑得那么好看,害我一个闪神,没注意到左手食指离开菜刀太近了。虽然这一刀并不很深,可是,还真疼!

心里将傅书宇埋怨了一通之后,洛子卿还是苦笑一声。呵,只不过是为自己找借口罢了,为什么会走神,怕还是因为对那人情愫日深了吧。见了那人的笑,自己都会愣神了。不过,喜欢了如何,是想相陪,这又如何呢。两人同为男子,若是让他知道自己竟然有了这层心思,那人想必会远远避开的吧?饱览群书,性子虽然温和,但难免迂腐了。再者,退一万步讲,就算傅书宇仍是以礼相待,将自己当作是朋友了,自己又如何能保证在他心中掠夺一席之位呢?几天前,他还在为了相隔几处居所外,已成为别人新娘的旧情人黯然神伤过。

止不住地一再叹息,蹲下身来,随意将手指浸在井边盆中一捧凉水里,又冷又麻的感觉让他周身一颤,却又有些恶意地折磨自己。秋风在盆中水上吹皱涟漪,血色随着水花慢慢荡开,一圈一圈的,最后渐渐变淡,却融于了水中。

这连心的痛,虽烈,但还能忍,总好过一份突如其来,又注定无疾而终的感情。是放下,还是强忍在心,日日相陪?

“你在做什么!”身后一声断喝,还未及洛子卿回头,傅书宇已是冲上前来,拉起他浸在冷水中的手。抓过搭在盆边的毛巾,傅书宇一用力扯下一块布条来,将它按在洛子卿伤口上,再一层层裹好,小心翼翼地打了个结。松口气,放下洛子卿的手,傅书宇轻道:“见你切菜切了一半便匆匆跑来,脸上表情似乎也很痛苦,我猜你是切到手指了。既是如此,为何不说,暗自躲在这里做什么?你呀,未免也太没常识了些,手上划了口子,怎么还能浸在水中呢,可能会发炎感染的。”

“一口气说那么多,你也不嫌累得慌么,傅先生。”洛子卿随口回道,口气却是提不起精神来。

傅书宇以为洛子卿恼他,声音更低了:“我、我是担心你,没有什么嘲讽的意思。”

洛子卿一掌拍在了傅书宇肩上,再说笑间,已恢复了平日语气中的不正经。“知道你是为我担心了,我这不是怕你嘲笑我不当心切到手么,所以才躲到一边去了。好啦好啦,没什么要紧的,留那么点血,难道死得了人不成?走了走了,回去继续教我做菜。”

被推搡之间,傅书宇只得向厨房走去,但他还是不放心地频频回头,说道:“你手指既已伤了,再学做菜恐怕多有不便吧?万一再这样来几次,我……”

“喂喂喂,书呆子,你这是诅咒我么?当心你再把你厨房烧了!今天,我就站在旁边看着,看着你示范总行了吧?下次再实际操作嘛,我得要先熟悉一下。”

傅书宇无言,心想着最后果然还是要我做这一餐,却还是同意了,点了点头。低头朝厨房走时,未曾看见洛子卿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与难过。

切菜,下锅,调味,装盘,傅书宇平日里做多了,自是样样熟练。可洛子卿看着傅书宇做菜的样子却直想笑。

这才是自己喜欢的样子吧,连做菜都那么认真,一丝不苟的模样叫人瞧见了,直想着他手中拿的不是锅铲,而是一卷书,或是一支笔。

将做好的菜都摆上桌,傅书宇微笑着放下了袖管,说道:“尝尝吧,我也是难得做那么多菜的,你受伤了,多吃些。”

这人算是在笑自己么?洛子卿郁闷,夹一筷子鱼肉入口,咀嚼片刻。“好吃!”

得到赞赏的某人笑意都进了眼底,脸上也挂了温柔之色,半晌才感觉自己神色高兴地有些过了,连忙敛了神,低了头。

正说话间,门突然被叩响了。

“你去。”洛子卿扒着饭,头都没抬一下就命令着。傅书宇也不争论,笑一笑就去开门了。而门一开,傅书宇脸上还留有的一丝笑意就僵在了唇边。

门外是位穿红衣的新妇,真真是人美如玉。只是此刻脸色亦不大好,下颚线条紧紧地绷着。

傅书宇对着那人,平时不多的话更是想不出一句了,只是傻傻地看着。

那新妇对着傅书宇盈盈地施了一礼,眼角上挑了去看他,声音清脆:“书宇哥,小女子刚嫁入刘家,应了夫家的说法,前来一家家地分送喜果。”

来人发著银月簪,脸施烟霞妆,指点红丹寇,腰若三月柳,躬身起伏间,更有暗香萦绕。这人,正是前不久嫁与了刘家公子的林笙。

15.表白

“喂,傅书宇,是谁来了?”等了许久不见傅书宇回来,洛子卿放下筷子,走出房间,来到院中。而见洛子卿来,傅书宇与林笙两人脸上俱有尴尬一闪而过。傅书宇一声不响地退后了一步,与林笙拉开些距离;林笙则把头微微低下,脸色微红。

“这是谁?”见了林笙,洛子卿上下打量了一番后,附耳过去,在傅书宇耳边低声问道。

傅书宇抬头望了一眼林笙,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这位是林笙,林小姐。你还记得么,就在前两天我生病之时,隔壁的刘家不是娶了一房新媳妇么?这便是了。”

原来这人便是傅书宇念念不忘的老情人么?这样想着,洛子卿眼神里头就染了点敌意,指着林笙,眼神却看向傅书宇,问道:“那她来这里做什么?才做了新嫁娘,就可以往别人的家里跑么?也不怕别人说什么闲话。”况且这人还是自己以前的旧爱,这女子真是够不害臊的,这才几天,就想着法的过来了,也不知道何谓避嫌。须知,据他观察下来,这村庄闭塞落后得紧,对于风俗礼仪什么的,最是重视不过,若是让别人瞧见了,流言蜚语怕是要四起了。

“洛子卿,你胡说些什么。”傅书宇听得出洛子卿话语里夹枪带棒的,对林笙绝对说不上是友好,一下子脸色便冷下来,眼光直直地瞪过去,似是警告,似是不满。

而见傅书宇如此,洛子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声音也高了:“怎么了,你做什么这么看我?难道我说错了么。才嫁人的姑娘,不知留在家中好好侍奉夫君,当好主母,跑出来做什么。”

“你!”傅书宇气得脸色发白,却被洛子卿噎得一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手缓缓抬了起来,跺一跺脚,又将手往后一甩,不再理会洛子卿,而转头对林笙拱了拱手,说道:“笙儿,你不要听这人胡说,傅书宇代他向你赔罪了。”

被这样说了,那林笙只是微微叹了口气,素手将衣袖一挽,就伸过去拉住了傅书宇,叹息:“书宇哥,这位公子并没有说错什么,林笙确不该以人妇之身,再出现在傅家的,以免惹人闲话,也让人在背后说你和我夫家的长短。既是这样,林笙便先走一步了。”说罢微微欠了欠身子,对傅书宇行了个礼。

傅书宇见她这般模样,心下有些惆怅,但知晓过去的理应让她过去,就回礼说:“那么,多谢笙儿你的喜果,请你回去告诉你的夫君刘兄,就说傅某谢谢他的心意。”

林笙点点头,本来还要向洛子卿行个礼的,却见洛子卿将头撇向一边,故作无视,只得作罢。转身出门,没走两步却又回身,长发飘拂于风中,卷起暗香。

“书宇哥哥。”林笙叹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知道要爱护自己的身子。怎么又病了呢。”说罢,不再留恋,施施然飘出门去,红色衣裳如火般,渐行渐远了。

“喂,你别站在门口了,就是再看,别人也不会回头的。”傅书宇怔在门口怅然远望的模样,让洛子卿胸口燃起一把火,烧得他心口疼痛,也烧得他口不择言。

傅书宇将目光收回,双手负于身后,皱眉看了洛子卿一眼,绕过他进了屋子。

为了一个已经嫁作他人妻的女人,平时脾气温和的书呆子竟然会不再理会他,就这样将他晾在这里。知道自己的话说得是有些过分了,刚才也是打算道歉了,可这人,竟是看他一眼就走,连说话的机会也不给他。呵,这让他情何以堪?

既是如此,那就耗着吧,谁也不用理会谁。

傅书宇,即使我是喜欢你的,你也不知道,当着我的面,为别人说话。那便这样好了,你不和说话,我自是无聊,可和心中难过比起来,什么都不要紧了。你去想着故人,我去疗我自己的伤口,反正都是为情所苦,无差。

起风了,即使阳光正好,怎么还是有些冷呢。洛子卿紧了紧身上衣服,绕过前厅,从后院中回房去了。可惜了一桌好饭好菜,真该让傅书宇将那美人留下来用餐,呵。

洛子卿唇边绽出一个冷冷的笑,背影在秋风中显得十分单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了,傅书宇站在紧闭的里间房门,伸出的手还是收了回来。他来回地踱着步子,眉头紧皱。

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呢。傅书宇心想,中午的时候还开开心心地一起坐在桌前吃饭,林笙一来,洛子卿便毫无缘由地发起脾气来。那些话,听来是有道理的,但实在刺耳。林笙是自己旧时,亦算喜欢过,自己的同居人这样对她说话,自己当然会生气。不过说实在的,说是气林笙受了这样的羞辱,还不如说是气这人口无遮拦,出口伤人了。

我是把你当朋友了,所以才气你对别人这样说话,气你的无理取闹,因为你在我心里很重要。心里萦绕的这样的话,可是却几次张嘴都说不出来。不知这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做什么,是不是还在生自己的气呢?

傅书宇苦笑起来。气是一定还气的,否则他不会紧闭着门,一下午了也不出来和他说说话。送走林笙后,也不招呼他一声就自己回屋,实在是因为太生气了,但如果那人来向自己道个歉,那自己也断然是会原谅的。

在我心中,你并不是无理取闹的人,我只需要一个理由,怎么你也不给?傅书宇心中暗暗地想着,还是站起身来,去敲了隔开他与洛子卿的大门。午饭的时候,那人没吃多少就把自己给关进房间了,现在的时辰已是用晚饭的时候了,该饿了吧?

“洛子卿。”傅书宇敲敲门,声音已和平时一样温和起来,或许,还夹杂着一丝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温柔哄劝,“我做了晚餐,你多少出来吃一些吧。”

没有回应。伏在门旁听了片刻,里头也没什么响动,知道洛子卿是不肯出来了,傅书宇轻轻一叹,返回外室坐下。呆了片刻,将一桌的菜全端回了厨房。

这是怎么了。傅书宇恍恍惚惚地想,难道是洛子卿吵闹地让自己习惯了,此时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心里突然有些空虚起来。

夜深了,屋里难得那么安静。傅书宇摊开纸笔,脑中却一片空白。练字时候,难得没有洛子卿来烦着他,该是能静下心来好好习字的,可是心中就是会不安,目光频频地投向那扇门。懊恼地将桌上东西收拾好,伏在桌边看着烛火跳动。

隐隐听得从外头传来的狗吠,屋门前似乎有人声低语咕哝,又一转而逝了。

里屋窸窸窣窣地响动起来,不久后,里屋的门被打开了。傅书宇从桌边挺身起来,回眸看着。洛子卿站得离开他远了,他看不见洛子卿脸上的表情,因而不安。

“洛子卿,你、你不生气了么?”傅书宇心里一急,声音都有些抖。

洛子卿“哈”地发出了一记短暂的笑声,再开口时,声音依旧有些冷淡:“我生什么气,为什么要生气,嗯?现在我是寄人篱下的,还要谢谢傅先生给我一个屋顶挡风遮雨呢,哪里敢和先生生气呀,你说对不对?”

傅书宇低下头,落寞地“哦”了一声,知道自己是没被原谅。心里不禁觉得懊恼起来:这件事情,明明就是洛子卿做错了,现在却是自己,为了对方不肯轻易原谅自己而惴惴不安着,真是没有骨气。

可真的不想看见洛子卿对他冷着一张脸。就因为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人,说过会陪着自己。他说过的,所以傅书宇信了。一旦不被理睬了,他便寂寞了。

“行了,别一副为难的样子。时候已经晚了,进来睡吧。”洛子卿才不承认自己是心软了,不忍心看傅书宇失落的样子。唉,这不管怎么说也是傅书宇的家,再生气,也不好把主人关在里屋外头,不让人进来睡觉吧?

人影晃了晃,蜡烛灭了,屋里复又一片黑暗,只听得见偶尔响起的人声,回荡在里屋。

“洛子卿,我们……不要在这样闹下去了,好不好?”傅书宇裹着被子,侧头看向右边地面。黑蒙蒙的一片,只能看见地上洛子卿被头的轮廓,但因为那是洛子卿,所以傅书宇觉得安心。

“你没做错,你该生气的。”话到这里断了,但傅书宇知道他话还没有说完,所以侧耳听着,等待着洛子卿的下文。

“……是我不对。不该那么说你,更不该那么说那个……林小姐!”洛子卿恶狠狠地咬着牙,讲出林笙的名。“呵,你曾经喜欢过她的,我该知道她在你心里有多少分量,我这样讲她,是我的不对。”

傅书宇翻了个身,仰面朝天,眼睛盯着天花板。

“洛子卿,听你这语气,你好像很针对笙儿。”

笙儿,笙儿!听这人叫得多亲热了。你到底知不知道,人家已经嫁人了。

洛子卿气呼呼地想着,随口回了一句:“没错,我就是针对她了。”

“为什么?”傅书宇的声音充满了疑惑。

洛子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慢悠悠地回答:“如果我说,是因为我喜欢你呢?”

这话出口,一瞬间突然极其地安静,静得洛子卿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诉说着喜欢了傅书宇的心意。

16.出走

洛子卿知道,傅书宇是在躲着自己了。

昨天晚上说的“喜欢”,并不是一时兴起了,只是想着与其一直憋在心中,还不如就这样痛痛快快地说出来,被拒绝也无所谓,只是想求一个答案罢了。哪知道,傅书宇这人什么都没回答,倒是二话不说就想方设法地避着和他说话。

就拿昨天晚上表白过后来说吧,他一直等着,等着傅书宇做出些反应,惊讶,拒绝,哪怕是抗拒,都好过一声不吭。可等了好久,回应他的都只是沉默,以及风吹过窗户带起的哗啦声。这是被拒绝了么?洛子卿这样想着,慢慢地从地上坐起身来,轻轻推了推傅书宇。傅书宇分明身子抖了一下,但还是一语不发。不久,傅书宇的呼吸声渐渐清晰起来,竟好像已经睡着了一般。只是洛子卿知道,他是装出来。这人睡着后,呼吸平稳,与往常一样,现在这与平日里不同的样子,定是傅书宇刻意夸张了,用来迷惑他的。

洛子卿苦笑起来。

这代表的,是拒绝么?洛子卿心想,若是,我宁愿你亲口告诉我,而不是像这样敷衍过我,你可知道如此我心里会更加难受么。

洛子卿猜得并没有错,傅书宇只是躺在床上,并没有任何睡意。听见洛子卿的表白,傅书宇第一反应是觉得好笑。呵,没听错吧?经常嘲讽着自己,叫自己为书呆子的人,竟对自己说了喜欢?不可能吧。而笑意渐渐消失,心中升腾起的是一阵犹豫,一阵怀疑。若是……若是洛子卿的喜欢,是真的呢?该怎么做?两个人都为男子,怎么可能会出现这种情感?

或许、或许洛子卿说的“喜欢”,只是朋友之情的“喜欢”吧?是自己想得太过了么?可是听洛子卿的口气,玩笑意味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认真。傅书宇承认,自己被这突如其来的表白弄得慌了手脚,一时之间脑中空白一片,并不是不想回答洛子卿的,可是他并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怎么做,所以他选择保持了沉默。

当洛子卿推他时,他更加慌乱,以至于身体都跟着轻微的弹了一下。他怕了洛子卿的追问,于是他选择装睡,刻意地压低了呼吸声,却不料让洛子卿失落起来。

这一夜,两人俱是一夜无眠。一人为难着,不知道如何婉言拒绝这份在他看来根本不切实际的感情;一人苦恼着,思索该怎么逼出对方的回应,哪怕这回应,让人心冷。

第二天,傅书宇比平日里起得还要更加早些,只觉眼前一片模模糊糊的,脑中昏沉,极为倦怠。但因今日还要授课,无法偷懒,就强打起精神前去洗漱。

在院中井里打了盆凉水进屋,弯下腰往自己脸上扑了些,将布巾沾湿又拧干后,轻轻盖于脸上,闭了会儿眼睛。脸上一片凉意,倒是让他精神为之一振。将毛巾取下放入脸盆中,一回身,却差点撞上了一个胸膛。傅书宇怔了一下,连忙往旁边迈开几步,抬头对上洛子卿的眼,心里有点乱,避开了他的眼神,微微笑了笑。

“现在还早,不多睡一会儿么?”

洛子卿目光如炬望向傅书宇:“昨日一夜没睡了,现在也不想睡,所以干脆起来了。”

“为什么没有睡?”原本傅书宇是想没话找话,所以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问过之后才尴尬起来,低了头不知所措。

洛子卿轻笑一声,走上前去,双手握住傅书宇瘦削的肩膀,凑近了说道:“为什么不睡,你应该知道原因的,不是么?既然知道为何又明知故问呢。傅书宇,我……”

不想洛子卿话还没说完,傅书宇便挣脱了洛子卿,双手紧紧握拳:“啊,洛子卿,我突然想到今天学堂中还有一些事情要办,需要早些过去,我就先走了。对了,厨房中有糕饼,是昨天剩下的,你先吃着,等我回来,再做新鲜的饭菜。”

说罢,抓起桌上早已整理好的书簿便冲出门,走进冥冥薄暮中,匆匆而去。留下洛子卿一人,望着傅书宇的背影,原本想挽留下傅书宇的手兀自在空中举着,半晌,手指失落地蜷曲起来,一声叹息过后,手臂慢慢地放了下来。

还是不行么?现在居然连和他好好说话都不行了。

洛子卿在空荡荡的房间中慢慢踱着步子,思索着应当如何去做。或许,这人是被自己吓坏了吧。从小就在这民风淳朴的小山村中长大,被男人喜欢上的事情,大概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反观自己,在城中听得些思想,大户人家中有男宠也没什么稀奇的,青楼花巷里也总有小倌接客的,喜欢了男子,并不苦恼。虽说洛子卿自己也知道,喜欢了傅书宇,感情也许是得不到回报了,但他还是想努力一下,因为他还是第一次有了保护一个人,抹去他心中所有苦楚的欲望。

日头渐渐升高,外头也热闹起来,男人出门耕种,女人或在家织布带幼儿,或三五个聚在一处,谈谈村中大小杂事,不外乎谁家的媳妇太过操劳倒下了,谁家的儿子到城中打工,每月寄回一些钱财,极为孝顺之类的。

就在这说话农忙间,洛子卿终于做出了个决定。他在砚台中加了一些清水,开始磨墨,过后,从被书本压着的一叠宣纸中拿出一张来,留下几个字。

走出房门外,洛子卿又回头看看。这地方,自己已然住了好几个月了,刚入这竹屋是在夏天,转眼间已是秋收时节。院中蔬菜瓜果,也结了不少,那是自己和傅书宇一起种下的。原本以为简陋得令人呆不下去的竹屋,现在却让自己生了几分留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人。

也罢,就这样吧。自己先归去数日,留得傅书宇一人好好思考。他不想看那人躲避的眼神与慌乱的神色。

深秋中,天色晚得越发早了。傅书宇比平时早一些打发了孩子们走,料想着今日洛子卿必不会来学堂中找他一起回去,便一个人踏上归家的田间小路。

今日脑中一直思索着有关洛子卿的事,都定不下心来教书。那句“我喜欢你”,更是反反复复地出现,要将他吞没了。

其实,若是撇开与洛子卿身为同性这一点,被人告白,傅书宇还是相当开心的。一个人过久了,被人喜欢是什么滋味他再想不起来。他决定不再躲了,有些事情,还是要和洛子卿说开,虽说自己无法接受这种感情,但他不想失去洛子卿这个朋友。相比村中一起长大的同龄人而言,他觉得洛子卿与自己更为亲近得多,相处久了,自己也越发地喜欢这个朋友。

然而回到家中,傅书宇迎来的只有满屋的冷清与一纸留言。

他拿起那纸,是洛子卿的字迹,算不得好看,但别有风格。

“因故回家,看望姐姐,留君一人,念及昨日之事,望君好好思考,三日后前来问询。”

没有称呼,亦无落款,只留下那么只言片语,人就已经离开自己很远了。

傅书宇将那留言拍在桌上,坐下来。

三日之后,洛子卿会来问自己讨个答案吧?他既已如此说明,到时候的自己又应该怎么回答呢?说是只想当好朋友,不想逾越这层关系么?那人喜欢自己,也许无法以朋友的姿态的留在自己身边,到时候,可能就回家去,再也不来这里了吧。不,不会的。他姐姐让他呆满一年的,不可能让他回得去的……

而想到这里,傅书宇又无奈地笑起来。会有这种想法,不过是他自欺欺人罢了,洛年是他的亲姐姐,即使是一时兴起地让他住在自己这儿,可是又怎么会真正地让他为难呢?他要回去,可能洛年高兴都来不及,最多是表面上说说他罢了。

那自己呢?陪着自己几个月的人也许会走。没人陪着自己一同吃饭,也再不会有人在生病的时候照顾自己了。瞧瞧,这房间里没了叫他呆子的人,已经冷清了下来。

当时已经错过了林笙了,说不上后悔,只是在她之后再没有了和自己亲近的人。又等了几年,才等到了像洛子卿这样的一个人,说要陪着自己,说喜欢这样一个寂寞的自己。若是这次再失去了,不知道还要再过多少年,才会再出现了。

也许再也不会出现了吧。

傅书宇倦怠极了,将脸庞埋入自己的手掌内,也遮挡住了一脸寂寞的表情。

如果自己拒绝了洛子卿,那不管日后再怎么努力也赢不回两人的友谊了吧?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两人静坐屋中,一人习字,一人无聊地走来走去了。

尝过有人日夜相陪的日子后,傅书宇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到那种一个人生活的光景中去了。

既然这样,用一份虚假的爱情,换取片刻的温暖,又如何呢?

17.相拥

三天时光,以往在傅书宇眼里不过是白驹过隙,一日一日,没什么变化,弹指间就过去了。而现在,傅书宇却觉得难以度过,饭菜入口只觉得淡而无味,夜里躺在床上,也觉得空虚寂寞,无法入睡。才不过两天时间,傅书宇眼底就出现了浓浓的阴影,上课也不再像平时一般认真专注,而常常放了学生自己习字读书,自己则无意识地发呆,而更多时候,会把眼神投出窗外,一直延伸到了远处村中入口。

他在等着,等着洛子卿回来与他把话说清楚,总好过这样一日一日心神不宁,度日如年。

傅书宇心中那份以一份假装的爱情换取洛子卿陪伴的想法挥之不去,他不由得自暴自弃起来。实在是怕了一个人,白天,即使围绕在一群活泼的孩子中,心中根深蒂固的寂寞感也无法抹去半分,甚至,在别人对他打招呼行礼时会更加寂寞。夜里,环顾四周,但见四壁印出的只有自己的身影,形单影只的。他开始分外想念起洛子卿来。

回头想想,纵是林笙被自己拒绝后不再来了,自己也未曾像现在这么难受过——他知道的,林笙与自己并不相陪,她美丽温和,琴棋书画上的造诣更是颇浓厚,她该要找一个更加适合她的人,而不是留在一个像自己这样的人身边,清贫,孤寂。而洛子卿不同。也许是看上去与自己年龄相仿,又是个男子,傅书宇从一开始就把他当作朋友。病中的照顾,下课后的陪伴,熄了烛火后时常的温语谈笑,很快地便让他把心交出去。现在若是少了这样的陪伴,就好像把一种养成多年的习惯硬生生从他身体里剜去,必然得忍莫大痛楚。

若是以情人身份待在洛子卿身边,或许也没有那么糟糕。身边人都道洛子卿是自己一名亲戚,无人知道如今他俩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若是在人前小心谨慎一些,应当不要紧吧?况且,以洛子卿这样的公子哥而言,见过的男男女女一定有许多,若是哪日再遇到个让他心动的,他们就可以回归到好朋友的关系了,就像一般朋友那样,可以结伴出游,偶尔喝酒,谈心,说说过去,谈谈将来,这也很好。

如果作为恋人,还能和以前一样相处就好了。若是洛子卿想要举止亲密一些,只要不是太过分,应该可以接受吧?亲吻,拥抱,他以前都没做过,能避则避,不能的话,就接受,也当作是过分贪恋一份温暖的代价吧。

傅书宇闭上双眼,静静地迎接着第三日的天明。前两日都没有睡好,太累了,现在思考清了洛子卿的事,心中卸下了一个重担,很快便沉沉睡去了。

梦里出现一双戏谑的眼睛,还有回荡在耳边挥之不去的“书呆子,我喜欢你”。

对不起,对不起。傅书宇在梦中对着那双眼睛无声地诉说着。在经历过温暖与寒冷的滋味后,你该知道我有多想留住近在身边的幸福,所以我才会想要欺骗你的。

那双眼睛慢慢地远了,梦中也忽然像是蒙了一层雾气。傅书宇在他的梦中,走不出去。

期至。傅书宇和平时一样时间出的门,只是在路上会想着,若是自己傍晚回家了,就可以见到那个人了吧?不知道他有没有什么变化,有没有想念过自己。

才那么几天,怎么会有变化呢?思念这种事,也有些过了。傅书宇摇头笑自己。

但今日终究还是提早了下课的时间,不愿让那人多等,于是脚步也比平时迈得快了。刚弯过家门前那条小径,门口的那个修长硬挺的背影便让他心跳的速度加快了不少。洛子卿背对着他,似乎在抬头看着什么。傅书宇停下脚步,顺着洛子卿的目光看过去。

家门口是一棵大槐树,印象中是有些岁月了,经历了十几载的春夏秋冬,经历了数不清叶落复又抽枝,它还是站在那头,挺直了腰杆,不曾倒下。又是一年秋了,一片一片的,树上的叶子全都凋落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枝干。

这有什么好看的?傅书宇心中疑惑,放低了脚步声向洛子卿靠过去。未曾注意脚下,踩上一枯枝,发出“咔嚓”的清脆响声。洛子卿将目光收回来,见是傅书宇来了,微微一笑。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去呢?”心里是下定了决心的,但见了洛子卿,傅书宇心中还是有那么点心虚。从未骗过人,如今,也算为了一己之私,用爱情,换陪伴。心中没有过犹豫的,但是,更加舍不得放手。

“你似乎,还是不怎么敢看我。”洛子卿答非所问地笑笑,去拉傅书宇的手。手被握住,两人所触及的地方一片暖融融的。他是下意识地想挣,但最后还是放弃了,任由他握着。

“想明白了么?我在等你的答案。”洛子卿目光温和,语气间却有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傅书宇脸上微红,被洛子卿拉住的手稍稍动弹了一下。

“先进来吧,我们进屋里去说。现在已经是傍晚了,天气有些冷,当心着凉。”

伸手去推门,却发现门被上了锁。傅书宇愣了愣,随即想起今天早上出门时他在想些心事,浑浑噩噩地就把门顺手锁了。他看着洛子卿,有些内疚。

“我可是从一个时辰之前就在这里等了哦,你平时都不锁外头的大门的,今天却上锁了,害我进不去,只能在这里干等。”洛子卿勾起嘴角一笑,却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

傅书宇不回答,从腰带间摸出了钥匙,打开门锁,将洛子卿让进去后,才说道:“那你可以来学堂找我的,早些放了学生,也不是不可以的。”

“你不是已经为了我提早了下课的时间么?”洛子卿吃吃地笑起来,像要把傅书宇看穿似的目光紧盯着他不放,“以往,不是像今天那么早的。不过我猜到你今天会早些回来,因为你不愿意让我多等,是不是?”

傅书宇点点头:“我知道你今天回来,但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就想着要快些回来。”

洛子卿在傅书宇身后叹息起来:“呆子,你就不能顺着我的话么?”

“什么?”傅书宇不懂。

洛子卿伸手揽住傅书宇的脊背,将他向前带进屋里。“我的意思是,因为你在意我,所以才会怕我等久了。”

傅书宇沉默了良久,才像下定了决心似的,去看洛子卿的眼睛,问道:“洛子卿,你说的喜欢我,是真的么?你是真的喜欢我,不是骗我的么?”

洛子卿“嗯——”地回答了一声,傅书宇淡淡地“哦”了一声之后,说道:“如果我的答案是拒绝,你准备怎么做?”他还是想最后握有一丝希望,若是不在一起也能像朋友一样互相关心,那就不用像现在这样,那么纠结着。

“如果我们无法在一起,那我就离开这里,回家去。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以后就没有任何关联了。我会远远地祝福你,希望你早日找到那个,可以和你一生相伴的女子,你知道的,我不会强迫你的。”洛子卿眨了眨眼睛,看傅书宇为他斟一杯热茶。

洛子卿脸上微笑着,心里却没有抱任何希望。虽说洛子卿在来的路上一直告诉自己,今天是来找傅书宇要一个的答案的,但他心里也非常清楚,没有任何希望。那么就最后来道个别,再看这人一眼。他有好多话要叮嘱那人,想让他当心自己的身子,不要再对自己这么的漠不关心;想让他多外出走动走动,不要总是闷在家里;想让他多和人交谈,没了陪伴,恐怕这人会更加寂寞的吧?洛子卿不愿看到,可是要让他以朋友身份再留下来,他做不到。

傅书宇看着洛子卿抿一口茶,缓缓说道:“我答应你。”

“咳咳!”洛子卿一口茶水没有完全咽下,听傅书宇这样说,心里一惊,就被呛得咳嗽起来,傅书宇默默地在一边看着洛子卿用手顺着胸口的模样。这话既已说出口,傅书宇心中一下子便极度地安定下来。

“傅书宇,你、咳咳,你刚才说什么?”洛子卿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他以为绝对没有希望的事情,如今竟听着自己思了三天的人亲口说出来。

“我说,我愿意和你在一起,做你的情人。”傅书宇闭上眼轻轻吐出一口气,“不过,你要一直留在我的身边,哪里也不许去。”

话音未落,傅书宇就被抱进了怀里。洛子卿紧紧地抱着他,在他耳边急切地说道:“我会的,我一定会的。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不让你一个人。”

第一次被另一个男人抱在怀里,傅书宇却没有任何的违和感。洛子卿人比他高出些许,被洛子卿抱着,他的头正好可以枕在洛子卿肩上。

洛子卿的怀抱很温暖,手臂很有力,傅书宇觉得自己已经好久没有那么被人需要,被人渴求过了。于是在那个瞬间,他放任自己沉溺在那个怀抱里,伸出双手回抱住洛子卿,闭上了眼。

18.承诺

傅书宇做了个梦,很奇怪的梦。梦里的他,看见自己穿一袭红色,胸口缀了红色喜球,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周围是吹吹打打的乐队,还有脸带各式各样笑意的行人。离自己最近的那人看上去很面熟,仔细地一看,原来是自己隔壁老张家的儿子。那人满脸堆笑,拱手对自己说着恭喜,说罢还伸手向自己讨要喜钱。

看这阵仗,像是自己的婚礼一般,但梦中所见的自己却好像只是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路人而已,他感觉不到那人脸上丝毫的喜色,甚至还微微地皱起了眉,好像周围的喧闹都是他人玩笑,与他无关一样。突然,梦中的自己猛地收住了马缰,停在原地不动了,目光也穿透了人群,看向一处,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般的想说而未说。

顺着一身喜服的人儿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的人群中,站着一穿青衣,眼神锐利的年轻男子,众人都在欢笑,只有他的目光冷淡,神情决绝。那人,正是洛子卿。

傅书宇远远地站在一边,平静地望着身穿喜服的自己与洛子卿人群中相望,一时间只觉得荒诞可笑之极。

额头上有温暖的触感,比周围的一切都要真实。眼前的场景慢慢消散去了,剩下刺眼的光圈,逼得傅书宇频频闪躲。猛然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变得熟悉而清晰起来,竹织而成的家中四壁,沉香木平构而成的屋梁,正是自己的家中。暗笑自己居然会做了那样一个梦,傅书宇揉了揉还惺忪的睡眼,目光四处转着,直到触及一双温柔而充满了笑意的眸子,他的眼光才牢牢地被吸引住,再也移不开了。

“懒猪,你总算是醒了么。今天怎么睡得那么熟,都日上三竿了,居然还躺在这里安安心心的。”洛子卿伸手想去整理傅书宇的发,却被傅书宇突的坐起身来闪开,立时手僵在空中,笑容也隐了隐,但只一瞬,脸上就又笑开了,从地上自己的被褥中爬起身来腻上傅书宇的床,说道:“看你睡得那么熟,不太忍心叫醒你,看了你快两个时辰了,刚下定决心要叫你起床了,你倒自己先醒了。”

傅书宇闻言,脸上微微露了些窘色,说道:“你坐在那儿看了我两个时辰?”

“是啊,有什么不妥的么?”洛子卿心中暗笑,看傅书宇睡着的样子真是怎么样都看不腻的,两个时辰,这人嘴唇都微微撅着,好像睡得很不踏实,却又迟迟不见醒过来。方才听他在睡梦中嘴唇动了动,好像在说些什么,便附耳过去听,只听见些零星的话语,而在这些只言片语中,他却捕捉到了自己的名字,因而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虽然不知道自己因何而出现在这人梦中,但既有他,便是可见这人心中,自己也占了些席位。心中一动,情念一转,忍不住地在傅书宇额头上烙下了一吻。而后这人不久就醒过来了,起初心中有些心虚,但后来见他的态度与平时对自己并无两样,才放下心来与他玩笑。只是方才,傅书宇躲开了他的手,让他心中多少有些难过,但又安慰自己说傅书宇只是一时不习惯两人之间如此亲密。

“书宇。”洛子卿第一次叫傅书宇的名字,只觉得胸口内砰砰直跳,竟有些不好意思。

被那样认真地注视着,傅书宇垂下眼,半晌,只说道:“不早了,你一定很饿了吧,我起来给你做顿早餐。”说罢起身,披上衣服就走,再没回头看一眼洛子卿。

洛子卿身边一空,没了温度,瞬间就觉得有些冷了起来。他望着傅书宇出门去的背影,眼神一暗,好像不甘心,又似明白了些什么,也穿上衣服起身。漱洗一番过后,他没有跟去厨房黏着傅书宇,只是静静地坐在桌边,时不时地用手指轻叩桌面,耐心地等待着。

“今天,陪我出去游村可好?”吃完早餐,洛子卿微笑着提议,“你可不要整天都泡在书桌旁,若是我无聊了,生气了,很可能一气之下又回家了。”话虽这样说着,眼神中却没有一丝玩笑意味,只是平静地望着傅书宇,捕捉他脸上每一分的表情。

傅书宇收拾碗筷的手一顿,眼里划过些估量,这才说道:“你来这里几个月了,我每日上课之时你不都会从家中溜出去游荡么?怎么今天又想到要和我一起去了?”

洛子卿觉得自己的猜测正一步步地被证实,心下不禁有些苦恼,但想到傅书宇那对于自己近乎奇迹一般的答应了在一起,也知道事情一定是有些蹊跷——但他不准备放弃。

“以前是我自己一个人,现在,我想带上你一起。”洛子卿顺理成章地接过傅书宇手中的碗,指尖擦过了他的手背。“同意吧,你天天不是在家就是在学堂,难道真的想变成个书呆子不成么?”偶尔抽些时间陪陪我,这是很奢侈的要求么?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洛子卿知道,自己的眼神中一定透露出的这样的渴求。

“你说怎样就怎样。”在并肩去厨房的路上,傅书宇并没有拒绝洛子卿的提议。

今日不同前几天,阳光一扫秋日特有的萧条感与阴霾,但秋风还是卷着寒意,吹得人有些发冷。注意到与自己同出门的傅书宇似乎有些冷,洛子卿便抓住了傅书宇的手。傅书宇一愣,步子便停下了。洛子卿拖了拖傅书宇的手,说道:“走啊,愣着做什么?难道还要我抱你走不成?其实我可是很乐意的……”说完了,还故意挑了挑眉眼,语带三分调笑。

傅书宇见洛子卿目光暧昧,当下紧张地看了看周围,见没什么人,更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松了口气,沉声说道:“别闹了,如果让别人看见了怎么办?”说着就要甩开洛子卿的手。

洛子卿却更用力地抓紧了傅书宇:“你既那么在意别人的目光,又为何要和我在一起?”

傅书宇挣脱不得,又急又无奈,看着洛子卿道:“我是答应和你在一起,但我并不想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你懂么?这是两个人的事情,你要弄得人尽皆知才高兴么?”

洛子卿冷笑一声,说道:“呵,不是为了怕别人看见吧?是你根本就对我没、感、情!”说道最后,洛子卿已是有些咬牙切齿,手倒是松开了。

见洛子卿转身要走,傅书宇一怔,连忙上前拉住他,急道:“洛子卿,你不要动不动就对我生气好不好?有些话,我们回去再说,不行么?等回去,随便你想对我如何,都随你!”

是真的急了,傅书宇说话并没有经过过多的思考,说完了才后知后觉刚才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脸是红了,拉住洛子卿的手想松开,却被洛子卿一把握住。

“你刚才那话,当真?”洛子卿将身体贴近了那人,压低了声音。

“嗯。”不是已经做好了准备,他这个人,随洛子卿摆弄,让他高兴的么?傅书宇呼出一口气,点头道。

拉着人快步地走回家,一进门,洛子卿便将傅书宇按在了墙边,傅书宇窘得不敢看他。

“我想吻你,可以么?”洛子卿的鼻息喷洒在傅书宇脖颈处,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

傅书宇并不想。虽然他接受了洛子卿以恋人的身份在自己身边,但对两个男人之间的亲密举止多少还是有些抗拒。但,只有这样才能将洛子卿紧紧绑在自己身边了吧?于是傅书宇点点头,闭上了双眼。

一个吻落下来,却是在傅书宇的额头。傅书宇睁开眼,对上的是一双有些懊恼,有些悲伤的眼。洛子卿左手将傅书宇拉得更近,右手将人禁锢在自己怀中。抱紧了傅书宇,洛子卿无奈地叹息:“为什么不躲?真的任我摆布么,嗯?为什么那么勉强自己呢?”

“我……没有勉强。”听出洛子卿的难过,傅书宇觉得自己心被揪紧了,有点疼。他慢慢伸出双手,环住了洛子卿的背脊,轻轻地拍打着,笨拙而认真地安慰着。

“傅书宇,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喜欢你,我会为你高兴而努力,所以在我面前你不用假装。”洛子卿闷闷地说,“告诉我,你为什么决定和我在一起?别告诉我是因为和我怀有同样的感情,我不相信。”

“……如果我说真话,你会走么?”他不想一个人待着,他不想再孤独如斯了。如果说了实话会让洛子卿打退堂鼓,他……

“我不会走,也答应你绝对不生气。”洛子卿保证着。

“我那么久了,都是一个人。”

只有那么一句,洛子卿却什么都明白了。

他明白了这男人其实很懦弱,不像表面上的那么坚强。虽然被这种认知伤了心,但同时也更怜惜起了这人。

“那么,请你从现在开始,试着来喜欢我。因为我绝对不会像那些离开的人一样,抛下你一个人。”洛子卿附在男人耳边郑重地承诺着。

19.垂钓

某一天睡醒了,傅书宇发现洛子卿又趴在自己的床头,微微笑着看向自己,脸又红了。

“你能不能不要一直在我睡着的时候盯着我?”傅书宇的脸不知是羞红的还是恼红的,总之语气有些不太好。趁着洛子卿片刻转开目光之时,赶紧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着应该没有留下什么红印子,否则可就让这人看自己的笑话了。见洛子卿目光转了一圈,又停留下自己的脸上,连忙又一本正经地收回了手去,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让洛子卿看在眼里,登时心中就偷笑起来,就连眼里也是笑意明显,温柔而深刻。

“我就是喜欢看你。谁让你最近好像是睡得熟了,醒得都比平时里要晚些,我早起,既不会做饭,又不忍心把你从梦中叫醒,那除了盯着你看,发发呆以外还能做些什么呢?”

知道自己是说不过洛子卿,傅书宇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一眼他,却见他笑得埋下头去,连肩膀都是微微颤抖的。傅书宇心中郁闷,不知道为何自己的动作言行看在这人眼里都是笑料,惹得他总是开怀大笑,却殊不知洛子卿心底玩笑意味少了,宠溺倒是多了些。

轻笑着低头,执起傅书宇的手,拉到唇边轻轻一吻,说道:“今日,要去上课么?”

傅书宇摇摇头,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上三天课休息一天,今日自然是不去,否则怎么能没有心事地睡到这么晚了才起床呢?”说罢,反手握了握洛子卿的手,这才将手抽了出来,翻身下床,拿过搭在床头的衣服往身上披。

洛子卿懒懒地伸展了下四肢,顺便扫了扫心上人穿衣时的背影:“嗯,不去上课,看来又是闲在家中没事写写字,再为我做一桌饭将时间打发过去了?”嗯,这人怎么好像又瘦了?手臂和腰身看起来都细细的,看来自己该是时候回次家,问老姐要一些人参灵芝什么的,再要些钱买几只老母鸡,炖锅鸡汤给这人好好补补身子了。好在他脸色看起来还不错,最近睡得也好,没有再生病,也让自己心安了些。

将衣襟对好,扯了腰带将衣服系上,傅书宇漫不经心地答:“没什么事,应该就是做这些,我……”说道这里,却猛然停住了,转了头去看洛子卿,像是在揣摩他的表情。

“怎么不说了?”洛子卿已穿戴整齐,将头发整理齐了,对傅书宇笑着。

“你又想诱我去哪里闲逛了?这几日,只要我赋闲在家的,你必然会找尽各种各样的借口将我骗出去,今日怕是也一样吧。”傅书宇淡淡地说道。

呵呵,这人不似以前那么好骗了,今天像往常一样放了套子想让他自己钻,不想竟然是被他看了出来。洛子卿说道:“书呆子,最近书没时间读了,像是比以往聪明些了。”

回应他的,自然是傅书宇一个白眼翻过去。洛子卿笑得开怀,走过去一把将人抱进怀里,贴在他耳边轻吻几下,说道:“不愿陪我出去了?嫌我麻烦了么?这倒是让我伤心了。”

不出意料,脸皮薄得出奇的某个人面红耳赤却没有推开他:“陪你就是了,烦!”

我就是要缠你缠得你烦呐,否则,我哪有机会在你心里占一席之地?哪有机会让你爱我呢?洛子卿心中暗暗道,笑容掺进了些苦涩,一时间五味陈杂,手上把人抱得更紧了些。

“放松些,肩膀不要绷得那么紧嘛。哎,你左肩放松了,右肩怎么还耸得那么高?……嗯,对,就这样……你手不要抖嘛,钓个鱼,怎么会弄得那么紧张?”洛子卿一遍遍叮咛着身边的人儿,觉得好笑极了。这人,平时看上去温温和和,从从容容的样子,好像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他一般,谈笑风生间,他就能完成手上的工作,怎么碰上了钓鱼,这人就好像如临大敌一般呢?从刚才选取一处靠近河岸的的芦苇丛边坐定,到勾上鱼饵将钓线银钩垂入河中,这人的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水面,接过鱼竿时人都紧张起来,还需得自己不停地劝他放松下来。呵,不过,这人如此呆呆的模样倒是难得一见,洛子卿看来也是可爱得紧。

“你们村中有那么一条河,每到夏秋之间,浅水处总有鱼儿肥美,你竟从来都没有垂钓过么?”洛子卿见傅书宇身子是放松下来了,眼神却还不懈,就故意逗他。

傅书宇“嗯”了一声,摇头晃脑地凑上去看水面有没有什么动静。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看看洛子卿,说道:“你这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为何会知道如何钓鱼?”

“我嘛,十岁出头时玩性大发,而我姐是个女子,难和我有共鸣。”说道这里,洛子卿眼神望向远方,像是甚为怀念,“我是家中的少爷,没有玩伴,白天读书累了,就偷溜出去,跑上街去在卖鱼的摊边看着,一看就是半天。摊主见我奇怪,就和我聊天,久而久之就熟悉了起来,他带我出去玩过几次,大多是钓鱼。我姐知道了以后,还气得大骂我一顿呢!”

说过笑过,两人之间渐渐地安静下来,傅书宇专心地看着水面,洛子卿专心地看着傅书宇的侧脸。芦苇丛中白色的芦苇花,随着秋风慢慢地晃动,如谁家心绪,温柔,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傅书宇低头轻咳一声,转去看着洛子卿的脸上微红:“洛子卿,我有些困倦了,可是鱼却还是不上钩,我先休息一会儿,你来替着我吧。”

洛子卿点点头,接过傅书宇手上鱼竿,与他换了个座处。洛子卿看看鱼竿,又看看一脸倦意,似乎很乏的傅书宇,说道:“喂,如果你累了,就在这里躺一会儿吧,我想再钓一会儿。这里空气也新鲜,环境也不错,还可以晒晒太阳。睡吧,我在这里陪你。”

傅书宇被秋风醺得微醉,眼睛也睁不开了,就也不再推却,在洛子卿身边一躺,没过多久,他的呼吸声就渐渐平稳了下来,似乎是睡着了。

“书宇。”洛子卿轻轻叫了一声,不见回答。他微微笑了笑,俯身在傅书宇唇上烙下一个亲吻,轻浅,不带任何欲望,他只是想触碰自己心爱的恋人。吻过了,他心情大好地回过身子,将全部注意力都投在了泛着微微波澜的水面上,所以没有注意到,他身旁的傅书宇睁开眼睛,眼神也在他身上流连一会儿,然后才复又将眼睛闭上。

说我是书呆子,是笨蛋,你难道不比我还笨么?

傅书宇心中暗暗想着,嘴角微微上扬起来。我才刚躺下去,哪有那么快就睡着的?你吻了我,我怎么会不知道?

第一次被一个人吻在唇上,虽是个男人,却不排斥。唇上温软湿润的触感,似乎还在。

心跳渐渐地平复了,脸上的笑容却还没有消失。午后温暖的阳光,微醺的秋风,身边的人,都让他极度安心。慢慢的,真的睡熟了去。

20.糕饼

睁开眼睛,傅书宇一瞬间以为自己还在梦里。他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屋子里有半暗的烛光,半开的窗户间晚风溜进来,与烛光嬉闹,一跳一跳的。竹屋墙上依稀印出自己坐在床头的影子来,再看地上,洛子卿裹着被子已经熟睡了。

这的确是在自己的家中。傅书宇想着,可他明明记得的,之前是与洛子卿在河边钓鱼,原本并不真的十分困倦,思考着小憩一会儿,等下起来再向洛子卿讨教钓鱼的技巧的,怎么在眼睛一开一阖之间,人就从河边跑到了自家屋里来了?

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外衣被解了下来搭在以往放置的地方,自己则着了里衣被裹在被子里,鞋袜也被除去,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边。

傅书宇侧过身子,凝视着躺在地上裹着被子像个孩子一样将被褥的一角紧紧抱在怀里的洛子卿,慢慢的,就红了脸。河边舒服的风与温暖的阳光竟是把自己给弄晕了头,一睡就睡死了过去。该是这人……该是这人将自己拖回来的吧?也许,这人会趁自己睡熟了,再次偷亲自己吧?或者用温暖的手掌,轻轻为自己拨开被风吹乱的头发……

也真是的,昨天似乎是睡得够久了,为何今天还是会睡得那么熟呢?被人从河边弄回家来,解了衣服塞进被窝里头,居然毫无知觉?其实也并不是毫无知觉,睡得迷糊间,好像觉得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只是自己想着那人扰人清梦,不理,翻个身又睡去了。

脸上的热度久久退不去,傅书宇只好再次躺了下去,将被子半蒙在自己脸上。

是被爱着的,是被宠着的,与自己同在一个屋檐下的男人,坏心,不正经极了,可是他也很温柔。也许真的可以爱上他的,给他一次机会,也给自己一次机会。两个男人怎么了,愿意陪自己一起走下去的,怕除了这人就再也没有别人了吧?

“洛子卿。洛子卿。”傅书宇闷在被窝中喃喃重复着洛子卿的名字,觉得心中有一处柔软被触动了。胸口暖融融的,像要化开一样,傅书宇将这种暖意归结于自己被窝太过柔软。

好温暖。傅书宇微笑着想,若是如此的话,今年冬天就不会太寒冷了吧?

闭上眼睛,睡意却无,扳着手指计算着,他对自己的好到底有多少。

一夜不眠,不等天亮,干脆就起身了。一直要这富贵人家出生的男人与自己同吃白粥馒头似乎也有些过意不去的,今日既然起得早,不如去村东的糕饼店看看,买些那儿的招牌点心核桃酥吧。

傅书宇拾掇好了自己,俯身看看洛子卿,还闭着眼睛呢,身子蜷着好像是冷,被子却已经被他踢到了一边。傅书宇笑着摇摇头,蹲下身子,轻轻地堆在一边的被子拉上来,盖在洛子卿身上。洛子卿似乎是觉得暖了,身子微微动了动,伸了伸手臂,往被角处蹭了蹭。

傅书宇看着他,怔了怔,手不由自主地伸出去,在他脸上轻轻抚了抚。回过神来,连忙将手缩回来,撇过头去轻轻咳了咳。随即又笑自己反应过头了,这人还睡着呢,谁会注意到自己这番失神呢?望望天色,很快便要天亮了,自己也该快些赶去糕饼店,否则就赶不及给这人送回来,他可就要饿肚子了。

拉开书桌抽屉,从里头扒拉了一些散碎银子揣在了怀里,匆匆地就出了门。

快步赶到了村东,见那糕饼店在微曦中就开了门,心道一声还好。其实并不十分知道这家店,只听说里头核桃酥好吃,店也开得早,先打点起一日中要卖出的点心,摆在盒子中卖的都是新鲜的。今天赶来得有些早了,万一不开门,自己便是白跑一趟了。

一路疾步过去,迈进店里头。帐台里是个穿粗布黑杉的老人,头发与他的一把胡子都已经花白了,人却看起来精神矍铄的样子。见到傅书宇来了,老人捻着自己的胡子,笑开了。

“你是傅书宇,傅先生是吧?”还未等傅书宇开口,老人便先打量完了人,说道。

傅书宇微微一躬身,行了个礼,说道:“不错,在下是傅书宇。老人家,您怎么会知道我名字的?”

老人笑道:“哎,先生你是我们村中学堂唯一的一名教书先生,我的孙子也是先生带着的呢,怎么会不知道呢?村中可是很多人都佩服先生的,我也是其中之一呐!早就想去找先生聊聊,之前去过一次,只不过先生不在家,大约是在学堂中吧。开门的是另一个年轻人,说是先生的朋友,暂且住在先生家中的。”

傅书宇料想老人说的是洛子卿,点头道:“不错的,是我朋友,如今与我同住。”想了想,又笑道,“他算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平日山珍海味吃得不少,住来我这儿,却只能吃些平淡的,我觉得过意不去,今日里来这儿买些糕饼,回去给他改善改善。”

老人了然地笑了:“那傅先生可算是来对了地方,我这儿的糕饼,比起城里的可也不差。”说罢指了指靠近帐台檀木盒子里的素色方饼,介绍道:“你看,这个是我们这儿的照片,核桃酥,还有那个——”老人又伸手点了点核桃酥旁边的一盒,“那个呀,也是在村里口碑极好的,我早晨起来烘烤了半天呢,刚刚才出炉的,栗子饼。口感微甜的,但不腻,你也可以拿些回去尝尝的。”老人看着傅书宇,似乎在等他拿主意。

傅书宇看了看,老人说的这两种饼,成色都不错,令人一看便很有大快朵颐的欲望,于是说道:“那麻烦您了,这两种饼,各帮我拿一些。”

“好嘞!”老人麻利地为傅书宇将饼装入布袋子中,却在傅书宇伸手递给他钱的时候挡了回去,说道:“怎么好要先生的钱呢!我知道,学堂中的所给的工钱就那么一点儿,还不够养家的呢。先生还没有成婚,自然要把钱攒着的,以后娶媳妇用!这些点心,就当我谢谢先生的,以后我家孙子还要请先生多多教导才是。”

推让了一会儿,傅书宇终是推不过老人的好意,面有难色地勉强收下了:“那今天我就收下了……真是不好意思,谢谢您了。”

老人挥了挥手,说道:“唉,就一些点心而已,先生不必在意。”

想着现在已经天亮了,再不赶回去的话,怕是去学堂该迟到了,傅书宇又和老人聊了几句,便匆匆跨出了门,没想到走得太急,与另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两人同时道歉,傅书宇抬眼一看,脸色微微地有些发白。

“书宇哥……”林笙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店里遇见傅书宇,脸上尴尬之色也是来不及掩起,“那个……你也是过来这边买点心的么?这边的糕饼,都挺不错的……挺好的。”想不出该怎么与傅书宇打招呼,林笙将话题往糕饼上扯去,却也找不出话来说。

傅书宇点了点头,避开林笙的目光,说道:“我还有事,等下要赶去学堂……我就先走了。”这听起来颇有些逃走的意味,但傅书宇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只是不想与林笙在这样尴尬的境地下继续聊着天。

“这样啊……”林笙的眸子暗了暗,看着傅书宇的目光中藏了些心酸的情绪。“那你就先走吧,我、我等下买完点心要该回去了,否则我夫君该等急了。”故意扬起个大大的笑容,林笙想让洛子卿知道自己现在过得很幸福,很好,即便是没有他。

傅书宇捏紧了手中的纸袋,绕过林笙就往前走去了。林笙转过身子去看他,只见他步子急匆匆的向前赶,料想这人也是不会再回头看自己一眼的,便叹息一声,走进点心铺里。

两人渐行渐远了。可傅书宇心中却没有往常那么难过,他想,自己终于可以释怀了吧。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没有必要将自己拘泥在那种回忆里。因为那时,还称不上爱。

待傅书宇回家,洛子卿已经起床了。只见他一个人坐在饭桌边上,百般无聊地用勺子搅着碗中的白米粥,就是一口都不动。

傅书宇觉得好笑,站在门口,轻轻地敲打着墙壁。听到声音,洛子卿回头,见是傅书宇,眼神马上亮了起来,三两步冲到他面前,说道:“你跑去哪里了?我还以为你那么早就去学堂了,正想着去找你,又怕是你有什么事所以才赶过去,我也跟过去的话会打扰到你,正在这里无聊呢,你就回来了。怎么今天又起得那么早,难怪昨天怎么叫你都叫不醒,最后,还要我把你给背回来。啧啧,你看起来挺瘦的,怎么背起来那么重。”

原来……自己昨日竟是被这个人背回来的!傅书宇觉得自己脸上有些发烫。也不知道,昨天有没有让别人瞧见了……

洛子卿“呵呵”笑了两声,去拉洛子卿的手,将他拉回桌边坐下,小声地说:“虽然昨天还要劳本少爷亲自把你给背回来,但是,我还是很高兴。”

傅书宇被洛子卿的话噎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借口,只好讷讷地顾左右而言他:“那个……一直让你吃米粥,馒头什么的,我觉得没什么营养,所以今天去买了点心过来。那家的核桃酥与栗子饼好像很好吃,我就都拿了些。那家店的老板知道我,不收我钱。”有些语无伦次,傅书宇泄气地想着,为什么在这个人的面前,自己就成了笨嘴笨舌的人呢?

接过傅书宇递给他的纸袋打开,从里面捻起一块核桃酥,再把纸袋推过去:“喂,你也一起吃。”

傅书宇摇摇头,笑道:“反正我这些粗茶淡饭用久了,也已经习惯了。你就把这些点心都吃了吧,下次我可再也不会去买了,可贵了。”想着今天若不是那老人送自己这些点心,怕是要花光自己带去的所有银子了。就那些,还是傅书宇攒了很久的。

洛子卿目光一闪,也不作声,只是拿着那块核桃酥咬了一口,突然眉一皱,说道:“这核桃酥,味道好奇怪,一点也不好吃。”

傅书宇拿过布袋子看了看,说道:“应该不会吧?村中人都说那家的点心好吃。”

“你在买之前,有没有自己先尝过?”

傅书宇摇摇头说:“没有。时间有些赶,买了就要回来的,我就没有尝,直接拿回来了。”

洛子卿眉头锁得更紧,说道:“你吃吃看,味道真的不好。”

傅书宇将信将疑地摸出一块核桃酥,咬了一小口,只觉得核桃浓郁的香味瞬间弥漫开来,味道的确如老人说的那样,甜而不腻,好吃极了,怎的到了洛子卿口中,就变成“味道奇怪,一点都不好吃”了?

“我觉得这个味道不错,哪有你说得那么奇怪。”傅书宇疑惑道。

洛子卿刚才还皱着的眉头瞬间展开了,将椅子拉得离开傅书宇更近一些,伸手将人抱在怀里,说道:“如果,刚才我说好吃,那你就更不会碰这些点心了。我知道这些是给我吃的,可是你也不必不舍得。这些点心有当然好,没有了也没关系的,和你一起吃馒头,喝粥,我觉得很开心。你不吃,这些点心在我口中也会难以下咽,你懂么?”

这算是情话么?傅书宇低下头默默地想着。

悄悄地将头埋进洛子卿怀里,半眯起眼。洛子卿身上有一股皂角的香味,很清淡,很舒服。又咬一口核桃酥,只觉得满口留香,甜味似乎比刚才更加浓郁了一些。

很满足,很高兴。傅书宇任由洛子卿安静地抱着,直到洛子卿低下头来开口。

“书宇,我虽然很想让你陪着我,可是,你上课的时间已经过了。”

21.同眠

“咳咳。”这是洛子卿躺下后第十一次咳嗽了。傅书宇终于从床上翻身起来了,黑暗中一袭黑发披在肩上,脸上还带了点朦胧的睡意。他伸手捂住半边脸,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洛子卿,你怎么了?着凉了么?”傅书宇其实很想把眼睛睁开,但白天教书真的太累了,回家后又做菜、批改功课,直到刚才才得以躺下,谁知道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被洛子卿的咳嗽声吵得睡不着,每每有了睡意,总会被那恼人的咳嗽声弄得清醒,周而复始来个几次,傅书宇觉得自己的神经都要绷断了。但实在又担心洛子卿的身体,故而还是强撑着起来,去看洛子卿。

洛子卿将拳头罩在嘴唇上,又压抑着咳了几声,略带抱歉的声音有些沙哑了:“没什么,就是有点咳嗽。对不起,吵得你睡不着觉了吧?”洛子卿手向上摸索着,探到了傅书宇的手,轻轻握住,像安抚似的在他手背上拍了拍。

“你睡在地上,冷不冷?”傅书宇问道。

洛子卿愣了愣,随即回道:“不冷的,你别多心。”

傅书宇“哦”了一声,慢悠悠地将手抽了出来。洛子卿只感觉手心中一空,随即心中也涌上了一阵失落。将手收回来枕在脑后,洛子卿叹息着,心想着自己的感情什么时候才能得到毫无保留的回报呢?

而在几步开外的另一边,傅书宇想的心事却又是另一桩。

看洛子卿咳成这样,看来是冷得很吧?这人是大少爷出身,该是从小没有睡过地板。更何况,现在已经快是冬天了,地上寒气逼人,他躺在床上都觉得有些凉,更不用说这人在地上了。被褥垫子都不够厚,如此,该怎么做才好呢?

第二天早晨,洛子卿只不过去院子中走了一圈,回来便发现地上多了床被褥。他蹲下身来摸了摸,厚实了许多,再看傅书宇床上,还是那么一床薄薄的被子。他轻咳一声,看向站在一边表情似乎有一瞬间尴尬起来的傅书宇,笑道:“怎么了,突然想起来帮我加床被子。”

傅书宇眼角瞥了瞥地面,说道:“只是怕你冷了,万一感冒了,到头来还要我来照顾。”他极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淡那么一点,但无意中透露出的关怀还是泄露了他的心思。他想自己一定是有些心虚了,否则自己的脸怎么突然烫了起来。

“呵。”洛子卿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拉过人来轻轻搂了搂,很快又放了开来。他抬眼望了望傅书宇,语气是以往不曾有过的不自信:“书宇,我想抱抱你,可以么?”

傅书宇被洛子卿奇怪的行为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心想着,以往想抱了,也就抱了,也没问过,怎么现在却突然拘束起来了?心里虽然这样想着,还是点了点头。

几乎是傅书宇刚点下头的同时,洛子卿就伸手拉过傅书宇,轻轻圈在怀里。双手从肩上滑下,落在傅书宇的腰际,环抱住。洛子卿将下巴抵在傅书宇额头,坏笑着说:“不用心疼我哦。虽然睡地上是有点冷,而且我到现在都没怎么习惯,但是我身体很好的,哪像你,动不动就病倒了。比起我来,还是你更惹人放心不下吧?”

“谁心疼了?只不过是……只不过是你姐姐将你放在我这儿,若是照顾不周了,难免会落人口舌的。”傅书宇听了洛子卿的话,几乎是下意识地推开了他,转身快步迈向外头。“我……我去帮狗儿喂食了。对了,那个,还有早饭还没做,唔,还有鸡……”

洛子卿在傅书宇背后笑弯了腰。这人……为什么会那么可爱了?明明是个男子,就是被自己抱在怀里了,也一副别别扭扭,似乎不怎么情愿的样子,害得自己都以为这人心里一点自己的位置都没有。可是,他偶尔也会露出这种好像是不好意思的表情,似乎……自己也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吧?不过,当着他的面去说,他又会像刚才这样快步走掉吧?

虽然这人回身地那么快,但还是可以看见他的脸红了。呵!

这一日晚上,洛子卿窝在被子中,全身暖融融的。嗯,看来这人还是关心自己的,不仅被子换上了一床厚实的,连地上的棉花也似乎是加垫了一层。的确是暖和了不少,也感觉不到从脚底窜上的凉意了。不过……

洛子卿侧头抬眼,看了眼傅书宇,后者正着一身单衣斜靠在床边,薄薄的被单盖住微微蜷着的双腿,执一册书,认认真真地看着。洛子卿自顾自地看着傅书宇,而傅书宇也自顾自地沉浸在书的世界中,丝毫没有注意到洛子卿的眼睛正对着自己放光芒。

轻叹一声,洛子卿知道自己最后还是输给了书本。呵,若是让自己姐姐知道,他的吸引力居然还不如书本大,怕是那女人是要捧腹大笑自己三天三夜的吧?

“喂,书呆子,你怎么又在看书了?已经很晚了,明天你还要上课了,不早点睡么?”

傅书宇“嗯”了一声,眼光微微从书本上移过,瞥了洛子卿一眼,又飞快地返回到那一个个散发着墨香的文字上:“没关系,我知道分寸,再看几章便睡了。你先睡吧。”

洛子卿不答话,傅书宇也不再理会,屋中安静极了,只有偶尔书页翻动发出的沙沙声。

洛子卿躺平了身子,眼光却生了根似的定在某个浑然不觉的人身上。

又看了一页啊……真不懂,这些死板又毫无变化的文字到底哪里值得这人花那么多心思在那上面了?看他这时而认真,时而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的样子,似乎很沉醉其中啊。洛子卿真心地想,自己是不是也该多看些书,这样,心才能离这人更近一些。

嗯?刚才这人身体又缩得更近了些,还将被子拉高,是冷了么?想来也是了……这呆子家中并不富裕,又常年是一个人独居了,棉被什么的,想也是不会准备多的。现在快入冬了,为了不让自己着凉了,将被褥全都让给了自己,他却还盖着那么薄薄的一床。

“阿嚏。”傅书宇打了个喷嚏,将书合上放在床头。下床来,将搭在书桌上的外套取来,覆在被褥上,这才皱着眉,复又躺了回去。

果然是冷了吧?窗也关严了,可是屋里的温度还是慢慢地降了下来。看他也没有拿出暖炉什么的生个火,看来家中也是没有这种物什了。这傻子,明明自己也是冷的,又为何把被子全给自己呢?现在尚未在严寒时期,若是到了时候,他难道还准备就靠着这种被窝,扛过一个冬天么?他到底会不会为自己多考虑一点点?

知道傅书宇是为自己才苦苦挨着冷,可洛子卿还是忍不住越想越生气。生气他那么大一个人了,却不懂得好好照顾自己。生气过了,又转而心疼起来——傻子……傻子!

傅书宇刚要吹熄床边小灯,哪料到那洛子卿霍地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怔怔地看着洛子卿,看着他瞪大了眼睛,那脸色……怎么样都不能算是高兴的。不禁想着自己又是哪里得罪了他,无缘无故地又惹人生气了。这会儿的样子,活像要吃人了。

看傅书宇的呆样子,洛子卿就算是有天大的火气也发作不起来了。蹲下身子,抱起瘫在地上的被褥扔在傅书宇床上,目光柔软了不少,口气却仍然是硬梆梆的像是在生闷气:“喂,你,你睡过去点,我也要睡床上。”将傅书宇覆在床上的衣衫重新叠好放回书桌上,将拿上床的被褥盖上,细心地掖好了被角。见傅书宇仍然愣着看他,丝毫没有动作,脸上红了红,更加气恼地叫道:“我不是说了,叫你睡过去点,给我腾个地方,你没听见么?”

傅书宇这才慢慢地反应过来,手上紧紧拽着被单,往边上挪了挪。低着头,看不见傅书宇的表情,只觉得灯光似乎突然之间亮堂了一些,照着他耳朵脖子都是红彤彤的。

洛子卿翻身上床,将灯吹灭,身子一缩就躺了下来:“好了好了,我困了,睡觉。”

黑暗中,傅书宇低低应了声,随后就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响声,洛子卿想着这人还是乖乖地躺下来了,不仅松了一口气。天知道他现在心跳得多么快!虽然……虽然刚才他是一副强势、不容反驳的态度,可还是真怕傅书宇说一个“不”字。现在的他们,似乎是可以算作是一对恋人吧,但他很清楚,傅书宇对他,还不是全身心地依赖着,也许有感情,但绝对没有自己的感情深刻。平时的亲吻,拥抱,有时傅书宇都会有些轻微的抵触之情,而今同床共枕,担忧这人反对,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不过还好……这人终究是没有说什么。

“冷。”正当洛子卿想摒除了杂念努力入睡时,身边的人却轻轻吐了这么一个字。

“还冷么?那……那地上还有一条薄被,我把那个也拿上来吧。”洛子卿一愣,答。

半晌没了声音。洛子卿刚想起身,傅书宇的身体却慢慢靠了过来,带着温暖的体温。洛子卿瞬间就不动弹了。

“这床……还算得上宽敞,两个人睡,还是有些冷的。”不知傅书宇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在说给他说,声音轻轻的。

洛子卿微微一怔,随即算是听出了傅书宇的弦外之音,轻笑一声,手一揽,那温热的身体便乖巧地入了他的怀。低头在傅书宇发梢上一吻,憋着笑意:“想让我抱着,为什么不明说,非要拐弯抹角的做什么。”

傅书宇不答,却道:“其实昨天时,我就想让你睡床上来,怕你不愿。”

怎么会不愿意呢?搂着爱人入睡,对谁来说,都是天大的喜悦吧?

“睡在地上一定很冷。”傅书宇安安静静地将脑袋伏在洛子卿胸口,声音闷闷的。

“其实我并不是很冷的。”

“你都咳嗽了。难道要等到感冒了,才叫冷么?”傅书宇执拗地不肯信,只道是洛子卿在安慰他。

洛子卿敛了声音,将人搂得更紧了。那人的青丝扫过脸颊,痒痒的。

啊,到底要不要对这人说,其实自己并不是冷了才会咳嗽的,而是昨晚的菜里的辣椒吃多了,喉咙口有些刺激呢?

嗯?这人呼吸慢慢平稳,好像是睡着了。那便算了,这等小事,不提也罢。呵!

22.看穿

无聊。呿。那书呆子又去上课了,天天留着自己一人。环视这简陋的竹屋,除了书册还是书册,好生无趣。院子里的大黄狗倒是活泼,天天追在小母鸡的后天狂吠,但总不能让他这大少爷跟在那狗儿身后,一起将那小母鸡吓得魂飞魄散吧?那多掉价。

知道那人上课时的认真,自己去了,怕是会让他分心的,只好等着下午,到了放学时间,倚在学堂门口的大树下等着人。唉,风大了,自己往树下一杵,活像块人形石头。

洛子卿漫无边际地想着,和衣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床上似乎还留有那人身上好闻的皂角香味,清淡而醉人。呵,想着那人昨天晚上窝在自己怀中,牢牢抓着自己胸口的衣裳不放开,早上起来见自己衣衫不整的样子,还忙不迭地道歉。真是有意思,真是可爱。

现在怀中空了,躺在床上翻滚着也觉得极不自在。才走了一个多时辰,自己就已经开始怀念了么?其实昨天晚上没怎么睡好,今天早上却还是强打起了精神对那人说说笑笑,趁他没防备了,在他唇上偷个吻,好整以暇地看着那人突然慌乱起来的言行,便觉得好有成就感。

唉,自己又不是柳下惠坐怀不乱,某些人,看得到,吃不到,心中好似有双猫爪子挠着,这种滋味着实会影响睡眠质量的啊!只好将人抱得更紧,心中默念他的名字。

“笃笃。”

听到敲门声的洛子卿从无聊的遐想中醒了来,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会是谁呢?印象中,来这儿串门的都是些年纪大的了,今天这个满脸堆笑地说着傅先生辛苦了照顾我家孩儿这些点心瓜果就收下吧,明天又是那个拎着些酒菜说小小礼物不成敬意。洛子卿可不似傅书宇,收些东西都要犹豫个半天最后拗不过别人的热情满脸为难地接过,洛子卿通常都会懒懒地接过,道一声谢谢,然后送客。为这事,傅书宇也没有少说过他,不过他都当作耳边风就是了。现在,这敲门的八成也是前来送礼的吧?哼,现在这些人都学聪明,算准了傅书宇不在家时送过来,倒也省了一番推脱。

……不过也不一定。洛子卿心想。那嫁进了好人家的林笙,偶尔也是来过两次的,有时是变着法儿的送些东西过来,有时只是单纯地路过了,进来坐坐,与傅书宇二人聊聊天,叙叙旧。这每每地都让洛子卿心中很不高兴,但又不能直接将人赶走了,只好躲进里间,斜眼望着傅书宇和林笙二人谈笑风生,再暗暗地在心中吃点小醋。

好嘛,虽然洛子卿自己也承认,对一个已经嫁人的女子还留着作为情敌一般的假想是有些小心眼,可是有些事情,真的是不由自主!还好,现在的傅书宇见到林笙,似乎已经没有那么介怀了,笑容也不再那么勉强,就像对一个老朋友一般,而不是旧情人。这让洛子卿在嫉妒中也多少感到那么些安慰。

门开了。门外的确是位年轻女子,却不是洛子卿心怀敌意的那一位,而他也从未想过,这人居然会“好心”地来看自己——当然,也有可能是纯粹来看自己笑话的。

来者着白色纱裙,顾盼生姿,是个美人,但在洛子卿眼中却似个小恶魔一般。现在,她正在来来回回地打量着傅书宇的院子,眸子里露出些好奇的意味,眼睛滴溜溜那么一转,嘴角那一抹戏谑就和洛子卿使坏时一模一样。

“子卿,你在这儿过得可还不错么?我可是一直都惦记着你啊。”美人眉一挑,抛了个媚眼送洛子卿。洛子卿却无奈地皱皱眉,显然对这做作的妩媚极为熟悉。

“行了,姐,若你是来嘲笑我的,那么就赶快走吧,别碍我的眼。如果你是来看我的,就进来吧。”

洛年干脆地转身:“行,那我走了。”

结果是洛子卿满脸黑线地将洛年拉了回来。

片刻之后,洛年已经坐在了外室,捧着洛子卿给她送上的茶,喝一口。“怎么样,在这里过得还习惯么?有没有想家。”洛年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家弟弟,关心隐没在漫不经心之后。

洛子卿往洛年身边一坐,向上翻了个白眼:“还行,那书呆子对我还算不错。”

洛年望望四周,清了清嗓子,问道:“别书呆子书呆子的,多没礼貌!不过说起来,现在这里就你一个人么?傅先生人呢?”

“他还能怎么样,还不是去上课了么,整天把我一个人晾在家中,真是无聊透了。”

洛年放下茶杯,轻轻叹了口气,再开口时,语气突然变得真挚而温柔起来:“子卿,现在天凉了,你住在这里,我多少是有些不放心了。你从小养尊处优,也没有吃过苦,让你住在这儿,现在想想或许也不是个好主意。”洛年无意识地拢拢自己的长发,伸手过去拉住了洛子卿的手,“你在这儿,也快半年了,我想你了。今天我带了些银子过来,就留在这儿给傅先生了,你收拾下东西,和我回家去吧,好么?”

洛子卿一愣,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不,我要留在这里。”眼前浮现出傅书宇寂寞的面容来。洛子卿心想自己一定不能留下他一人,已经多久了,没有看见那人落寞的样子,若是自己现在走了,怕那人又是来来去去的一个人了,该有多寂寥。

洛年顿了顿,眼中惊讶之色一闪而过。她以为自己够了解洛子卿——她唯一的亲人,她以为,洛子卿在这儿定然是住不惯的,现在过来,给他个台阶下,原以为他一定会雀跃着和自己回家,而如今,他却说要留在这儿?

“子卿,你……”洛年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但又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沉默了一会儿,洛子卿开口道:“姐,我知道你担心我,不过我住在这里真的很好,也没什么不习惯的,虽然无聊了些,但当初和人说好了,一年,我不想违约的。”况且,他已经不是当时那个一心想着玩乐的纨绔子弟了。心中有了牵挂,怎么能一走了之呢?洛子卿在心中暗暗补充了这一句。

“记得你刚住在这儿时,还跑回家来,说不想留在这儿的。为什么现在又……不舍得了?”洛年不懂,但她直觉,这事情一定和傅书宇有关,“你想留下来,陪他?”

洛子卿嗯了一声,一手反握住洛年的手指,一手在桌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想着什么。

“那好吧。”洛年站起身来,没有追问。无意间往内室中一瞥,心中却是一惊。表面不动声色,转头对洛子卿说道:“子卿,这竹屋简陋,你晚上睡了,会不会觉得冷?”

未听出洛年语气古怪,洛子卿摇头道:“没关系,书宇这儿被褥还算暖和。”

“书宇?”洛年眼中精光一闪,反问道。

“……嗯,是这样的,我和那书呆子好歹也共处了那么长时间,叫名字会很奇怪么?”

洛子卿脸上的尴尬洛年一一看在了眼里,心里却越来越冷:她是女人,对某些事情特别敏感。她感觉到,自己的弟弟有些不对劲。他提起傅书宇的时候,眼中似有温柔闪动,那不是对一个朋友该有的表情。看内室里,只有一张床,上头却摆了两个枕头,没有地铺。他们……是睡在一起的么?这、这是不是代表了什么?

洛年心中乱得厉害,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她的弟弟,洛家唯一的嫡子,爱上了一个男人。呵,有比这事更加可怖,更加可怕的么?她想出口询问,她想不管不顾地将自己的弟弟带回家去关进屋里,让他们二人再也没法相见,可她也知道,如果这样做了,自己这叛逆的弟弟怕是会不顾一切地反抗,只为回到这里来。不行,不行。

……可她也没有办法做到坐视不理,看着洛子卿越陷越深。

洛年在确定自己的表情应该还算平静之后,才安上了一个微笑,说道:“既然这样的话,我也不勉强你,你想留下来的话就留下来吧,反正也就是一年嘛,你在家也对我没什么帮助,只会给我四处去疯去玩,我们布庄的事你也不会帮帮门,碍手碍脚的。”

听自家姐姐这样损自己,洛子卿一掌拍在洛年身上,没好气地说:“既然这样那你就可以回去了,让我在这里清净清净好不好。布庄里应该还有生意要照顾吧?你这管事的却跑来这里,这样不好吧?行了行了,反正你来看我的心意我领了,你就回去吧!”说着说着,就动起手来将洛年往门外推。

洛年哭笑不得,只得挥挥手。但还没有跨出门去,却又被洛子卿喊了回来:“喂,姐,等一下。”

“什么?”洛年回身,以为这目无尊长的弟弟终于良心发现,要再留她一会儿。

哪知洛子卿手一伸:“我记得你之前说有带钱过来。把钱留下吧,我给书呆子就行。”

……门在洛年身后关上了。似乎还能听见自家弟弟哼着小调,心情似乎很好的样子。而此刻,洛年的脸上却没有笑容。

子卿和傅先生……这是万万不能的。得把他们两个分开。

屋内的洛子卿并不知道自己的姐姐已经看穿了他和傅书宇的关系,把玩着手上的钱袋,心想着在去接傅书宇回家之前,是不是应该买些好吃的改善下伙食呢。

23.嫌隙

“砰砰。”天才微微的有些亮,便有人敲起门来。说是敲门亦不太妥当,门外之人显见地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拍门声一下比一下重,也不管是不是会吵醒左右的邻人,这架势,誓要把屋里的人逼出来不可。

清净的小竹屋中,棉被下的人动了动。接着便是傅书宇眯着眼探出个脑袋来,转向院子一边,显然是还没有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一声响过一声的拍门声中,傅书宇觉得自己似乎能从中听出些焦急来,于是将麻痹了的胳膊从枕边人身下抽出来,强撑起身子下了床。披了件单衣刚准备出去开门,手却被人一把拉住。转头一看,是洛子卿醒了,正一脸不满地皱眉。

“书宇,别去了。”洛子卿没好气地望着院子内的大门,脸上的表情正诉说着“我好困我好烦我好想要打人”。这孩子气的表现惹来傅书宇微微一笑,将这人的手拍开,傅书宇望望大门,不无担忧地说道:“别闹,那么早来敲门的,必定是有急事的。”

说完,再不顾洛子卿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早上最急的事就是再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几步来到院子内大门边,拉下了门闩。

傅书宇甫一开门,便有一个纤细的身影猛然抱住了他。傅书宇一呆,几乎是下意识地将人推开,无奈那人抱得死紧,就是不松手,肩膀耸动着,似乎是在哭泣。傅书宇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垂着手站在一边,一脸茫然无措的样子。

“书宇哥,我没办法了,只好来找你了。”过了一会儿,那人总算松开了环住傅书宇脖颈的手,抬起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来,一串串泪珠子顺着她腮帮蜿蜒下来,沿着模样姣好的下巴滴落下来。她伸手一抹脸上的眼泪,声音急切起来。

“书宇哥哥,求你了,到我家去看看我的夫君吧。他不知生了什么病,突然口吐白沫地昏了过去,我怎么叫他都不醒,只好、只好来敲你家的门了。我知道你书读得多,对于医学也略有些知识,请你快些去我家看看吧!”林笙一把抓住傅书宇的手,急切地嚷着。

“好吧。”傅书宇一点头,也顾不得许多,就要跟着林笙往外头走。只听身后一声冷笑,傅书宇回头,却见洛子卿倚在屋门边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目光出奇地冷。而傅书宇一心担忧人命关天,来不及去细究洛子卿脸上神情,便被林笙拉着走了出去。

这一去便是半日了,傅书宇直到晌午了才步履匆匆地进了门来,一迈进屋就四下张望,直到发现洛子卿坐在饭桌边上,兀自喝着茶,才似乎放下了一颗心来。

“干什么那么急匆匆的?”洛子卿抬头看了一眼傅书宇,脸上表情与语气俱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只是目光过于平静了,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让人不禁有些畏缩。

而傅书宇却是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只道是洛子卿与平时无差,一颗悬着的心才彻底安了下来,踱步过去坐在洛子卿身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早上,我和笙儿走的时候,我觉得你脸色似乎不太好看,我还以为……还以为你会生我和笙儿的气。”

傅书宇说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向洛子卿,所以也并没有发现,他每说一句,洛子卿的脸色便难看上几分。听傅书宇说完后,洛子卿微微一笑,唇边笑意却森冷而危险:“呵,我有什么可生气的。人家的丈夫生病了,请你过去瞧瞧,我又不是那么不通人情之人,怎么会因为这么一点小事而生气呢。”对,我一点都不生气,不气你走之前连问都不问我一声好像我是个透明人一般;也不气你一走就是一个上午,就把我晾在这儿;更不会气你每次一见那林笙就好似失了魂魄一般的任人摆布。该死的,我就是一点都不生气!洛子卿心道。

未曾注意到洛子卿的反常,傅书宇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就是回来为你做些饭菜的,等一下,我要上山去采药,也许要等晚上才能回家了。”

洛子卿不动声色地说:“采药?为谁去采药?那林小姐的夫婿么?”

傅书宇点了点头,说道:“笙儿请医生去看了看,开了服药,里头有一味草药是在山中才有的。村中药铺里这味药已经卖完,所以请我去帮忙采些。我不便推辞,也就答应下来了。”

洛子卿眉一蹙,有些不高兴:“为什么一定要请你去?他们家中难道就没有一个可去山中采药的么?现在天冷了,山中更寒,你本来就不经冻,万一回来生病了怎么办?而且,你就准备一天就将我一个人关在这里么?像个婢女一样地守着你?”

听出洛子卿语中带刺,傅书宇却不知道他为何生气,还以为是这人觉得寂寞了,便好声好气地说道:“我也是无可奈何。村中识得那味药材的人不多,药师需要留下来,好时时观察着刘家公子的情况。再者,村中还有其他人需要医治些病痛。你若是觉得在家无聊的话,就去城中走走吧,或者,你也可以回你家住上一日,明日再回,不必管我。”

傅书宇一番好心,听进洛子卿耳朵里却似嘲讽一般,声声锥心:好啊!好得很!那林笙嫁人了,你心中寂寞,拿了我来消遣;现在那林笙在你面前哭上一哭,你便是连魂都跟着人家去了,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不说,现在,竟然还想赶我走了么?呵,傅书宇,看遍那么多人,可曾能找出一个比你更薄情的人么?

尽管心中难受,洛子卿却依然强颜欢笑,故作无事:“没关系,若是你想要去,那便去吧,我一人留在这儿也没什么。”

傅书宇“嗯”一声,说道:“那我现在便煮些吃的给你吧!”

洛子卿将人拽回来,苦笑道:“不必麻烦了,我现在没有胃口,你就是为我做了,我也是吃不下的,何必浪费呢。看你似乎挺心急着去上山采药的,那我就不留你了,你现在就先去吧!”说罢站起身来,将手往后一甩就踱了步子往里间去了。傅书宇呆呆望了洛子卿半晌,这才有了反应,急急过去拉他,问道:“洛子卿……我是哪里又惹你生气了么?”

见这人一点自觉都没有,洛子卿不禁觉得自己又可悲又可笑——可悲的是,爱上了这么一个迟钝的人儿,连自己嫉妒了,吃醋了都一点儿都不曾察觉;可笑的是,看这人那么真挚地看着自己,明明是很生气了,对着他却一点儿火气都发作不出来,只好闷在心里,让自己痛。他洛子卿何时在感情上如此狼狈过?喜欢他的姑娘明明很多,为什么他偏偏要喜欢上这个心中有别人的傻子?

他无奈地叹息着,伸出手,慢慢地将傅书宇拉着自己衣衫的手拂开。

傅书宇身子一震,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去看洛子卿。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呼吸一滞,胸口闷闷的好似喘不过气来。他……从来未被洛子卿这样地拒绝过,从来未曾见过洛子卿对自己如此冷淡的模样,他的眉眼不再对着自己笑,而是挂上了一层淡淡的疏离感。

“如果,现在是我身体不舒服,你会不会为了我,不去理会别人了?”洛子卿寂寞地笑笑,表情不再是冷得吓人,但语气中的无奈,却令人分外心疼。“在你心里,是我重,还是与你毫无关系的人重,嗯?书宇,你回答我。”

傅书宇张了张嘴,垂下手来。“自然是你重要。”傅书宇喃喃地道,“那……你现在不舒服么?”

“说说而已,我好得很。你去吧。”洛子卿伸手指了指门口,“我就留在这里,哪也不去。等你回来了,我有话要对你说。”

“如果……”傅书宇慢慢地开口了,像是做出了极大的努力那样,一字一句地说着,怕洛子卿听不清似的,“如果你想要我留下来,那、那我便留下来陪你。”

洛子卿嗤笑一声,将傅书宇一推,眼神蓦的又冷下来。“你走吧,我一个人在这里冷不死也饿不死,哪有林笙对你的托付重要呢,呵。”

反正我洛子卿就是喜欢你,哪怕你将我的真心玩弄于鼓掌之间,我还是傻傻地等着你。是我笨的,怨不得你。知道你心里还有别人,明明知道的,却还是愿意留下来。

将想说的话通通阻塞在唇边,洛子卿不允许自己在那人面前表现出一分一毫的软弱。他……还等得起的,不是么?

傅书宇看着洛子卿,又望院子门口看了看——若是再不上山去采药,天色晚了,就不得不在山上住一夜了。傅书宇倒退几步,承诺道:“我一定会在天黑之前回来的,请你等我。”

那人的气息远去了,洛子卿用手抚在额边,微微地笑了。等你……等你。是从白天等到黑夜,还是从现在,等到将来?

手一挥,扫落桌上一个小杯,落在地上,发出“哐当”的脆响,瓷杯也碎成一片片白。道是杯子被摔裂了,将碎片捧成了一堆,放置于墙角,随后,会有新的来替代,久而久之,这堆碎片就风化成灰,也没人会记得了。

那心呢?傅书宇,将心捧给你了,你却弃于脚下。故人在你眼中最是难忘,何时都要放在首位,那我呢?我算什么?

洛子卿蹲下身子,抓起几片碎瓷,慢慢合拢了手掌。一道血色滴落下来,而洛子卿却仿佛无知无觉,只是紧锁着眉望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24.伤口

那天傍晚,傅书宇倒是依言回来地早些了,只不过现在已近冬至,待他回来之时,天早已经暗透了。他皱着眉匆匆进门时看上去似乎有些慌张,双手紧紧握拳僵在身侧。进了屋子,第一时间扭头左右看了看,直到看见了洛子卿坐在床边,斜斜地靠着,拿着一册《诗经》细细地读,脸上的表情这才有所缓和,唇角紧绷着的线条也总算柔和了下来。

“洛子卿。”他出口叫道,见那人懒懒地抬头瞥他一眼,只是回了句“你怎么回来得那么早”,便低下头去看书,再没理会傅书宇的意思。

傅书宇知他又犯了别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温热的气息在空气中蒸腾成一片片的白。

“洛子卿,我知道,我去了笙儿家中为他夫君看病是未曾顾及你的感受,以后不会了,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药我已经采来,拿给了大夫,后头便再没有我什么事了。这几日天气极寒,明日我就去学堂说一声,停一月的课,免得冻坏了孩子,我也可以在家……多陪陪你。”傅书宇挨近洛子卿坐下,头埋得低低的,声音也是极轻,右手无意识地轻轻捏着衣摆。

若是平常时候,洛子卿听到这话应该是极为高兴,而今日里,就是生了傅书宇的气,三言两语之间也没法消火。他冷冷看了傅书宇一眼,语带嘲讽,对傅书宇,也对自己:“呵,林笙有你那么个好‘朋友’真是她的福气,有了你,哪还要什么大夫呢。至于我,反正你平日里去学堂,将我一个人冷落惯了,无妨。你也不必为了我,说要停了学堂的课。”

也不知傅书宇是真的呆,还是一时之间未能反应过来,开口竟说道:“不是的,我也不是全都为了你……隆冬时节,怕将孩子们冻坏了,以往这个时候,也是应该停一段课程了。”

洛子卿重重将书册一合,随手扔在一边,看向傅书宇的眼睛,轻声笑道:“也对。我怎么会认为,一向认真负责的傅先生会为了在家陪我这无关紧要的人而不去学堂了呢。”

“你知我并非这意思的。”傅书宇心下觉得有些委屈,恼这个人今日里似乎总对自己怀着敌意,自己说了什么,在他耳里听着就像是变了一番意味,刺耳得很。咬了咬牙,左手慢慢地移动着,想去抓那人的手,但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左手慢慢地握成拳,藏进了衣袖。

心中却还是暗暗惦念着想去牵那人,目光低垂着扫过洛子卿的手,却暗暗吃一惊,站起身来拉住洛子卿的右手,仔细地看。手掌上的伤痕清晰可见,上头还有已经凝固了的血迹。

“怎么回事?”傅书宇的手指轻轻描过洛子卿手心的伤,颤抖的声音不难发现他的心疼。

洛子卿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来,答道:“没什么,只是不小心将杯子打破了,收拾碎片时将手割伤罢了,不用那么大惊小怪的。”

傅书宇站了片刻,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个小箱子来,放于桌上打开,可见里头是些纱布和药膏。他不说话,只是执起里头的一把剪子将纱布剪下一块来,又抓过洛子卿的手,用湿毛巾擦拭干净伤口上的血迹,往上抹了些药膏之后用纱布小心地裹住。

“呃……”洛子卿想说些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沉默了一会儿,将左手覆在傅书宇的手背上轻轻拍着,说道:“不过是些小伤而已,没什么打紧的,干嘛那么严肃。”

傅书宇摇摇头,就是不说话。洛子卿有些急了,当他是在介怀自己那些小伤,心里也暗暗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故意去把右手弄伤。他扳过傅书宇的肩膀,说道:“你不要这样好不好?就这样的伤,也要难过成这样么?过几天自然就会好的,我以后一定会小心些的。”

眼见傅书宇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洛子卿还当是他仍在担心,片刻之后,却发现这人似乎不是在难过,倒像是在……笑?

他疑惑地捧起傅书宇的脸,却见那人真是笑得眉眼都弯了。安下心来的同时却也有些小小的失望,只好摸摸鼻子,自嘲地说道:“我还以为你对我感情真的如此之深,那样的一点小伤竟让你为我难受了。唉,我可真是改不了自作多情的习惯。你哪会真的在意我。”

傅书宇仍是笑着看他,随后,好像有些小小得意一般地说道:“我就知道,你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什么?”洛子卿一怔,一时没有听懂傅书宇这话是何意思。

傅书宇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嘴角勾起了个好看的弧度,笑道:“你不生我气了,对不对?”

洛子卿看着傅书宇笑着的得意模样,心里有些生气竟给这人看穿了——不错,之前见傅书宇垂着头的样子,还道他是为自己担心呢,哪里还气得起来,只想着要好好安慰这人,都忘了受伤的其实是自己。洛子卿将人推开些,道:“你倒是会利用起我的感情来了。”

傅书宇主动将两人的距离缩短了些,并对着洛子卿亮出了自己的左手。在手心接连着手腕处,一片血肉模糊,只是一直被袖子挡着,才未叫洛子卿看见。之前洛子卿生气之时,他也本想去握洛子卿的手,可就是碍着手上有伤,怕洛子卿发现了心里更加恼火。

“我手上也伤了,你替我上药,好是不好?”

傅书宇这样问道,却见洛子卿似乎在发呆,便手掌一挥,想让洛子卿回神,未想被洛子卿一把抓住,手指正压在伤口上,痛得傅书宇微微蹙起了眉。

“对不起。”见傅书宇神情,洛子卿连忙将手移开,忙不迭地道歉着。轻轻翻转过洛子卿的手腕,洛子卿仔细地看了看。

“疼么?”洛子卿取过搭在脸盆上的毛巾,沾湿了去碰傅书宇的伤口。

“只是擦伤,被树枝刮到的。”傅书宇轻叹一声,微微动了动手腕,“到山上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脚下没看着路,被绊了一下,手抓住矮枝稳着身体,就变成这样了。”

“怎么那么迷糊。”洛子卿将伤口的血迹擦干净后,便扔开毛巾,将傅书宇的手腕拉近自己,头微微偏了偏,便吻上了他的手腕。傅书宇一惊,想将手抽回来。

“你做什么?”

“别动。”洛子卿不耐烦地用双手固定住傅书宇的手腕,再次凑了上去,嘴唇贴上傅书宇的伤口,温热。轻轻啄吻几下,便伸出舌头,描摹着伤口的形状。

傅书宇一时之间忘记了挣扎,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好似全部忘记了似的,与呼吸一同僵在唇边。只愣愣地由着洛子卿伸舌翻弄着自己的手心与手腕。

抬眼见心上人愣着,洛子卿伸手捏了捏傅书宇的脸,笑道:“这是报答你给我包扎伤口。我不喜欢欠着别人的情。”

傅书宇依然愣着,好半天才想起来至少应该点点头,于是他这么做了,还吐出了一个“哦”字。看洛子卿为自己上药看了半晌,又补充了一句:“你受伤了,我帮你包扎是应该的,你不用觉得欠我情。你不用……像刚才那样的。”

“你觉得我过分么。”洛子卿手上动作着,像感到困惑似的皱眉问道,“我刚才做的,你会讨厌么。”

傅书宇摇摇头:“不是讨厌……只是觉得有点奇怪。”

洛子卿眉头舒展了开,说道:“不是讨厌就好了。傅书宇,你是真的不懂还是装不懂,嗯?说什么报答的,其实都是我找的借口啊,我只是想找个机会多触碰你罢了。”

将纱布绕着傅书宇的手腕缠了几圈固定好,洛子卿将傅书宇的手放开,背对着他。他知道,傅书宇现在一定不愿意让自己看见他脸红的模样。

而后,洛子卿被傅书宇从身后环抱住。他头往后撇了撇,问道:“怎么了?”

在他记忆里,似乎从来都是自己主动,而傅书宇从来都没有主动抱过他。

傅书宇的脑袋在洛子卿背上蹭了蹭,声音闷闷的:“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洛子卿笑了,抓住了傅书宇环在自己腰际的双手:“我不是说过么?因为喜欢你。”

像是对某样东西好奇不已,非要追问到底的孩子似的,傅书宇又继续问道:“为什么喜欢我?”到底是哪里好了?普普通通的长相,普普通通的身材,从头到脚毫无亮点的教书先生,而这个男人,在女子眼中该是极有魅力的存在吧?俊朗的长相,微笑时会微微上挑的眉眼,透出一点点坏,一点点捉弄,家世也是极好的。他要什么样的恋人都会有的。

而这样一个人,却说喜欢他,喜欢他傅书宇。他不懂。

手被握紧了。傅书宇在等一个答案。

却听到那人回道:“大约是和你一样,太寂寞了吧。”

极轻极轻的声音,傅书宇听来却如惊雷一般。他想,他大约是懂得了,也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份感情了。

25.醉酒

那日自从傅书宇说过要将学堂停课一段日子后,就当真乖乖地呆在家中,白天为洛子卿做些饭菜,偶尔铺开宣纸,点上笔墨练字作诗,夜晚则早早地爬上床去,择了一卷书,认真地读。而更多时候,则是被洛子卿找了各种各样借口缠着,而到了最后,总是免不了被洛子卿抱进怀里腻着。刚开始时,傅书宇还有些抵触。他脸皮薄,觉得自己整日和一个男人亲亲热热的未免有些不成体统,但日子一天天地过了,洛子卿总不顾他的挣扎,笑眯眯地粘上来,话没说两句就将人拉近了,唇也贴上了他的脸颊,温柔而又有些蛮横。

遇多了,倒成了习惯,也就由他去了。被人抱紧了,也没有任何违和感,就好像本就应该如此。入睡时也被人抱着,偶尔身边少了另外一个人的温度,竟也会下意识地去寻找。

这些日子里,再没有外人来打扰,林笙也再没有来过。两人过日子,清静但不无聊。

这日里,傅书宇与洛子卿二人实在是舍不得温暖的被窝,直拖拖拉拉地到将近中午才穿衣起床。这才刚洗漱完了,便有人来敲门。

而听到了敲门声,洛子卿的脸色几乎是一下子就沉了下来,刚还拉着傅书宇不放的手一下子就松开了,傅书宇还能听见他在自己身旁轻轻哼了一声。傅书宇再不通感情这回事,也知道洛子卿一直视林笙为一块心病,而平时敲门的人中,林笙又是出现最多的。虽说他与林笙已经没有了关系,看见她时也不会再有心动或是难过,但这美丽的妇人依旧被洛子卿视为一块不大不小地心病,时常出现了,折磨着他。

于是傅书宇主动去握了洛子卿的手,见后者挑了眉看他,便轻声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放心,若是笙儿,我必定不会请她进来的。虽然有些不合情理,但我知道你会不高兴。我……不想你不高兴。”

洛子卿定定地看了傅书宇许久,这才绽开一个笑容,眼睛里隐隐地有温柔闪动:“书呆子,如果你每次都能如此顾惜我的感情,就算我没有白白地喜欢你。”

喜欢、喜欢。这人总是将“喜欢”二字挂在唇边,听多了,习惯了,也就觉得廉价了。再加这人每次说这话时,眼神中总透着些调笑,日子久了,也就半信半疑起来。

那人也说过的,他的“喜欢”,不过是一时寂寞罢了。

呵,想什么了。

傅书宇微微摇了摇头,暗笑自己竟然为洛子卿的喜爱而烦恼起来。放开洛子卿的手,跑去院子中开门。风呼呼地吹过,将他的头发与衣角全部带动,他伸出手理了理。

门外站着的并不是洛子卿抵触的那人,让傅书宇微微安心了些。眼前人青布衣衫,紫荆木簪,额角已经生出了几道皱纹,不再年轻了,可笑起来却是一脸慈祥,叫人亲近。一开始,傅书宇并没有将来人认出来,思索了片刻后礼貌地问道:“请问,您找谁?”

那妇人一笑,脸上的皱纹都挤做了一团,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书宇呀,你不记得江婶我了么?几年以前呀,我每到冬至便会送些好酒来的,而自从你父母过世后,我就一直都不来啦!我搬了家,离开这里也好远,今日正逢冬至,又有事要办,顺路来到这里,就惦记着想要来看看你。几年不见,书宇你呀,看上去更加成熟稳重了。”

随着那妇人的话,傅书宇渐渐地回忆起了一些——几年前,似乎是有这样一位婶婶,每到冬至就会提着一壶好酒来这里看望自己的父母亲。而父母过世以后,就再也没见人来过了,这人的面容,也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淡去了,只留下个模糊的影像来。

依稀记得,当时母亲总会将这位江婶热情地迎进屋里来,两人手拉手坐下,热络地聊天,似乎有一肚子的话要讲。而父亲会将酒坛子打开,闻闻香气,再拿个杯子来斟上一杯。

“江婶,我记起来你了,好久不见,难免有些糊涂,希望婶婶不要见怪。”傅书宇说着就要把江婶让进屋里来,却被江婶笑着回绝了。

“不了,不了,书宇啊,我便不进屋了,待会儿呀我还有事要办,若是在屋子里坐下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挪动身子呢,呵呵。”说罢,提起手上拎着的两坛子酒再傅书宇面前晃了晃,笑呵呵地说道:“你婶子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就和过去一样,送酒吧,也不知道你像不像你父亲那样爱喝呢!不过嘛,喝酒能暖身子,冬日里偶尔来一杯也很好。”

傅书宇接过江婶手上酒坛,微微点了点头,说道:“那就谢谢婶婶了。”

江婶摆了摆手,深深地看一眼傅书宇,感慨道:“书宇啊,你真是个好孩子。若是大哥大嫂泉下有知,必定也是十分欣慰。”低低叹了口气,转身迈开步子,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停下了脚步,轻轻说道:“今日,又是一年冬至了。”

傅书宇站在门口,思绪被江婶的话带回了过去。是啊,又是一年冬至了。

有手轻轻地落在傅书宇肩头,他回头看,对上了含笑的眼。

“书呆子,天冷呢,你还要在这里站上多久?”

傅书宇微微笑了,任由那人关上门后将自己抱着,听那人低低的声音在自己耳边诉说。

“不要胡思乱想,我在你身边呢,你不会再是一个人了。答应我,如果感到难过了,告诉我,如果寂寞了,也要告诉我。如果你钻牛角尖了,我……”

剩下的话语被傅书宇的手掌挡住。

傅书宇心想,一直都是你,在我身边陪着我,难过了,就逗我笑;高兴了,你也会陪着我一起高兴。所以这次要换我,为了你,而使自己开心一点。

晃了晃手中酒坛,傅书宇笑了。“洛子卿,有好酒,要不要陪我一起喝?”

江婶有句话是说得不错的,冬日里偶尔来上一杯酒,连身子都是暖和的。果不其然,三杯两盏淡酒下肚,傅书宇便觉得身子陡然一暖,脸上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他轻声地咯咯笑起来,拉住洛子卿不放手,嘴里嘟嘟囔囔地胡说着:“呵呵,洛、洛子卿……我们再喝两杯。这酒,真是不错,我觉得整个人都是晕晕的,可是好舒服。”

洛子卿眉头一皱,揽住傅书宇摇摇欲坠的身子,咬牙道:“明明不会喝酒的,又为什么要拉着我一起喝?你看你,才喝了那么几杯就醉了。来,把杯子放下,不要喝了,去床上躺一会儿,好不好?”

傅书宇仍旧是笑,左右摇晃了几下从洛子卿怀里挣脱了开,又为自己斟满一杯,一饮而尽:“洛子卿,我还想喝。你你你陪我一起喝。”

瞧瞧,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了。洛子卿夺过傅书宇手中酒杯,硬将人拽起来往里间拖。

“要喝,改日我再陪你喝。今天不许再喝了,知道么?”

傅书宇不住地摇头,攀住洛子卿的胳膊,继续说着胡话:“若是你不让我喝,我就赶你走……赶你走。不……不行……你要留下来,你要喜欢我。若是你不在了,就没有人喜欢我,没有人陪着我了……我不要一个人。不要一个人……”说罢,竟借着酒劲搂上洛子卿的脖子,凑上前去吻洛子卿的唇。

洛子卿一愣神,只觉得怀中人带着醇酒滋味的唇碰上自己的,一下一下,撩拨着洛子卿的神经。洛子卿喘息一声,将傅书宇拽住扔在床上,整个人压了上去。右手扭过傅书宇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只见傅书宇脸上半是迷惑半是醉,眼睛微微眯着。

“该死!”洛子卿骂了一声,将自己的唇覆上傅书宇的。

这人果然是醉了吧?平日里对自己的吻多多少少还有些抗拒,这会儿却温顺地任由他侵略。用舌去描摹这人的唇形,诱得他张开嘴,主动去承受。洛子卿吻得很急,强迫性地压着傅书宇,固定着他,令他无法躲开自己的吻。一吻终了,傅书宇撇开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无法抵抗的模样让洛子卿胸口陡然升起了一把火,随着傅书宇每一次动弹越烧越旺。

“书宇。”洛子卿叫着这人的名字,迫这人转头看自己。

“什么?”显然,傅书宇这会儿还不清醒,只是下意识地回话。

“叫我的名字。叫我子卿。”洛子卿目光炙热地落在傅书宇脸颊上,最后停留在他半张着的,因为亲吻和酒精而红润的唇上。

“子卿……子卿。”傅书宇喃喃地念着洛子卿的名字,直到洛子卿的吻再一次落下来,那种几乎就要使人窒息的触感将傅书宇的心神紧紧攥住了。

吻过了,但是还远远不够,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在叫嚣着还要更多。洛子卿手缓缓移下,触到傅书宇的腰带,而在要解开的时候却停住了。他看着傅书宇闭上眼睛,眉头紧锁,唇边一声一声的呼唤揪得洛子卿心中生疼。

子卿,子卿。

那人是这样叫的,就好像溺水的人找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紧紧地攥住不放。于是洛子卿将傅书宇紧紧地按在自己胸口,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现在……还不到时候。若是对这人做出这样的事情,恐怕得不到原谅吧?情事需两厢情愿,若是自己在这人醉得不省人事时做了,自己又怎配对这人说爱呢?

洛子卿闭上眼睛,亲吻着洛子卿的发。

喜欢你。洛子卿在心中轻声喊着。好喜欢你。

26.喜欢

第二天起床了,傅书宇睁眼看了洛子卿小半个时辰,显然是未从自己昨天近乎疯狂的主动行为中反应过来。才喝了两杯,神智就不甚清楚起来,只觉得浑身都热,头晕眼花的。身边的男人是唯一的依靠,所以自己攀着他,主动去靠近他,却被……那样对待。喝醉了,是什么都不太记得,但并不代表傅书宇完全不知道昨天醉酒后发生了什么。模模糊糊的,眼前闪过了一些片段,而印象最深的,是洛子卿温热的手指,柔软的嘴唇,还有他吻住自己时的那种急切,那种需要。

一开始记得的,后来被这人陪伴得多了,也就渐渐的不在意了。洛子卿留在自己身边,是以恋人的身份。他对自己,有着深切的欲望,总有一天,这种感情会将自己吞没。

傅书宇按了按额角,只觉得那处青筋跳得厉害,突突得疼着。一点一点将自己的身体从洛子卿怀里移开,微微侧身,在洛子卿身边躺下。扭头看着洛子卿,见他睡得还沉,便放松了身子闭上眼睛。若是等下洛子卿醒了,自己又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他呢?

“在想什么呢,恩?既然醒了,又为何不起来?难道你现在也养成了赖床的习惯么?”耳边传来低低的笑声,刚才好像还在沉睡的洛子卿这会儿用手撑住脑袋侧卧着,眼睛明亮。

傅书宇慌慌张张地答了一声:“恩,我想再睡一会儿。头还是有些疼。”这倒是句实话。

洛子卿伸手过去,傅书宇以为他要抚摸自己的脸颊,皱皱眉闭上了眼睛。而洛子卿的手却微微上去了些,轻轻揉捏着洛子卿的额角。傅书宇睁开眼睛,耳根红了红。

洛子卿察觉出了傅书宇的尴尬,突然凑上前去吻在傅书宇耳垂处,故意用了低沉的声音问道:“怎么了?只不过是想帮你揉揉,为什么脸红成这样?还是说……你对我有所期待?”

傅书宇一下子翻身坐起来,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地说:“那个……时间不早了,该起床了。已经是年末了,还有好多事情要忙呢。”

傅书宇慌张的模样看在洛子卿眼中实在是惹人喜欢,趁他急急忙忙套衣服的时候,洛子卿坐起身来往后靠了靠,伸伸懒腰,好整以暇地说道:“书宇,你还记得你昨天晚上对我说过些什么话么?昨天还说你也喜欢我,让我抱着你,不要离开,今天就对我那么冷淡么?”

不出洛子卿所料,傅书宇一下子回过头来,脸上露出些困惑的表情,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他低低咳嗽了一声,别过头去,轻声说道:“昨天晚上……我有这么说过么?”

洛子卿此刻笑得诡异,可惜傅书宇不看他,自然也就没发现他眼里一抹奸计得逞的得意之色。洛子卿片刻后敛了笑,故作严肃地点了点头,说道:“你昨天晚上的确是说了,这么,打算不认账了么?你还记得么,你昨天晚上,叫我子卿。”

傅书宇更加窘迫,喃喃地重复着那两个字:“子卿?”

“就是这么叫的。不过,语调不太一样就是了。”洛子卿从另一边下了床,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衫,隔着张床去看傅书宇。只见那人脸越来越红,一副苦恼而又说不出话的样子。洛子卿本就只是想逗逗他,见他现在这副模样,心中一凉,以为是自己的话让他为难了,连忙又说道:“书宇,你没有说过,我只是逗逗你呢,不用那么紧张,呵呵。”

最后一声“呵呵”,是硬挤出来想要缓和下这尴尬的气氛的,没想到话说完后却是片刻沉默,气氛反而更加奇怪了,傅书宇看向洛子卿的眼神也复杂了些。洛子卿以为自己乱开玩笑惹傅书宇生气了,殊不知傅书宇心中为难的另有其事。

并不是为洛子卿的话而苦难,而是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说了些什么。与洛子卿相处下来,心中对他越发的依赖,对他的感情也一天天的复杂起来。也许一开始可以对自己说,想要亲近洛子卿是因为自己身边难得出现了这样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愿意留在身边的朋友,而现在,竟也分不清自己对洛子卿的感情到底是友情,还是夹杂了别的一些情愫。若是昨天自己醉了,当真对洛子卿说了“喜欢”,该如何是好?他自己都没有理清自己的感情,如何能去牵洛子卿的手,告诉他其实自己愿意和他一起走下去呢?

“书宇,我……”洛子卿想说些什么,却被傅书宇打断了。

“罢了,这件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吧。洛子卿,昨天的事情,当做没有发生过,好么?”

傅书宇原本以为这样一来,洛子卿也会顺势闭口不提,哪想他的脸色又别扭了起来。

“你叫我什么?”洛子卿看起来气鼓鼓的,像是小孩子被夺去了心爱的玩具那样微微嘟起了嘴,在傅书宇眼里,却显得那样的……可爱。

洛子卿继续说道:“你叫那林笙为笙儿,对我,却那么生疏,你可想过我心中会是什么滋味?”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话醋味太浓,洛子卿撇了撇嘴又嘟囔了一句:“真是个呆子。”

傅书宇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我本来是觉得这样太过疏远了一些,准备改口了,可你又做什么无缘无故地说我是呆子呢?既然你叫我呆子,那我又亲密些叫你又是作甚。”

呵,现在这人居然学会反驳自己了,原来笨嘴笨舌的,现在也开始牙尖嘴利起来。洛子卿本想反驳,又自知理亏,只好闷闷不乐地道:“随你好了。你爱叫什么便是什么,不过是个称呼问题罢了,我又不在意的。”

傅书宇微微笑了起来。这会儿说自己不在意了,那刚才因为一脸不快地说称呼太疏远的那个人是谁呢。仔细嗅一嗅,空气中似乎还能闻到些酸楚的气息呢,呵呵。

“若是希望我改口,那你就到院子帮我喂鸡去,若我一高兴,兴许就改口了说不定。”

这人是故意的!洛子卿咬牙恨恨地想,自己才不能着了他的道。于是便说:“你爱叫不叫,少爷我又不稀罕。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好吃的。”说罢,就像逃似的离了傅书宇身边。

傅书宇在他背后说道:“我头还有些疼呢,你真的要我去院子里吹风么?子卿。”

洛子卿脚步顿了顿,随即“哼”了一声便去了厨房。而没过多久,洛子卿黑着脸,手上捧着把谷子从厨房踱步出来,默默地看了傅书宇一眼,转身喂鸡去了。

傅书宇用手拢在唇边好让自己看起来没笑的那么夸张。他轻咳一声,说道:“子卿,那便麻烦你了,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

在他经过洛子卿身边时,听到洛子卿声音微弱地“哦”了一句,他便还是掩饰不住地笑了起来。

也许……昨天晚上是真的对这人说了“喜欢”吧?也许,自己是真的有些喜欢上他了。

冬至过后没几日便要过除夕、过新年了。在落霞村,这过年可是件大事,所以才过了冬至,村里头的人都忙碌了起来,这家急匆匆地去请村长写对子,那家倾巢出动往村子另一头去买年货。而傅书宇也被兴致勃勃的洛子卿拉住,说是自己头一次在这样的村庄里过年,对什么都感到新鲜,也想出去凑凑热闹,顺便买些果仁糕饼,置办些年货。

傅书宇自从独自一人居住后,已经好几年都没有过新年了,心中也有些向往,便由着洛子卿拖着,往村子另一头赶过去。傅书宇经过曾经买过糕饼的店铺时,被店主死死拉住,非要送他些糕饼。傅书宇拗不过,只好被店主拉进店里。洛子卿送了他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后,便自顾自沿着铺子逛起来。东瞧瞧西望望,看见一个铺子里挤满了人,里头的人都咋咋呼呼的,热闹非常。洛子卿有些好奇,便也硬挤进那家铺子中好看个究竟。

原来那家铺子中是卖大头娃娃的。一个个木质的、手掌大小的娃娃整整齐齐地陈列在架子上,脸上的表情是笑着的。表情虽说是一个样,但是从头发,到身上纸做的衣裳都不尽相同——有男娃娃,也有女娃娃,各个都可爱极了。周围的村民们似乎都很喜欢这种娃娃,挨个的去摸,似乎哪个都舍不得,哪个都想要。

洛子卿心中也有些喜欢,仔细瞧了瞧,从架子上挑了个穿红色纸衣裳的,看起来十分喜庆的男娃娃,捏在手中反复把玩着,越看越觉得那男娃娃长得讨喜,笑起来……就如同他喜欢的某人一样温暖。于是越发喜欢,付了钱就把娃娃揣在怀里。出店铺时,正看见傅书宇东张西望地找他,洛子卿便将娃娃偷偷藏进了衣袖,想着那人看见这娃娃时会是怎样的表情。

27.礼物

转眼到了除夕。前一天晚上下了场小雪,飘飘洒洒地落在这静谧的小村中。天寒,外边温度是极低的,所以早晨推门出来还能看见地上、树枝上、乃至是农人的屋顶上都积了薄薄的一层雪。早有孩子不畏寒冷早早起了来,在家人千叮咛万嘱咐后不清不愿地裹上厚厚的棉衣,便兴高采烈地拉着好伙伴的手,蹦蹦跳跳地玩雪去了。

几片银白色,并没有冲淡马上就要过节的喜悦之情。有些人家窗上贴了各式各样的手工剪纸,大红色的,看上去分外喜庆。还有些人家在大门上贴了对联,内容倒是极为普通,无非就是“年年有余”或是“平安吉祥”之类的句子,但让人看着就能感到过年的气氛。

洛子卿坐在饭桌旁边,极其无聊地看着傅书宇也往窗口上贴用红纸剪出的小猫小狗。他大大地打了个呵欠,没精打采地往椅背上一靠,从怀里摸出个小木头娃娃来 ——那是前几日去村头买东西时顺手买回来的,原本是打算今天送出去的,可眼看着已经过了中午,这个娃娃还是被洛子卿放在怀中捂着,丝毫没有将这娃娃送人的意思。倒不是洛子卿临时该了主意不想送了,而是……他实在是拉不下这个脸来!

呵,谁能想到他洛少爷可是头一次要送人礼物啊!从小到大,每到逢年过节之时,都是别人争着抢着要送他东西的——比如说,家中那和他一起长大,陪伴了他好多年的小侍女,每到新年了,总是红着脸给他送帕子。那小姑娘说,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缝的,希望洛子卿能好好地保存。或者又是在家中当了十几年管家的福叔,经常在过年过节拿这几册书说是要送他的,看着他皱成一团的脸,福叔总会语重心长地教导他说学问是最最要紧的。再有,就是从小以欺负他为乐的亲姐姐,拿个红布袋往里头装些碎银子就充当礼物了,说是他有什么想要的可以自己去买。每年,洛子卿总是看着自己屋子中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货,却从来也未曾想过要送别人一些什么东西。现在他可算是犯愁了,看着那个娃娃,不知道该怎么送出去。

是像那小侍女一样,低着头红着脸恭恭敬敬地将那娃娃双手递上,扭捏着让傅书宇好好保管么?

呸呸呸,这什么馊主意,不过是送点小东西罢了,干嘛弄得像表白似的。

那……应该一脸大爷相地将娃娃直接甩进傅书宇的怀里,再嚷一句“本少爷喜欢你所以买下了这个娃娃因为我一看到它就想起了你”?

洛子卿将娃娃重新塞回怀里,作痛苦状乱揉自己的头发。这样好像也不行,哪有送礼物给人家还一派“是我看得起你才给你送礼”的嘴脸的。

那该怎么办呢?虽然平时能脸不红心不跳地黏住傅书宇,向他讨些甜头来。不论是拥抱,或是亲吻,洛子卿都毫不羞涩。而送礼……确实是头一遭。若是傅书宇不喜欢怎么办?若是,这个娃娃被傅书宇拒绝了,又当以怎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他呢?

“子卿,想什么想得那么痛苦,连头发都弄乱了。”那边傅书宇终于贴好了窗花,微笑着在洛子卿身边的位子坐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温热的呼吸在半空中变成纯白色的雾气,又在瞬间消失殆尽了。

不管了!想这么多做什么,不过是送个礼物而已。

“书宇,我……”正当洛子卿鼓足了勇气准备将那小木人送予傅书宇时,大门却被叩响了。傅书宇对着洛子卿充满歉意地笑了笑便出屋子开门去,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个小小的纸包。这一被打扰,洛子卿觉得自己的勇气像院中黄狗扑小母鸡一样,嗖的一下就蹿走了。

这什么破比喻!洛子卿心中小小地鄙视了自己一番,转而把视线放到了那小纸包上,问道:“喂,书呆子,这个又是别人硬要塞给你的吧?这回是什么?”

被这样一问,傅书宇的耳朵居然可疑地红了。他答道:“这个是年糕。”

只是年糕而已,你的耳朵干嘛红成这样……?这分明就是某人不好意思了。洛子卿心中越发好奇,又追问道:“这里过除夕是要吃年糕的么?我从来就没有听你说起过,这两天也没见你准备。”

傅书宇头埋得低了,声音也小了些,显见地是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决定如实说:“这年糕不是用来吃的,而是……一种象征。”傅书宇歪了歪头,好像在想着合适的措辞。“在我们村里有个习惯的,每到除夕,单身的青年就会给自己喜欢的人……送年糕表白。”

洛子卿有些傻眼。这村中的习惯,与城里的差异也太大了些吧?他听过送别人金银首饰来表白的,也听过送绫罗绸缎表白的,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除夕送年糕来表白的。

看洛子卿一脸茫然外加抽搐的表情,傅书宇还是轻咳一声没让自己笑出声来。他解释道:“你也该知道,像我们这种小村庄,哪找得出什么像样的贵重物品来向人表白呢。倒不如送些年糕。你看,年糕白得如雪一般,象征了没有杂质的感情。将年糕吃下肚,就表示收到了别人的情意。”其实对于这些习俗,傅书宇自己也不是非常了解,只是小的时候听爹娘说过那么几次。那时候小,对这些事情都很好奇,于是便将这事记在了心里。

“那么,刚才来送年糕的是个姑娘啰?”洛子卿斜眼瞧着傅书宇。

傅书宇微微点了点头,又说道:“不过你可别多心……我对那姑娘……只是朋友。”

洛子卿笑了,站起身来绕到傅书宇身后,伸手将人揽住,语气温柔而得意:“我什么都没问呢,你那么着急地撇清做什么?我天天看着你,难道会不知道你根本没时间去招惹别人么?应付我一个,想来就够你受的了。”眼见傅书宇的耳朵越来越红,便将他身子调转过来对着自己,捧起他的脸来刚想亲吻,却又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我、我去开门!”傅书宇脸上红成了一片,还低着头想去开门,被洛子卿一把拉住。

“行了行了,你看你,被我一逗你脸就红成这样了,被别人看见了你该如何解释?还是我去开门好了。”洛子卿将傅书宇按在椅子上坐好,便自己去开门了。

门外是个不认识的姑娘,大约十八、九岁的年纪,虽是荆钗布裙却仍是模样可爱。见开门的是洛子卿,脸唰的一下就成了红苹果,还向后退了两步。洛子卿上下打量了那姑娘一番,见她神情拘谨,手上还拿着个盒子,便猜她也是来送年糕的。心里不禁有些郁闷,想着那傅书宇也不是什么玉树临风惹少女喜欢的公子哥,怎么年轻女孩子偏偏都看上了他呢?

“我、我是来……是来送年糕的。”姑娘硬挺挺地将手往前一伸,将年糕盒塞进了洛子卿的怀里。

洛子卿一头雾水地道:“你是来送年糕给书宇的么?他在屋子里,要不要我叫他出来?”倒不是洛子卿大方地要将心上人拉出来接受别人的心意,而是他一时之间也被这姑娘弄懵了,这才傻傻地说出口,这不,话一出口他就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正想再说些什么补救,却听那姑娘道:“不是……我不是来送傅先生年糕的,是来送你的。”

这一惊非同小可,洛子卿一下子傻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人家,听人家继续说道:“我注意到你很久了……你总是和傅先生一起出门,我打听了,便知道你是傅先生的朋友,现在同住在一起的。我、我、我……”那姑娘“我”了半天,脚一跺,说道,“我喜欢你!所以才来送年糕的。我不知道公子是不是有了婚配,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而已……”说完,那姑娘羞涩地看了洛子卿一眼,转身“哒哒哒”地奔走了。

“那姑娘看上去不错。子卿,你没想过要接受么?”转头看见傅书宇已经出了屋子,在他背后不过几步的地方,似笑非笑地看他。

“吃醋?”洛子卿笑眯眯地望回去,不出所料地见到那人干脆利落地转身回屋去。

洛子卿慢悠悠地在傅书宇身后晃进屋去,说道:“我喜欢谁,难道你会不知道么?只不过我喜欢的那人却对我没有任何表示,没办法,我只好收了别人的东西。”

傅书宇回头,脸上是一半逞强一半尴尬:“你不是也没有给我准备!”

“哦!”洛子卿作恍然大悟状,在傅书宇身边绕了几圈,轻声道:“原来你是在等我向你表白么?”

而不等傅书宇有什么表示,洛子卿便从怀中掏出木头娃娃来,塞进傅书宇手中,认真地说道:“我不知道这个村中有这样一个习俗,所以,年糕等来年再送。这个娃娃,是前几日买的,早就想给你了,可是一直都没有勇气。现在,我把他送给你。虽然只是个木头娃娃,不值什么钱的,但是,我希望你像这个娃娃一样,每天都开开心心。”

傅书宇久久地盯着这娃娃看,过了半天,只是哦一声,将娃娃接过来揣在怀里。

洛子卿也无心逼他对自己表白些什么,只是微微一笑,转身去院子中逗狗去,没过多久就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第二天便是元旦了。洛子卿醒来时看见床头有个纸袋,便伸手拿来看,见里头是白乎乎的年糕。望向傅书宇,而后者只是淡淡地道:“你送我的娃娃我很喜欢。这年糕,是回礼。”

那木头娃娃被摆在了傅书宇泼墨展卷的书桌上,身上纸衣的颜色,就如同傅书宇现在的脸色一般,红艳艳的。

洛子卿也和傅书宇拿到娃娃时一样,表情淡淡的哦一声,却在傅书宇转过身去的时候,悄悄的在唇边绽开一个微笑来。

28.忘情

“哈哈!好大的雪!来,我们快来打雪仗!”

那是新年的第二天。傅书宇起了个早,拿着笤帚去院子中清扫,不曾想才一盏茶的功夫,天空中竟然飘下雪来。一开始只是零零星星如雨点般透明晶莹的碎片,后来竟一点点地下大了,很快的,落霞村便被一片银白所覆盖,银装素裹,似乎纤尘不染般的纯净洁白。

傅书宇将笤帚放于大门背后,拉开门闩走出去观望,只见孩子们一个个的裹着厚厚的冬衣从家门里冲出来,跳着,叫着,蹲下身来掬起一捧雪,用手小心地聚拢。很快的,手心便被那冰冷的雪冻得通红。但他们却好像丝毫不在意似的,不断地捏成一个个雪球,看准了小伙伴没注意时,欢笑着投了出去。有的被闪身躲过,有的却正中孩童的身体。被打中的那个尖声笑着,并没有不高兴,反而兴高采烈地捏起个雪球还击。傅书宇看着孩子们一来一去的高兴得很,不知不觉脸上也微微地绽开了个笑容。

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随后,傅书宇的手指被人牵住,握在手中轻轻地摩挲着。傅书宇不必回头便知道身后是谁,便懒懒地放松下来,顺势往后一靠,感觉那人得寸进尺地搂住了他的腰。

“怎么,羡慕那些孩子打雪仗,你也想玩么?在这儿站了那么久,却动都不动的。下雪了,你不冷么?”温柔的嗓音带着些笑意,洛子卿垂下头来,悄悄在傅书宇耳后落下个亲吻。

“你愿意陪我?”傅书宇感觉到落在自己耳后的温暖触感,微笑着回过头去。

“你知道的,只要是你,我一向都乐意。”将傅书宇向前推着走,洛子卿弯下腰来,悄悄捏了个雪球藏在身后。手指被冻得僵硬,他却不改脸上笑容。等傅书宇回过头来,他手腕一翻,将一个小小雪球扔将出来,正中傅书宇胸口。

傅书宇低头看看自己衣襟——那里被突然袭击,已然湿了一大片。他穿得足够厚实,但还是有凉气儿透上他的身体。

“你!”傅书宇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但他也弯下腰来,迅速捏个雪球向洛子卿扔过去。洛子卿笑着闪身躲过,对着心上人做了个鬼脸:“呵呵,书呆子,平时在屋子中坐久了,不知道出来走动,今天的动作可真够慢的!”

傅书宇僵住不动,却突然叹了口气,人也跟着蹲了下去,用手按了按胸口,脸上显见地有些痛苦。

“书宇,你……”见爱人表情不对,洛子卿敛了笑容,急急忙忙地奔过去,在傅书宇身边蹲下,伸手搂了搂他的肩膀。“怎么了?是不是我刚才砸得太重了?”

“恩,疼。”傅书宇低着头,肩膀微微有些抽动。洛子卿心疼极了,一手搂紧了傅书宇,一手按上洛子卿的胸口。突然,傅书宇颤抖着,伸出双手,像是要搂住洛子卿的颈项。还没触到,洛子卿却感觉到脸上猛得一凉,原来是傅书宇两手各捏了个小雪球,趁洛子卿不注意时拍在了他的脸上。

“你……”这回换洛子卿说不出话来。

傅书宇得意地站起身来,脸上扬起了大大的笑容:“到底谁才是笨蛋?”

呵,这人竟利用自己对他情深!有道是关心则乱,自己也未曾注意到这人在使坏。

学坏了,必须好好地整治整治!洛子卿哼了一声,捧了一把雪与傅书宇追打起来。一个追,一个跑,这两人比孩子还有热闹。闹了一阵,大约是觉得幼稚,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看看对方,都放声大笑起来。

一片银白,傅书宇却更是白衣胜雪,笑起来的模样让洛子卿心动不已。于是便停下笑声,专注地看向他。

我愿意用我的一辈子,换你一瞬笑颜。我愿意用我的陪伴,换你不再寂寞孤单。

注意到了洛子卿的目光,傅书宇慢慢停下了笑。见洛子卿呆呆地望着自己,似乎有些出神,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轻声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干嘛这样看我。”

洛子卿不答话,只是慢慢地靠过去。

傅书宇推了推洛子卿,笑道:“这里有人呢。”

“没人就可以么?那简单。”洛子卿吃吃地笑,将傅书宇一揽,推到一旁大槐树下——那树的主干有两人合抱那么粗壮,足以将两人的身影都遮挡住了。傅书宇被洛子卿推搡着靠在树干上,粗糙的树皮硌得他有些难受。

而见洛子卿的脸越发地近了,傅书宇也就顺从地闭上了眼睛,有些期待着洛子卿的吻。但等了许久,却不曾感觉到那熟悉的气息,就皱着眉头复又半睁了眼睛。只见洛子卿一脸坏笑着看他,他便知道——自己上当了!这人是在报复,报复自己之前耍了他玩。

“怎么,很期待?”洛子卿眯了眯眼,眼神中的欲望昭然若揭。

傅书宇喉间模糊地呻吟了一声,再抬头时脸上红了一片,但手却轻抚上洛子卿的脸,点头“恩”了一声。

“什么?”洛子卿心头隐隐地期待,不知傅书宇所应的,是不是自己心中所想。

“吻我。”如洛子卿所愿,傅书宇微微偏了头,再次闭上眼睛。

这是第一次吧,这人主动索要自己的亲吻。洛子卿心想,也许可以等到。可以等到这人心甘情愿、毫无保留的爱;或许可以等到这人对自己变得更加依赖;或许可以等到,有一天,换这人离不开他。

被冰雪拥抱着的大槐树下,两人的身影越来越近,渐渐的融成一色。

亲吻总是温柔而绵长,轻浅而不带欲望。傅书宇觉得自己似乎是醉了,失足跌下河去。这样的亲吻再持续下去,他就将醉死在洛子卿的怀抱,溺死在那样深浓的情感里。心跳得好快,似乎就要跳出胸膛,赤裸地将感情摆在两人中间。

不是什么寂寞了需要人陪伴,是全心全意的,爱上某一个人。

我喜欢你,我想我喜欢你。傅书宇觉得,就算不说出口,洛子卿也能够懂。

衣衫堆雪,一刻忘情。冰天雪地中,情人的拥抱最是火热温暖。

两人却不知,在与彼此忘情拥抱,甜蜜亲吻之时,却有一双眼睛看着他们,眼神里盛满了震惊与不甘。见洛子卿与傅书宇二人缠绵,许久都不曾分开,那人咬了咬下唇,退后两步,手指紧紧地绞着衣袖,身形微微的有些晃动。

一声长叹,那身影终于转身离开。雪地里浅浅地印下了两行脚印,随那人迈步,延伸地越来越远。

而雪,继续纷纷扬扬地飘着,很快地,便把那脚印吞没,就好像从来未曾有人来过。

29.丧偶

新年了,大多数人的家中都是喜气洋洋的。老人们安安静静地坐在家中,穿上大红色的新衣,脸上是怎么也抑不住快乐。农人们也放下了手中的活,做一桌好菜,打一坛好酒,与孩子们一起,享受天伦之乐。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但绝不安静。走在别人家的屋前,就能听到屋里飞出的欢声笑语来。

却有一家人,在满是欢笑的新年里哭泣。

白衣,白幡。那是从转角处富贵的刘家走出来的队伍。在队伍的最前头,有几个面无表情、穿白衣的男人。每走几步,他们就从拎在手里的篮子抓一把纸钱出来,往空中一扬。纸钱纷纷扬扬地散落开来,再慢悠悠地飘回地上。走一路,散一路,刘家去村口的路上,被铺出一条道路来,昭昭日后阴阳两相隔。

队伍里,也许大都是请来哭丧的,嚎啕的人多,落泪的人少。却有一穿白衣,头戴白花眼睛红肿的少妇特别惹眼。她由人搀着,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却是鲜红——她时不时地用力咬着嘴唇,血痕已渐明显。

傅书宇一路跟着,一路看着。他一边的洛子卿默然无言,只是握紧了他的双手,轻声说道:“你也不用跟着难过,生死有命吧。刘家的少爷之前身体就不好,不是么?那林小姐还请你去他家看过的。若是百般方法都无法挽他性命,在这里空空叹息也没用了。”

傅书宇叹息一声,回道:“想不到那刘公子竟还是去了。原本以为他的病没有大碍,如今却……也难为了笙儿,才嫁入刘家半年多的光景,就痛失爱侣。刘家的老爷与老夫人都走得早了,现在,偌大的一个家该全都交由笙儿一人管理,也真是造孽。”

“等今日丧事完了,你去刘家看看那林笙吧。”蓦地,洛子卿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傅书宇以为自己言语中对林笙流露出的关心让洛子卿不快,连忙说道:“子卿,你别误会,我并没有想去看笙儿的意思。”

洛子卿暗地里捏紧了傅书宇的手,笑道:“你又在想什么了?以为我在吃醋,故意说反话气你么?在你心中,我洛子卿当真就是如此小心眼,无理取闹之人么?”

傅书宇脸上一红,回嘴道:“难道你还不算小心眼?之前气我和笙儿走得太近的是哪个?这会儿却又装起大度来了么。”

“那林小姐年纪轻轻的,却失去了丈夫。她膝下无子,以后便该是一个人独自过活了,如此也可怜地紧。日后再无古人关心,就要孤独终老了。我又不是不近情理,你与她是故人,在这时理应关心一下,并没有什么不妥的。”说到这儿,洛子卿唇边绽出了一个笑,凑在傅书宇耳边说道:“再说了,我笃定你现在一颗心在我这里,我又有什么好嫉妒的呢?”

傅书宇轻咳一声,脸上挂不住,却没有反驳,只说:“就你会贫嘴。你要不要与我同去?”

洛子卿摇摇头:“我与那林小姐只有数面之缘,可说是并不相识。若是陪同你一起去了,反而更加尴尬。还是你自己去吧,我在家中等你回来。”

傅书宇点了点头,将手腕翻转过来,轻轻地回握住洛子卿的手,并回以一个微笑。

那是傅书宇第一次踏入刘家。林笙有时会来傅书宇家中拜访叙旧,而傅书宇是一次都没有拜访过刘家。不想这第一次的拜访,是因为刘家少爷、林笙夫婿的离世,难免令人唏嘘。

林笙一身缟素,脸上泪痕犹在。见傅书宇来访,便屏退了家中奴仆,打发他们去院中洒扫,自己则伸袖抹干脸上眼泪,强挤出一个微笑来。恭敬地请傅书宇入座,又亲自为他送上茶水,林笙对傅书宇盈盈一拜行了个礼,道:“书宇哥今日来此,对笙儿也是个安慰了。”

傅书宇连忙站起身来回了个礼,说道:“笙儿,你夫婿去世,于情于理,我都该来此。”

林笙微笑道:“书宇哥,我这做妹妹的今日心中烦闷,想找人谈心,偏偏我夫君生前并无什么交好的朋友,我公公婆婆也去得早,如今竟是无人可诉心中之事。现在你在此,不知妹妹心中苦水可否尽数倒于书宇哥你听呢?去我与我夫君屋中长谈可好?”

“这……笙儿,你夫君刚去世,丧事才刚刚办妥,若是我们去屋中谈,也许会招人闲话。”傅书宇有些犯难。并不是他不想安慰林笙——对这女子,他除了有怜惜,更有一份愧疚。可是,若两人单独在屋中说话,被些爱嚼舌根的看到,难免惹些流言蜚语。

林笙定定地看着傅书宇,脸上突然露出了比哭更为难过的神情来。她说:“书宇哥,昔日我俩曾无话不说,今日我们竟如此生分了么?我并不在乎什么闲话,那些无聊的人,他们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好了,我真的不在乎!我只是心中难过,想找个人在安安静静的地方说些心里话罢了,若连你都要弃我不顾,那我……”林笙越说越是激动,到最后又淌下泪来。

林笙这一哭,傅书宇心中内疚更甚,连忙宽慰道:“你说怎样便怎样,我全都听你的。”

林笙与已故的刘少爷的房间并不似外头前厅里那样华美,简简单单的布置却透出了一股别样的温暖来。房间很是宽敞,还有一扇半人高的木窗,推开可以看见院子中的美景。

刚打量完屋子,林笙便在傅书宇身后将房门关严实了,傅书宇心生疑惑,刚想说什么,林笙却泪流满面地扑进了傅书宇的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傅书宇手足无措,只好一下一下地拍着林笙的脊背,轻声说道:“好了,好了,笙儿,不要再哭了。人死不能复生,你……你今后好好地过日子吧!”

林笙依旧伏在傅书宇的胸口,哭得凄惨。她断断续续地说:“日、日后,我就得一个人了吧。我对不起夫君,我对不起夫君……嫁进刘家半年多了,却未能给夫君怀上一个孩子……刘家日后难道就要这样断了香火么?这让我怎么对得起我公公婆婆的在天之灵……”

傅书宇轻轻摸了摸林笙的发,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笙儿,你不要太自责。”

林笙将脸埋在傅书宇颈窝,有些歇斯底里起来:“夫君真的对我很好,他真的对我很好……尽管他从来都知道,我不爱他的……我喜欢你,我一直都喜欢你,所以我对他好愧疚。可是他现在死了!他连让我爱他的机会都不给我,我好恨,好恨!”

字字惊心。傅书宇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将林笙推开了些,语无伦次地说:“笙儿……你、你说你喜欢我?不……可是这……不会的,这绝对不可能。”

林笙双手捂住脸,颤抖的呜咽声从指缝中溢出来,饱含悲伤:“他也知道的,他在娶我之前就知道的。明明知道,却还是娶我。他那么爱我,我却辜负了他。甚至在他死之前,还把我叫到他的床头,拉着我的手对我说,死后愿意将财产分一半给你,只求你照顾我。”

傅书宇怔愣在原地,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

林笙摇了摇头,终于将手无力地放下,通红的眼睛楚楚可怜地望着傅书宇:“书宇哥,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很坏的女人?我夫君……也许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男人了,而我……明明知道你不爱我的,我却还一直想着你,想着我们过去的时光……”

傅书宇闭上双眼,转过身去背对林笙,负手而立:“笙儿,你现在情绪不稳定,也许你该好好休息一下。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我先回去。”说完,傅书宇再不回头看林笙,推开门就准备走。他心中乱极了,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林笙。他对她……现在只有兄妹之情,朋友之义,他不能因为一时心软与怜爱,伤了他心中所爱——他才刚了解自己对那人的爱恋。

“书宇哥。”林笙从背后叫住他。他本不想停住脚步的,可心中的不忍还是让他顿住。

“书宇哥,你,愿意不愿意照顾我?就像我夫君说的那样。”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只有林笙颤抖的呼吸声。接着,傅书宇缓而坚定地摇头:“笙儿,不可能的。我是很替你难过,也很想帮助你走出这种伤心,可是,我不可能照顾你的。”

林笙急急地道:“我并不是要你娶我。我只是……只是问你,能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我时常来你家看看你,而你……只要时常能够抽时间来看我,就足够了。”

傅书宇想起了从前,想起了那个无忧无虑,总是喜欢黏着他的林笙。而后,另一张脸一闪而过。那人很温柔,虽然偶尔喜欢取笑他,可那人真的是他遇见过的最好的人。最重要的是,现在的自己,爱上了那人。他也偶尔想自私一次,不想为了别人,伤了爱人。

“不。”傅书宇拒绝道。他再次迈开了步子准备离开。

“我知道,你有了喜欢的人。”林笙的语调缓慢而又尖刻,“那个和你同住的男人。”

30.绝望

“怎么回来得那么早?”洛子卿笑眯眯地看着刚从外头迈步回来的傅书宇说道,“我本来还以为你有美人相伴,就不会想着要回家给我做饭了呢。”

洛子卿的调侃并没有遭到傅书宇的即刻反驳,也没有令他脸红尴尬。傅书宇只是静静地望了洛子卿一眼,眸中又隐隐的担忧与无奈。

“怎么了?”洛子卿看出傅书宇的反常,问道。

“没什么。”傅书宇摇了摇头,微微笑道。他脱去外头套的厚实外衣,搓了搓手,眉头皱了皱。“只是外头太冷了,一时有些受不住,觉得有些头疼罢了。”

洛子卿接过傅书宇的衣服堆在一边,再拉过傅书宇的双手在自己手心里捂着,说道:“天那么冷,你还穿得那么少,自己身子弱不知道么?也就是我现在在你身边,否则你怎么会好好照顾自己呢。”

洛子卿的双手温暖,不比傅书宇双手冰凉。丝丝暖意由手掌传递着,傅书宇嘴角轻抬,却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轻抿嘴唇。

“子卿。”傅书宇小声叫唤。

“恩?”洛子卿抬了抬眼,作出一副疑问的模样来。

“你介不介意,别人怎么看你?”傅书宇将自己暖和起来的双手抽离洛子卿的掌握,将指尖一收,藏进了衣袖中。宽大的衣袖遮掩着,洛子卿看不到傅书宇将手用力握着,指甲也微微嵌入了皮肉中,勒出一道道红痕来。

洛子卿一愣,不知为何傅书宇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随即笑道:“介意啊。不过呢,我不介意陌生人是怎么看我的,我只想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将傅书宇轻拉入怀中,洛子卿附在他耳边,将自己的答案一个字一个字地印入他耳朵里。

不料傅书宇并不如往日一般对洛子卿的拥抱毫不抵抗,他轻轻推开了洛子卿的双手,几乎是急切地看着洛子卿的双眼,问道:“我并不是同你开玩笑。你回答我,别人对你的看法,你是介意,还是不介意。”

傅书宇那认真的样子吓了洛子卿一跳,但他以为傅书宇只是心血来潮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便也收起了嬉笑,扳过傅书宇的双肩,正经地回道:“书宇,说真的,我很介意别人对我究竟是怎么看的。我从小就失去了父母,只有姐姐与我相伴。少了关爱,难免会变得有些倔强和骄傲。”

洛子卿将傅书宇放开,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望向窗外,继续说道:“我不能容许别人说我的亲人、朋友的不是,更听不得别人对我的诋毁。倒不是什么奇怪的骄傲在作祟,我只是觉得,父母不在了,什么都得靠我一个人,若是受到了否定或者非议,觉得有些难受罢了。”

说这话时,洛子卿并没有回头,所以也没有发现,傅书宇眼中某些情绪在一点一点变冷。

“那我呢?”傅书宇再度问道,声音里带着迟疑与不坚定。

“什么?”洛子卿将视线从窗口收回,转身看着傅书宇。不知怎么的,他总隐隐地觉得今天的傅书宇有些奇怪,从回家到现在,不知都已经皱过多少次眉了。

被这样的温柔目光注视着,傅书宇却觉得有些心寒,刚刚才有些暖和的双手又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子卿,我在你心目中,是什么地位?”

“你是怎么了?今天尽问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洛子卿故作为难地思考了一下,便笑道:“你在我心中是什么地位,你到现在也还不知道么?我不是早就说过了,我爱你。”

那句“我爱你”已不是第一次听,洛子卿也常常将这话挂在嘴边来逗他开心,而这次,却又像往常一样,让他的心颤抖。他也是爱着的,只是,这份爱真的能长久下去么?

林笙对他说的那番话犹如在耳畔,而他知道,林笙说的话,都是对的。

“我看到你们亲吻了,你和那个……他。”林笙似乎想要叫出洛子卿的名字,但最后,还是只用了一个模糊的“他”。她的声音中透着浓浓的困惑,似乎是怎么都想不出来,为何自己昔日喜欢过的男人,如今居然有悖伦常,爱上了另外一个男人。

“也许他现在是爱你的,可是你们的这份爱情是不对的,也是不被祝福的。离开他吧。”

之前,林笙多少话语都未能留住他,而今,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却让傅书宇猛然回过头。他下意识地想要争辩:“爱是两个人的事,只要他和我都够坚定,我们一定可以走下去。”他说过,他是爱我的。他也说过,会一辈子都陪着我,不离不弃。傅书宇心想。

林笙捂住半边脸微笑。后来,像是再也抑制不住似的,她的笑声渐渐变得阴沉而尖锐。

“两个人的事?”她猛然收住了笑容,目光有些阴沉。她摇了摇头,说道:“不,爱情怎么可能是两个人的事呢。或许现在你们是在一起的,或许他现在很爱你,离不开你。但以后呢?那天你们相拥,正巧被我撞见了。若是换做了其他人,恐怕你们的事现在都已经传遍了整个村子了吧!”

傅书宇无言以对。他知道,林笙说得是对的。

“你知道的,这个村很淳朴,也很传统。男人爱男人,也许他们想都没想过。”林笙嗤笑一声,几乎是有些险恶地看着傅书宇皱起了眉头陷入沉思。“如果这件事传开了,你怎么在这村中生活?别人都会戳着你和那个人的脊梁骨,冷眼相对,你受得住么?就算你不在意,你能保证你的爱人,能和你一样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只希望你留在他身边?”

“够了!你别说了,我不想听!”傅书宇大声打断林笙的话,脚步一迈便往前走去。

林笙却不放过他,声音里满是嘲弄:“怎么,想逃了?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对不对?你的爱人,我以前并没有在村中见过,看气度也很是高贵,想来,该是城中的富贵人家吧。我不知道他因为什么原因而住进了你家,我只想说,你可以无牵无挂义无反顾,可他呢?他有家人吧?若是你们再这样下去,让他的家人知道了,你预备让他怎么办?”

傅书宇心中一疼,知道林笙的话正中要害。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应该说,他和洛子卿待在一块儿时,洛子卿的好让他无暇分神去想。林笙说得对,洛子卿并不属于这样,并不属于他。洛子卿早晚是要离开的,到时候,自己是留在这里,还是与他同去?和他走了,自己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面对他的姐姐,面对将来可能有的质问?

……他们还年轻。若是洛子卿日后变心了呢?自己该何去何从。、

看见傅书宇站在原地,眼神里满满的都是痛苦,林笙的语气也跟着温柔了起来。她拉住傅书宇的手,哽咽地说道:“书宇哥,趁现在,你还没有陷得太深,和他分开吧。”

傅书宇只有苦笑着摇头。现在的他,还能够毫无留恋地与那人分开么?他陷得,难道还不够深么。他习惯了洛子卿的拥抱,看惯了洛子卿的微笑。若有一天,将这些都失去了,就如同将他整个人撕裂开来,寂寞的痛苦,只怕只会比以前来得更深,更烈吧?

可是林笙说的,都对。他无法反驳,只能让自己的心下沉、下沉。

回家的路,他从没觉得有那么长。

“喂,在想什么?”

回过神来,看见洛子卿好笑地揉着他的头发。他被那种笑容迷惑了,又一次发起呆来,结果被洛子卿一口咬在唇上。洛子卿没用力,不疼的,双唇的触感却很是鲜明。

“今天很不专心啊,怎么,去了林笙家,就连魂都被人勾走了么?”洛子卿取笑着他,又凑上前来,给了他一个认真而深刻的亲吻。

傅书宇的双手环住了心上人的腰。

“吻我。”他在洛子卿耳边呢喃,而洛子卿眼中则有惊讶一闪而过,很快就归于平静。

你今天究竟了是怎么了?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心事重重?我不是说过的么,有什么事都可以对我说,什么心事都不用对我隐瞒的。

然而这些,洛子卿都没有问出口,只是顺着傅书宇的意,给了他一个又一个的亲吻。

亲吻越甜蜜,傅书宇就越是觉得心痛。

如果这一刻,能在他怀里死去,也很好。傅书宇闭上眼睛,让自己全心全意地去回应洛子卿的深情,放任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沉沦,深陷。

“书宇,等留在这里过完年,你陪我一起回家去,好不好?我想,我们也该把事情都告诉我姐姐了,你说好不好,恩?”洛子卿揽着傅书宇,声音满怀着憧憬。

“好啊……你说怎样,便怎样好了。”傅书宇唇边溢出了苦笑,但很快就消失在洛子卿温暖的胸膛。

无法放手,也不愿放手。要得太多,得到了,就再也舍不得。再等等吧……等到他能忍住所有心痛,对这人说,分开。

31.决裂

天似乎大亮了。

傅书宇从被窝中探出头来,很快地又缩了回去。昨夜睡时窗未曾紧闭,到现在还有丝丝冷风吹进来,生生地令人打了个寒战。想翻个身,才发现半边身子被睡在自己边上人的手臂压得发麻。伸手去播开那人的手臂,思索了几秒钟之后又把那人的手臂放回自己的腰际——虽然身子被洛子卿压得有些麻痹了,但少了那人的体温似乎更是难以忍受。

“那么不舍得离开我的怀抱么?”耳边传来了男人低沉的笑音,傅书宇这才知道自己的动作被某个装睡的男人看得一清二楚。这不,这人正盯着他,笑得欢呢。

傅书宇一瞪眼,一把掀开了被子翻身起来,饶是冷风让他狠狠地打了个哆嗦,他还是逞强着不肯再缩回去。“既然醒了,为什么不起来?非要等我醒了,看我笑话么?”

身边少了个人的温暖,洛子卿裹着被子在床上滚动了两下终于也起床了。刚过年,还有许多事要忙呢——当然,首要任务是让傅书宇点头同自己一起回家见姐姐。

他才不会告诉傅书宇,自己每日早早醒过来却不起身,是为了看他初醒时的呆模样!呵。

傅书宇穿戴整齐后将房门打开,呼呼的北风立刻灌了进来,他不由得轻皱了下眉头。腿上有暖融融的触感,低头一看,是大黄狗将尾巴盘在他的小腿上,脑袋还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他。傅书宇蹲下身子,轻轻搔了搔大黄狗的下巴,那大狗发出呜呜的声响,似乎舒服得很。

“这狗真是深得你的宠爱,看得我都有些羡慕了。”洛子卿也蹲在傅书宇一边,看着心上人逗狗玩,脸上的神情是满足也是宠溺。

因为我在逗狗,你吃醋了,所以你逗我么?

心里忿忿地想着,傅书宇懒得回头也懒得回嘴,手上倒用了些力一抓,大狗头上的绒毛被他抓起来一把,疼得它大嗷一声,挣脱了傅书宇,灰溜溜地晃着尾巴跑回院子中去。

傅书宇脸上尴尬,轻咳一声,站起身来准备去院子中,却被人从背后一抱。他站定了不动,侧过脸去问道:“怎么?有话对我说?”

“今天连动都不动一下,乖乖地让我抱着?”

被你抱啊抱,也就习惯了。就是挣扎了也挣不脱,又何必白费气力呢。

傅书宇索性往后靠了靠,等着洛子卿说话。耳垂被轻吻了,接着温热的鼻息附在耳侧。

“昨天晚上我对你说的话,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你的答案呢?是跟我回家,还是不跟我去?”洛子卿将人放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却又悄悄看着傅书宇的反应。

傅书宇一怔,接着觉得胸口闷闷地痛疼起来。这人……最近似乎是将自己逼得紧了。自从那日提起来,要自己陪着他回家和姐姐坦白后,他便一日一日地追问自己答案,似乎是非要让自己答应不可。真是讽刺……若是这人知道自己心中所想的是将两人的关系能拖一日就拖一日的话,会不会又朝着他大叫大嚷呢?

对洛小姐坦白是万万不能的,傅书宇想。不知道城里人是不是和这落霞村一般,认为两个男人在一起便是奇怪,有违伦常。但唯一可知道的是,那洛小姐就只有洛子卿那么一个弟弟,洛家也只有洛子卿这么一个男丁,延续香火都只靠他。和一个男人长相厮守,想来都知道是断断不被允许的。

不忍心,也放不开。几千几万个“不舍得”,却抵不过心底那个声音——他们两个,不可能。迫自己放手,每次话到嘴边,看着那人微笑的侧脸,便又对自己说,能拖过一日便是一日,为了这以后不再属于自己的幸福,也为了因为爱而变得自私的自己。

“之前都被你糊弄过去了,你总是回答我说再考虑看看。这都考虑了十多天了,还是不能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么?”洛子卿叹气,显得颇为无奈的样子使傅书宇眼角红了红。

走过去抱住洛子卿,傅书宇放任自己享这一刻宁静安逸。果然,还是不行了吧?最后还是要走到这一步……幸福有多少,便有多不愿意放弃。

“今天晚上告诉你我的答案,行么?”

一桌子的好菜,桌上还摆了蜡烛,影影绰绰的烛光微微晃动着,火苗一跳一跳地曳着。但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眉头深锁似乎有心事的傅书宇,洛子卿没由来地一阵心慌。

“所以,今天弄了这么一桌好菜,是有什么好事么?”洛子卿勉强笑着打破沉默,气氛却因而更加尴尬。他低头,发现傅书宇放在桌上的右手轻微地颤抖着,便将自己的手覆上去,不想傅书宇却在瞬间睁大了眼睛,想都不想地将他的手甩开。

“子卿,我有话要对你说。”傅书宇的眼中划过坚定,随着烛光闪了闪,随即又黯淡了下去。

“怎么,想对我说什么?不会是想说你移情别恋了,想要分开吧?”洛子卿一边执起筷子尝了一口傅书宇做的红烧肉,一边开着玩笑,强迫自己尽量忽视掉傅书宇的冷淡表情。

动了几筷子菜,傅书宇只是定定地看着洛子卿,一言不发。洛子卿再也忍不住了,刚想说话时,傅书宇却开口了。出口的话,却是洛子卿想象不到的伤人——

“如果我说,你说得全中,这便是我想对你说的呢?”

话一出口,洛子卿的脸倏地发白了,手上还捏着筷子忘了放下,神情却徐徐地僵硬了。傅书宇几乎是自暴自弃地低下头,等着洛子卿对他吼对他质问。

可是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长久的沉默。久到傅书宇心口处的疼痛蔓延到全身,带动了他虚脱般的无力感。明明知道是没有结果的,明明这是在两人陷得太深之前的救赎,为何从说出口时就开始后悔?望着洛子卿苍白的脸,傅书宇几乎就要站起身来说出缘由。

然而最终他还是没有说,只是僵坐着,死死克制着,告诉自己不能回头,无法回头。

对面的那人顿了顿,再度举起了筷子。夹了几口菜不紧不慢地吃着,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的平静。只是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眼眶有一点红,手有一些颤抖。

“子卿,你……”傅书宇怎么也没料到洛子卿会如此平静,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洛子卿放下筷子,微笑地看着傅书宇——那是装出来的,他的嘴角弧度绷得那样紧,好像下一秒钟就要克制不住,将笑容摔碎在傅书宇面前一样。

他说:“你是在报复我一直逗你么?我以后再也不会了,所以请你别和我开这种玩笑。”

他说这话时满怀希望地看着傅书宇,眼睛也微微地有了些光彩似乎在等着他微笑,然后告诉自己,这一切不过是一场不高明的玩笑,他依然会在自己身边,不离不弃。

而这种表情对傅书宇来说,不过是更加的伤痛罢了。所以他摇头:“不,我说的都是真的,洛子卿,我想过了,我觉得我们一开始就是错的。既然如此,不如早点让他结束掉,何必再拉拉扯扯的,让两人都不好受呢。”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是……爱你的。但有些话只能放在心里,多说无益。傅书宇的手心冰凉,但却比不上一颗心更冷。

“是不是林笙?”洛子卿问道。

而傅书宇只是摇摇头,说道:“这与你无关。”

“为什么?”洛子卿知道,傅书宇说的都是真的,因为这人看上去是那么的认真。而他,只能在脸上挂了苦笑去追问。“是我逼你太紧了么?是因为我说让你陪我回去和姐姐说清楚,所以你才想逃的?你到底……是累了么?”

一声声追问都无疑是尖锐的刀子,在心上剜出一道道伤口,鲜血淋漓却无法治愈。傅书宇无力地摇摇头,将不忍通通压进心底,说道:“是我的问题。我果然还是没有办法喜欢上你。一开始,我以为只要身边有个人陪就好,现在才发现是我错了。爱情根本没有办法勉强,不爱就是不爱了。你留在我身边,更让我觉得空虚。你一直说要我陪你回家,也让我感到很困扰。所以,就这样结束吧,对我们两个人都好。”

这样的一段话出口,连傅书宇都讶异自己的平静。声音没有过多地颤抖,说这话时,也很坚决,就好像他真的要和洛子卿分开——伪装,就好像是真的这样想一样。

“是我做得不够好是不是?那到底是哪里不够好?为什么……”洛子卿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后头,他将手抬起捂住了自己的半边脸,就好像这样做能使他看起来没那么脆弱一般。过一会儿,他猛地站起了身,快步朝外头走去。傅书宇也站起身来侧身往洛子卿面前一拦,问道:“你要去哪里?我想,我们的话还没有说完。”

一定要趁现在。趁现在,后悔还没有将他整个人压垮时。一定要将洛子卿赶回去……让他回到那个温暖的家,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而不是让他和自己一起承受一旦被人发现后的冷眼与嘲笑。这样就好,至于孤单,自己来承受就好。

洛子卿推开了傅书宇,说道:“今天的话,我会当没有听到,到了明天就会忘掉。你不要再说了……我们都需要冷静一段时间。我出去走走,你再好好考虑……”

洛子卿无助的话语深深刺痛了傅书宇,而这种痛,在一瞬间转化为对自己无法遏制的怒气。但,傅书宇却将这种无由来的怒气通通发泄到了洛子卿身上,于是他的声音变得从未有过的尖锐:“你为什么要逃避!我都已经和你说清楚,我想结束。而你也清清楚楚地知道,我做了决定,就是无可挽回的了,你又何必找什么借口离开呢?你就不能勇敢一点面对这个事实么?洛子卿,我认识的你,似乎不是那么软弱的一个人呐。”

“你要我怎么勇敢?”洛子卿站在傅书宇面前。他明明是比傅书宇高些,此刻却显得渺小极了。“我本来以为,你会爱上我的。所以我拼命对你好,拼命去爱你,以为有一天你会被我打动,也爱上我……前些日子,你会主动抱着我,吻我,几乎让我有种错觉——就好像我们是相爱的。而现在,你无情地打破了这些幻想。你难道还希望我对你报以微笑,告诉你没关系,被抛弃的痛苦我可以承受么?”

洛子卿喃喃地说着,用手指指自己的心口:“这里,很痛。”

傅书宇几乎要流下眼泪来,也几乎要拉住洛子卿,挽留他,告诉他回忆里的一切都是真的,他们是相爱的。可是耳边响起了林笙尖刻的话语,他进退两难,只能怔在原地不说话。

“傅书宇,我只问你,你是不是真的不爱我。是不是真的不想要我相陪,是不是真的要赶我走。”洛子卿跨出门槛走了几步,又回头,轻声问道。

“是。”傅书宇听到自己这么回答,“你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哦。”洛子卿点点头,声音里满是落寞。他又迈开步子向前走,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边,他都没有再回一次头。

32.思念

早晨起床,发一会儿呆,心底幻想着那人会像从前那样抱住他,就好像那人还在身边时那样。等了又等,直到太阳慢慢升起,阳光将竹屋的影子拉得长长,他才慢吞吞地好像才起来某个人已经不在身边了。换上一副冷漠的表情,一日一日的,重复着孤独的动作。

他用早点。去厨房做了一桌的清淡小菜,待坐下一看,才发现自己做的小菜,似乎都被他夸奖过。小米粥,淡而无味的,但是他曾经夸奖过,说是从前山珍海味吃多的,偶尔来些粥开胃,也极为合意。傅书宇那时以为,这人不过是在说笑罢了,也从没放在心上过,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那人说这话时眼神好温柔,足以让现在的他神伤。

那人走后,傅书宇特地又去了村头的糕饼店里买些核桃酥来。他捻起一块来,出神了。他想起来,曾经那人在身边时,自己也曾买过一个核桃酥,那人说过好吃的。不过半袋子的核桃酥,两人相互依偎着吃完着。那时,他觉得这核桃酥好甜,那种滋味他还仍旧记得的。而今再尝这核桃酥,只觉得又干又腻,甜得发苦,咬得两口便放下。

那人在时,总是抱怨自己虐待他,每天光顾着学生们,不管他饥一顿饱一顿的。而今,傅书宇天天都做一桌子的小菜,满满地放着,香气四溢,傅书宇却一口也吃不下去。

他想那个人。那个自打走后,傅书宇连名字都怕想起来的人。

洛子卿,洛子卿。想你。傅书宇在心中这样默念,只觉得心中异常空荡。他想过,在洛子卿走后他会寂寞的,却未曾想过寂寞如斯。他以为,至多也就是和从前一般,无人关心,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伴着这一室空凉罢了。现在才知晓,那人走了,他连动都不想动,只想安安静静地待在一处,让回忆伴着他呼吸,让回忆抱着他睡。

傅书宇想,他是后悔了。他不该放洛子卿走,他该留下他,告诉他自己爱他,早已习惯了他的陪伴,也不能再没有他的陪伴。就算村中人道尽流言蜚语又算得了什么,就算洛子卿有朝一日不爱他了又如何?他愿意冒险,愿意打一个赌,赌洛子卿的爱。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只能手揽着回忆,在梦中倾诉自己的寂寞。

自从洛子卿走后,林笙总是借着各种各样的借口来找傅书宇。她的嘴角玩着,表情是笑的,而眼神却是一片冰冷,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嘲笑他不切实际的情之所系。

而她的动作却极为温柔。她每每抱着他,都会说道:“书宇哥,你的难过,我都懂的。相信我,时间会让这一切该过去的都过去,包括那些不值钱的回忆。你有我陪着呢。”

“恩。”傅书宇每次都点点头,面无表情,心中也竟真的期待起哪一天自己可以不要再那么难过。也许有林笙的陪伴,他真的可以忘忧,真的可以因为慰藉而忘记了忧愁。

可是不行。他的感情一天一天的在胸口冷掉。看着林笙,他依旧难过。一个昔日喜欢过的女子,在今日的傅书宇眼中大不过一个离开的人。傅书宇的心间筑起了一道墙,里面住了一个人。而那个人,早已经不是林笙了。

“都一个月过去了,他也从来没想过要来找你,分明是把你忘记了罢!若是他真心爱你,定不会因为你的几句冷话而将你从此放下的。”林笙也难过,难过的是自己的心上人不再喜欢她。但是她不甘,扯着傅书宇,非要让人正视他不可。她想,只要他愿意,就会发现,其实她林笙,比起那个纨绔子弟洛子卿来,更是适合他。

但见傅书宇每次只是摇头。“我伤他那么深。”傅书宇说着,眉头就皱起来,林笙伸手向抚平他的眉,却被他偏着头躲开。“若是换作了我,有人对我这么说,我也会很生气,生气到再也不想见那个人的。”

林笙的手指空空蜷曲着。她疑惑,明明傅书宇就在她的面前,可是她却觉得再也抓不住他,不管是人,还是心。但她仍旧不死心:“书宇,我们两个成亲好么?我们两个可以离开这个村庄,我不同于洛子卿的,他不可能为你抛弃家人,可是,我的亲人却都已经去了,我只有你。只要你答应我,和我成亲,我可以为你抛下过去的一切,随你!”

傅书宇仍是摇头,但他并不拒绝,只说:“再等等吧。等到有一天,我可以为了你而高兴起来。”

林笙听他这样说,心存了一丝希望,但每日问他,他都是这么个答案,林笙不免的有些心灰意冷起来。有天,她终于忍不住,尖着嗓子流着眼泪扑进傅书宇怀中放声大哭起来。她倾诉道:“我为了安慰你,劝导你,天天都往你这边跑,你可知道,村中的人是怎么评价我的么?”

她仰头抹了一把眼泪,楚楚可怜的样子:“他们都道,我嫁了那钱家,却是一心想着你,被我夫君发现我红杏出墙,这才一时生气地驾鹤西去了的。”她咽了泪,就好像心中有一腔委屈无处倾吐那样哑着嗓子,“在我未出嫁前,村中有多少未娶亲的小伙子喜欢我,你可知道?现在倒好,为了你……为了你这个心中有别人的男人,我被扣上了不守妇道的帽子,村里人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你又知道么?我盼你娶我,照顾我,给我幸福,天天以泪洗面,你却统统都看不到。你今日就给我一句话罢,若是你执意想他,我便当没有认识过你!”

有个人为了他,如此痛苦。傅书宇苦笑一声,他是何德何能,能让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如此倾慕于他?他真的太寂寞了,他深知爱一个人,却又得不到那个人的痛苦,他怎么能让另一个人和他有着相同的苦呢?

洛子卿不会再回来了。而林笙,却还在他身边,苦苦等着他。

于是傅书宇终是点了头。

而第二天,他去钱家准备与林笙相约婚期,与住自己隔壁的张姓小伙子打了个照面。以前挺敬重傅书宇的,而今,这姓张的小伙子看向他的眼神却带点鄙夷。

“嘁,想不到现在落霞村也会出现这种丧风败俗的事情。”张姓小伙看上去是自言自语,偏偏声音故意抬高的好让傅书宇听见,“啧,人家夫君才刚刚过世呢,就迫不及待的和人勾搭上了。本以为是什么本本分分的老实人,没想到呵,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傅书宇一愣,随即低头往前走。

心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并不在意别人是怎么说他的,就算是像这样的当面羞辱,他也只是皱一下眉,就当没有听过。

他在林笙家门前停下了脚步。

是了,他根本就不在乎,不在乎别人是怎么看待他的。他可以离开,可以付之一笑,因为这些说法都是他人的,与他本人并没有什么关系。他想做什么就做,与他人何干呢?而林笙,便是拼了那流言,也还是要来找他,因为林笙爱他。而洛子卿若是爱他,想必也会和林笙一般,只是在乎两人的感受,不必为他人而分开。

于洛子卿,若也是那么勇敢便好了。他若是足够勇敢,就可以告诉洛子卿,和他在一起可能会被人非议,落人口舌,可是,若两人是真心相爱的,何必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说。

门开了。门后是林笙一张如花笑脸:“等你很久了呢,还在想着你再不来,我就要去你家找你了。”

洛子卿听得自己一声轻叹,已有心声溢出唇边。

“笙儿,对不起。我要去找他。”

只一句,林笙的笑容僵在唇边。她哆嗦着,看向洛子卿的眼光是那样的冷。

33.喜事

这观云城,傅书宇是好久都没来了。心中急迫地想寻回身体里缺失的那一种情感,他几乎是着急着要赶到这里来。入城时,天已近了黄昏,在西下的夕阳里,观云城内依旧有熙熙攘攘的人群,热闹不减半分。东边有吆喝着卖馄饨的,西边有叫卖着烧饼的,每个摊位旁都是人头攒动的样子,显然生意相当好。

而在这样的一座热闹的小城里,傅书宇却迷失了。他突然想起来,初遇洛子卿时,并不知道那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而后再相处时,却都是在自己家中。于是到现在,都不知道洛子卿家在哪处。

他叹了一口气。罢,罢。知道他姓洛,也知道他家是开布庄谋生,了不得便是沿着那长街一家家地看过去,总能找到的。若是今日天黑前仍不能找到,那便在这里住一宿,明日接着找。他的心,他的情,已经全系在这小城里,再也无法孤独地回去了。

买了个烧饼匆匆吃完,洛子卿便一步一步地沿着这街走,一眼一眼地瞧。身边走着一对看似是小夫妻的,手上抱着大大小小的纸包,一脸笑容。

“孩子他爹。”那小妇人开口叫身边的男人,笑意盈然的样子,“今个儿难为你了,这一陪我,就是一天。”

那男子憨厚地笑:“哎,什么难为不难为的,我愿意陪着你,别说一天,就是天天让我陪着你这样逛街呀,我也愿意。”

听着他们的笑声,傅书宇笑了,心中却被苦涩填满。这对夫妻,他好羡慕!

蓦地,那小妇人又道:“今天还去那洛家布庄卖了几匹布料呢。改明儿若是有空,再去裁缝那里一趟,为你和孩子添置几套新衣裳,你说可好?”

洛家布庄!这四字如惊雷一般落在傅书宇耳朵里。他顾不得什么礼数,走过去拦在那对夫妻前,急急地道:“请问,那洛家布庄是在何处?怎么走?”

那妻子一愣,随即笑眯眯地回答道:“啊,公子定是从外城来的吧?在我们观云城中,可是无人不知那洛家布庄的。你若是要寻,沿着那方向走,到尽处拐个弯儿便是了。”她往前指了指,身边那憨厚男人也点头。

傅书宇道了声谢,便急急地朝那方向走了过去。

片刻,傅书宇便站在了那布庄前头。只要一抬眼,便能看见那匾额上的金子被夕阳映衬地闪闪发光。他停在门口,却是怎么样也迈不开脚步。

他没有勇气。

若是洛子卿就在那里面,见他寻来,会怎么说呢?是冷着一张脸看他,还是将他搂紧?

傅书宇笑自己痴心。自己那样伤他,他断断不会原谅的吧?可是,自己却还是想要让他知道,没有了他,生活里一片空白,所有人群,所有景象,都好像蒙了一层灰,看不真切。

半晌,他还是推开了那布庄的门,迈步进去。

许是因为到了傍晚,布庄里已经没有客人了,只依稀可见一个人影在账台后面忙碌着。傅书宇带着点期待,带着些胆怯,一步步地朝着账台走过去。

听见声音,账台里的那人抬起头来,与傅书宇四目相接。那是个美丽的年轻女子,与傅书宇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挂着笑容,正是洛子卿的姐姐洛年。只是,洛年脸上的笑容在看见傅书宇后徐徐地僵硬了,最后终于消失在了唇边。

“你怎么会来的?”洛年毫不客气地问道。

“我……”傅书宇嗫嚅着,许久才说,“子卿回家好久了,我……有些想他,所以来看看。他在么?”

你还会在乎他的死活么?洛年在心中如此想着,但最终还是不忍心,只得轻叹道:“他在家呢。这铺子正好也要打烊了,也罢,你同我一起回去便是。”她收拾完东西,从账台后头走出来,又说道,“我便是带你去了,我也不能保证他愿意见你,你……好自为之吧。”

洛家到底算是富贵人家,傅书宇从未见过那么漂亮的房子。随洛年进屋的时候,不由得打量着周围。只见梁柱上,门窗上,到处都贴了大大的“囍”字,似乎在这屋子里很快便要有什么喜事一般。忙忙碌碌中带点喜悦的气氛也感染了傅书宇,他不由得一笑。

洛年带着傅书宇绕着弯,最终停在了一间屋子前。她轻声对傅书宇说道:“小卿便住在这间屋子里头。你既寻来,必有话要对小卿说,我就不打扰了。过一个时辰,你们来厅堂里用饭吧。我走了。”

洛年走出两步,又回头看看傅书宇,眼眸中隐隐的有担忧之色。但她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闭了闭眼,在心中默默地叹息一番,便走了。

若是我真心对你道歉,将情意捧到你面前,你会不会原谅我?

傅书宇的心跳乱了。他伸手,去叩门。

房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不久,门便开了。不是洛子卿,是个穿水蓝色的衣衫,梳着两个羊角辫的姑娘。傅书宇一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那姑娘见傅书宇呆呆的,心里觉得好笑,娇声道:“喂,你杵在这里做什么?我似乎没有见过你,你找谁?是要找子卿哥哥么?”

“我……”傅书宇看着那姑娘,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胸口也跟着越发地疼痛起来,他双手握拳,脸色变得苍白。

“水儿,是谁来了?”洛子卿的声音传来,而后,人便出现在了那姑娘的后头。

被唤作水儿的姑娘回头笑笑,说道:“子卿哥哥,这人大约是来找你的,可是我问他话,他却不答。”

洛子卿走近了,看见了站在门口一言不发的傅书宇。他的目光渐渐冷却下来,看着傅书宇时脸色僵硬。

“水儿,这是我一位故人,大概是来找我叙旧的。”洛子卿冷冷地说道,“你先去厅堂与我姐姐一起吧,我与他还有些话要说。”

水儿乖巧地点点头,又好奇地看了看傅书宇,哼着小曲儿走远了。

“你怎么会来的?我原本以为,你最后对我说的那一席话的意思,是你永远都不想见到我了。”洛子卿面无表情地看他,眼神中再无昔日的温柔与疼惜。

傅书宇扯出个笑,却比哭还要绝望:“我只是来看看你。真的,只是……看看你。”

洛子卿盯着他,突然无奈地吐出两个字:“傻子。”那语气,就和那时宠着他,疼着他的洛子卿没有任何分别。傅书宇睁大了眼睛去看洛子卿,却见他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不由得黯然。

“你来找我,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傅书宇点点头,而后又苦笑着摇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有话便说,我待会儿还要去陪水儿。”洛子卿的语气里似乎透着急切。傅书宇苦笑着想,难道这人真的对自己忘情地如此彻底,就是一刻也不愿再见到自己了么?

他缓缓开口:“子卿,我想你。”

洛子卿似乎怎么也没想到傅书宇会这样说,嘴唇哆嗦着,不敢相信地问道:“你……你说什么?”

傅书宇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重复:“我说,我好想你。”

洛子卿突然低低地笑起来,似乎抑制不住似的,他用手捂着自己的半边脸,边笑边摇头:“傅书宇啊傅书宇,为何我在你身边时你不懂得珍惜我的感情?在伤透了我的心之后,却又跑来告诉我,你想我?恩?你不是不爱我么?你不是从来都没有爱过我么?那又为何要苦苦寻来,招惹我?”说到后来,洛子卿的声音陡的尖锐起来,刺骨地冷。

傅书宇喃喃地道:“我……并不是要真心赶你走的。我只是怕,怕你和我在一起后万一让人看出来,你会受不住那些流言蜚语,所以,才编了个理由,让你走。”

洛子卿不说话了,他看着傅书宇,仿佛在掂量着傅书宇的说辞有多可信。

“子卿,没有你,屋子里空荡荡的就只有我一个人。所以,我来找你。”傅书宇说得苦闷,眼眶也微微的红了。

洛子卿挑眉看他,依旧是冷漠的样子:“你寂寞了,想要人陪了,所以又来找我?”

“不是的!”傅书宇急急地解释,“不是谁都可以的!我只是希望……陪我的那个人是你罢了。”

洛子卿眼里闪过一丝情绪,但很快便淹没在了一片冷漠中。他叹息:“你是想找我回去?”

傅书宇双手紧紧握拳,轻轻地点头。

洛子卿嗤笑一声:“你认为,在你对我说了那么决绝的话之后,只要你来唤我,我就该感恩戴德地回到你身边继续守着你?然后在你不需要的时候再次离开?傅书宇,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一个随叫随到的痴人?”

傅书宇看着洛子卿,胸口的疼痛一次胜过一次地强烈。他咬着牙,心知他与洛子卿,再也回不到那段亲密的时光了——显见的,洛子卿在拒绝他。

洛子卿的唇边突然露出一个近乎残酷的笑容,他指着自己门窗上贴着的“囍”字,对傅书宇说道:“你刚才来时,应该也看见了我家中到处都贴着这囍字吧?”

傅书宇默默点头,感觉到某种悲伤就快要将他吞没。他不想再听洛子卿讲下去了,可是他的双腿就好似灌了铅,一步也迈不动。他只好留在原地,听洛子卿的话语抹杀掉他最后一丝希望。

他听见洛子卿说:“这里马上就会有一场喜事了,是我与水儿的。我要成亲了。”

傅书宇皱眉。有什么东西似乎碎裂了,胸口痛得他无法呼吸。

他想,碎去的,大约是他的心吧。

34.雨夜

太阳下山了,缺月出现在丝绒般的天空里,很快的便被乌云遮蔽。下雨了。

傅书宇不知自己是怎么从洛子卿家出来的,只记得回过神来后,身上已经湿了个彻底。初春的雨虽不冷得彻骨,但透过衣物直触身体之时,依然冻得人发抖。

他唇角带着笑,默然地抬起头闭上眼,任雨水冲刷过脸颊。他以为他足够坚强,坚强到,就算听见爱人要成亲的消息后依然保持平静。而现在,他知道他一点儿都不够坚强,一点儿都不——支撑着他的,只是一种可笑的、毫无用处的自尊,他不愿在洛子卿面前示弱,即使爱不在了,他也希望留给爱人一个坚强的背影。

可是,天下雨了。细密的雨点落下来,将他的脸庞打湿了,他便可以不用再忍着眼泪,任由那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掉下来,和那雨点一起,滑落。

傅书宇回忆着,洛子卿在说出婚讯的一瞬间眼神变得复杂,那眼底透露出的关心与印象中那双温柔的眼眸重叠,几乎使傅书宇不堪忍受。他别过头去,拼命地提醒自己,不能哭,不能哭,至少他还有最后一点点的骄傲,足够支撑着他挺直了脊梁离开洛家。

他只有转身,身子却摇摇欲坠。洛子卿看出不对来,一步冲过去,搂住了他,那怀抱依旧温暖得令人眷恋,可是傅书宇知道,那再也不属于他了。他唯有冷静地推开了洛子卿,脸上居然还能堆出个笑容来。他说:“怎么了?我没有关系,你做什么要扶我?”

洛子卿不说话,只是将人搂得更紧。他的脸色不比傅书宇好看多少,声音也控制不住地发抖:“你就准备这样走了?再没别的话对我说?”

傅书宇笑得凄惨:“你希望我说什么?祝福你,希望你与你的新娘永远安乐?洛子卿,是我负你,所以你非得那么残忍地逼我说这种话么?你不能让我就这样走了,就当从来不曾来过么?这样,我还能假装,告诉自己说,你只是不在我身边而已。”

洛子卿微微动容:“其实我没有……”

“子卿哥哥!”在洛子卿要说什么时,那个穿蓝色衣衫的姑娘从花园一角蹦跳出来,见到洛子卿与傅书宇二人如此拉扯,似乎是有些发愣。“你们……”

傅书宇静静地凝视着水儿。真是个清丽的美人,若是站在洛子卿身边,定然是绝配的。很快,这一对儿便会穿上喜服,在亲人与朋友的包围和祝福下永结同心了吧?那他呢?是不是只配站在一片喧哗过后的寂静里,独自一人悼念曾经的一段情?

想到这里,傅书宇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猛地将洛子卿推开。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两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一路上,不知撞到了多少人,他却始终浑浑噩噩的,只是脑海中不时浮现那一双温柔的眼。曾经的,他的爱人。

此刻,傅书宇站在洛家门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回头看一眼,接着便冲进了那瓢泼大雨里,希望借着这场雨,淋得自己清醒些。

雨愈发地大了,天空也是漆黑一片。街上的铺子早就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雨而收拾着回家了,抬头望去,街上几乎找不到一个行人。这空荡荡的街道,仿若只剩下傅书宇一人,他觉得分外的寂寞。

不想回家,也不知该去哪儿。今后,真的是只身一人,去往何处才会不那么寂寞呢?

“哟,客官,下那么大的雨您还在街上走着呀?瞧您湿成这样,该是没有带伞吧。不如进我们小店,来壶温热的酒来暖和暖和吧?”当傅书宇经过一家小小的酒家时,站在店门口观望着的小二满脸堆笑地拉住他,意在将人拉进店里。这莫名其妙的一场雨也影响了他家的生意,平时满满当当的小店里只坐得三两人。如今,他只希望留住一个是一个。

傅书宇木然地抬头,听着小二说话,脑海中一片空白,就只听小二说到“来壶酒”。他回忆起来,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同那个人也一同去喝过酒。那次他醉了,是那个人抱他入怀,那一夜温暖在记忆中若隐若现。现在想来,竟是无比怀念。

无所排遣,倒不如大醉一场,借酒消愁,就当是偷取片刻的安宁罢!

傅书宇微微点头,便随着那小二过去,在空桌旁坐下。

很快的,一壶酒摆上了桌。傅书宇迫不及待地斟一杯喝下,只觉滚烫的热液随着喉咙向下,所到之处像是点燃了一团火苗,更添烦躁。想将这感觉压下,傅书宇抛开杯子,直接捧起酒壶,就着那壶嘴儿往嘴里灌。

一壶酒很快便见了底,而他仍觉不够。他将手一挥:“小二,给我多拿几坛子酒过来!”

小二诺诺地应了,很快将酒送了上来。见傅书宇将酒坛上红塞一掀就急急地往嘴里灌,转过身去摇头,嘴里还喃喃地说道:“看模样斯斯文文的,没想到却是个醉鬼。”

洛子卿的酒量原本就不好,现在心中积郁,更是碰不得酒,才一坛酒下去,便已觉得头昏脑胀,再也喝不下去了。他放下酒坛子,眼前一片模糊地趴在了桌上。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他想,头痛欲裂,什么也思考不了,便能将那个人抛诸脑后。也许明日又会心痛,可至少今夜,他无暇顾及。

这样的想法迫着傅书宇强撑起身子来,双手颤抖着去开那第二坛酒。才喝了一口,手上酒坛子却被夺了下来。

呵,想用酒来麻痹自己,到底是哪个碍事的,连酒都不让人喝个痛快?

他勉强睁眼,那店小二与另一个穿白衣的公子落进了他眼里。而很快的,他便只盯着那白衣公子看了——朦朦胧胧里,那公子越看越像是他爱的那个人。

傅书宇不由得更加黯然——原来,并不是喝醉了便能忘记的。有些人,便是在不甚清醒时,都能轻而易举地闯进自己的心里。

忘不掉!放不下!舍不得!为一情字而已。

耳边似传来说话声,听进傅书宇耳朵里,也觉得像极了那人的声音。

不要再痴心妄想了。傅书宇最后一丝意识在提醒着他:不可能的,这个人明明是再也不想看见你了,他要成亲了。下雨了,天黑了,他该陪在那姑娘身边了,软玉温香抱了满怀。

身子被人扶起,傅书宇胡乱地挣扎着,却抵不过那人力气。

“书宇,别闹,跟我回家去,好不好?”

只一声“书宇”,他又红了眼眶。浑身失去了气力,只好任由那人将自己带走。

那人到底是谁?温柔的话语,温暖的怀抱,像极了那个人。

被带出小酒店的时候,傅书宇仰头想淋雨,却发现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他有些懊恼地靠在那男子身上,手在他胸前的衣襟上不停地乱抓。

“不要乱动,回去睡一下,有什么事,等酒醒了再说。”蓦地,那男人开口,语气焦灼。

酒精的作用让傅书宇的大脑完全失去了控制,他“呵呵”地笑,拉住那男人,说道:“你……是谁?不要拉我,我不要回家……酒,我要喝酒……”

感觉那人将他抱得更紧了点,似乎有些生气:“你明明就不能喝酒,却又喝那么多。刚才下了那么大的雨,你居然就这样在雨里走,不知道自己身子弱会生病么?不要命了?”

傅书宇想睡了,嘴里模糊不清地答:“那就生病好了……不……不能生病……只剩我一个人了,病了没人会照顾了,呵呵……他要成亲了……他要成亲了……”

那男子不说话,只是叹息着,带着傅书宇向前走。

傅书宇搂住男人的腰,模糊道:“我爱他……他却不爱我了……是我不好,是我赶他走的,这个时候,后悔已经没用了……胸口好痛……”

那男子突然停下了脚步,傅书宇脚步不稳,只有紧紧地抱着那男人。男人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声息不稳:“你……你爱他?真的爱他?”

傅书宇“恩”了一声,自嘲地说:“我……我以前不知道,现在弄清楚了,他却要成亲了……那女孩、咳咳、真美,和他好配……可是我好难过,好难过……”

男人的声音哽咽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他笨,是他傻,是他想不开。他见你找来,心里明明得高兴得快要死掉,却不肯放下架子来和好,还骗你……害你痛苦,害你难过……”

有水珠滴落到脸上,傅书宇勉力睁开了双眼,眼前的男人似乎正在掉泪。那男人有一张好看的脸,眼睛,鼻梁,嘴唇,无一不像洛子卿。

心口又疼痛起来,傅书宇费力地抬手抚摸那男人的脸庞,轻轻地道:“你好像他……可是你为什么要哭……”

男人握住傅书宇的手轻吻:“傻子,我的傻子。我再也不离开你……”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傅书宇拼命睁大眼睛想将男人看个真切,还是抵不过睡意袭来。闭上眼前最后的印象,是那双像极了洛子卿的眼眸。

温柔,哀伤。

35.告白

眼前是一片黑暗。头痛得快要炸开,傅书宇觉得自己深陷在一片暗极的泥泞里,张口欲呼,却只能发出几声朦胧的呻吟来。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该往哪里走。只能一直往前,往前,最后耳边传来一声声低沉的呼唤,那声音似曾相识。

"书宇,醒醒,不要睡了。你已经睡得够久了。"那人附在他耳边这样说着。那声音直穿进了傅书宇心里,一点点的逼迫他睁开眼睛。

眉一皱,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看什么都不真切。似乎有阳光,刺得他只想用手去挡,抬手之际,却发现自己一双手被人紧紧地按着,挣脱不得。他歪了头去看,见了那趴在床头的人后又是一愣。他打量起四周--干净的房间,白色的床幔,红木做的几样简单的家具,确是自己寻来时,所见的洛子卿的房间。

印象中,是洛子卿说要成亲后,自己狼狈逃走了。一个人走在雨夜,淋湿了全身,被拉进了小酒馆内。后来……后来怎样,不记得了,只是,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该在这里,不该再出现在这个男人面前了,怎么……

"醒了?头还疼么?要不要喝水?"许是因为试图抽回双手的动作弄醒了洛子卿,他睁开通红的双眼,用关切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傅书宇,作势就要起身为傅书宇倒水。

傅书宇迷迷糊糊地点头,眼光追随着洛子卿,越发糊涂了起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洛子卿会在身边?为什么……他的目光就像昔日里,如此温柔。

"洛子卿?"傅书宇小心翼翼地开口,深怕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似乎只要自己一眨眼,那让他日夜思念的身影便会化成一片光影,融在空气里。

洛子卿轻叹。他左手拿水杯,右手将挣扎着要坐起身来的傅书宇扶住,再抽出枕头垫在傅书宇身后。他充满疼惜地为傅书宇整理有些散乱的发,无奈道:"你都不知道心疼自己么?我以前就告诉过你,自己的身体只有自己最应该注意。我一不在,你就……"

说到这里,洛子卿猛然收了声音--傅书宇的眼眶红了,却倔强地看着洛子卿。

"为什么?"吐出这三个字,傅书宇沉默了一会儿,又重复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在你的房间?我明明……明明离开了。"

"我不放心。"洛子卿的话语似在叹息,声音低低的满是歉疚。"昨日你走了,看上去似乎……很难过。我放心不下,还是跟出来了。"他的声音抬高了些,好像变得有些生气。"下雨了,为什么不找个地方躲雨,恩?浑身湿透地走在雨中很好玩么?你不知道我会担心么?"

"担心?"傅书宇似笑非笑地看他,"你要成亲了,做什么担心我?我以后怎样,再也不关你的事了吧!"

洛子卿似乎被傅书宇的话呛了一下,半晌无语。气氛微妙地沉寂了下来,有风从半开的窗户中吹过,发出"沙沙"的响声。

洛子卿静静地凝视着傅书宇,好像要从他的眼睛看进他的心里。

"我……"起了个话头,洛子卿皱眉停了下来,似乎是不知该怎么说。好几次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最后才放弃似的低下头,小声咕哝了一句:"没有婚礼。"

"什么?"傅书宇发愣。他不懂洛子卿的意思。

"我说,没有婚礼。"洛子卿的声音大了些。他将愣神的傅书宇抱进怀里,随即将一个温热的吻印在他发端。"确切地说,不是我的婚礼……那个姑娘,水儿,是要嫁人的,但新郎不是我。"

"……"傅书宇身子僵了僵,却什么都没有说。

"书呆子。"宠溺的语气一如从前,"我心里片刻都不曾忘记过你,又怎么可能娶别人呢?"

"哦。"傅书宇傻傻点头,脑袋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什么都反应不过来,只懂得用手用抱住洛子卿的胳膊。

"书呆子,分开的那么多天里,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有什么好的,我要对你……念念不忘。有时候真的恨不得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你,也曾狠下心来,想随便找个女人成亲,借此忘记你,可是不行,我一天比一天更加想你。"洛子卿将人抱得更紧。亲了亲怀里的呆子,他继续说道,"我也想过去找你的,可是,那天你说了那么绝情的话,我着实伤心。一天天过了,你也不曾来找我,我真的以为,我们再没有可能了……而就在这时候,你来了。"

"我想你。"傅书宇急急解释,"我……我是骗你的,我没有喜欢别人,没有。我、我只是怕,若是有一天你厌了,抑或是,你后悔了,在别人的流言中退却了,我会更受不了……倒不如……倒不如……"

"倒不如你先放手,先对我绝情?"洛子卿替他把话说了下去。"我明明说过的,说过那么多次我爱你,却还是不能被你相信,看来,我的情你丝毫都没有记在心里。"洛子卿喟然一叹,放开抱着傅书宇的双手。他的眼神透着失望,站起身来似要走。

此刻一心只想留住爱人的傅书宇再顾不得什么,倾过身子就去拉洛子卿的手,急切地说道:"子卿!不要走好不好!我……我不能没有你!若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定然不会再和你说这样的混账话了。我……我爱你。"

最后三个字细弱蚊蝇,但逃不过洛子卿的耳朵。他顿住身子,双手有些颤抖。

"再说一次。"他哑声道,"说你……爱我。"

"我爱你。这辈子,大概只有你一个了。"傅书宇苦笑。

话音刚落,洛子卿便回过身子,将傅书宇紧紧按在自己怀中,声音哽咽。"这次,我可以相信你么?相信你不是骗我,相信你也是真心的?"

傅书宇将头埋在洛子卿颈间,小小地,点了一下头。

36.温存

两情相悦下,有些事似乎就变得自然。

洛子卿揽过傅书宇的肩,两人一齐倒向床上。他伸手一勾,傅书宇的发带便松开,一头乌色的发散开,似梦一般。

洛子卿执起一束发来轻吻,傅书宇的脸便立刻红了,眼神也虚了,都不知看向哪里好。洛子卿笑,捧过傅书宇的脸,在他唇上落下一吻来。手向下探,摸索到傅书宇的腰带,刚要解开,手却被傅书宇的手覆上。

对上傅书宇无措的眼,洛子卿微笑:“书呆子,把一切都交给我就好了,恩?”

傅书宇闭上眼睛,放开身子任由洛子卿去弄。他输了,输了感情,输了理智,若是那男人想要他,那他便给。

温热的呼吸,温热的唇,连心也变得火热。进入的一瞬间很痛,但傅书宇很快就放任这种疼痛,任由身上的人肆意妄为。这一刻,他只是想要这个男人。

不知是什么时候彻底湮没在痛楚和欢愉中而失去知觉,等再次醒来,只对上一双温柔的眼。认真的凝视让他怦然心动。

希望被吻,希望被拥抱。

而这个小小的愿望很快成了真,傅书宇被抱着翻了个身,来不及细看在身下的人,他便被狠狠地亲吻了。

“疼么?”洛子卿眨眨眼,问得不怀好意。

傅书宇只得红着脸,埋首于洛子卿肩膀。

疼,但因为是你,所以亦觉得很满足。而这种事,他又怎么说得出口呢。

“书宇。”他的名字被认认真真地喊着。

“恩?”傅书宇挑眉看着洛子卿。

“明日,你同我一起回家,我们的事,一同于姐姐说,可好?”

傅书宇没有犹豫地点头。“好。”

对上男人欣喜的笑,他的心下也尽是满足。

世人的眼光有什么要紧呢?只要两人在一起,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这样想着,傅书宇在被下摸索到洛子卿的手,紧紧握着似再也不要放开。不久,他便又沉沉地坠入到梦乡里去。

梦里有洛子卿张扬的眉眼,只一如初见。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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