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城万家灯火连绵远去,其乐融融的迎来了星河夜幕。
卫延回到范宗时已近酉末,他绕过长廊往兰苑走去,那儿是一处僻静的小院,兰亭阁就在其最里侧。而在兰苑东,亮着一盏孤灯,是一间名唤君荷的书房。
卫延敲响房门,隔了一会儿屋内响起范卿玄略微有些低哑的声音。
“宗主。”卫延抱拳行礼。
他微微抬起头偷看了一眼。
书桌前后,范卿玄靠在椅子里,闭着眼眉心微蹙,食指与拇指正按压着睛明x_u_e。似乎有些疲惫。
卫延例行汇报了一些城中的近态,再来就是有关谢语栖的事儿:什么替城郊的刘大爷挑水;给柳家巷的哑姑娘治病,带哑姑娘出去游山玩水;帮城内吃了黑心商贩亏的张大妈讨公道;还把王二狗家儿子摔折的腿接上了骨。
范卿玄听完这一串,缓缓睁开眼,目光沉静如水,却又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色彩。
末了,卫延见他脸上并未有不满之色,便深吸了一口气道:“另外,谢少侠有一句话让我转告宗主……”
“什么话?”范卿玄略有意外。
卫延看向自己的脚尖,把心一横道:“他说,像你这样呆木刻板,自行其是的人在背后议论别人非君子所为!卑鄙小人!”
话音落,他忙偷偷看了宗主一眼。
只见男子眉梢隐隐一跳,蹙着的眉头拧的更紧了,眼底一汪幽潭深不见底,明明是盛夏,身后却凉飕飕的。
“他为何如此说?”范卿玄问。
卫延如实将情况说了一遍,听后范卿玄无奈的摇了摇头。
“的确像是他会说的话。”
那一瞬卫延如遭雷击,石化一般的呆住了。
看起来,桌边的黑衣男子方才似乎是……笑了一下!?
然而当他甩甩脑袋定睛再看,男子却仍旧是平日里的模样,仿佛那一刹那只是他眼花了。
卫延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大概是看错了……
枯枝散乱的山谷里,一派灰败凄凉之景,如今正当盛夏却只有秋末时的荒芜。
几只黑鸦带着沙哑的鸣叫扑腾而过,山谷深处一望无际的是一片白蒙蒙的雾,更往深处走才能零星的见着几点灯光,是来自远处的黑色建筑里的。
就像是一只蛰伏在深山中的异兽,灯火是它的眼,合着时有时无的雷鸣,恍如正从长眠中苏醒。
走近了才能见到全貌,一栋造型诡异的建筑,正中那扇巨大的铁门像是血盆大口,叫人心生怯意。
寝宫中,层层帷幔铺落,软榻上一人轻袍缓带,青丝闲散的垂落,顺着古铜色的皮肤一路散下,额发下的眼眸缓缓睁开,目光如同猎鹰般,显得那深蓝的眼眸更为凌厉。
深陷的眼窝与高隆的眉骨充斥着一股异域之气,门外响起的动静让他侧头看了过来,另一侧的脸上覆着半副精铁面具,诡秘之气油然自生。
“素翎么?进来吧。”声音低沉而y-in邪。
门外的女子应了一声推门而入。
女子一身白衣,青丝花髻,发间别着一个银扇子,精致如画的眉眼下一滴泪痣仿佛眼中含泪。
美人向来都是男人眼中的宝,可眼前的这个女人看在这男人眼中却令他皱紧了眉。
“说过多少次,不要穿白衣。”男子话语虽不瘟不火,却也让女人寒心大半。
素翎俯身行礼道:“穆领主……素翎这就回去换下……”
男人看了她一眼道:“就在这儿脱。”
女人咬着唇角,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问:“为何……为何如此针对我?一件白衣而已……他能穿,为何我却不能?”
男人眉梢轻扬,目光冷冽的刺进女人心口道:“你远不如他,这身白衣穿在你身上很碍眼。”
女人受辱低头,紧拽着衣袖不发一语,九荒领主穆九的x_ing子y-in枭暴戾,她虽早有体会,可每次被这般毫不留情的讽刺,仍旧难受。
昔日里同僚因为一些小事触了穆九逆鲮被割耳挖眼的事还历犹在目,组织里无人敢忤逆他的意思,唯有一人。
而许多年前因被穆九提过自己与那人有几分相似,她便觉得能够肆无忌惮一些,期待着或许将来的某一天能够完全取代他,成为穆九眼中那唯一的一人。
可十年了,一切似乎都没有变过,相反的,穆九看她的目光愈发狠戾了,尤其那人不在的这几个月里。
穆九盯着她y-in沉的说:“脱,别让我说第三遍。”
素翎双眼一闭,伸手扯下腰带,将身上的白衣脱了下来,徒剩一身单薄的浅粉色中衣裹着若隐若现的躯体。
穆九这才将目光缓和了些,重新靠进软垫里。
“小谢离开多久了?”穆九问。
素翎道:“约莫三个月了。”
穆九:“等不及了。让他回来,我要见他。”
女人微微抬起头道:“可如意珠怎么办?”
穆九合眼道:“你和舒云去接手,把小谢带回来。若再放任他在外,这快刀再用起来就该割手了。”
素翎:“他本就不愿,你何苦逼他?”
“我的东西从来没有让出去的道理。”穆九伸手把玩着衣角上的流苏,“舒云不是一直盼着能有机会立功么?那就给他次机会。”
“……是。”
女子起身要走,穆九忽然又道:“若小谢不愿回来,该怎么做你知道吧。”
素翎转身朝他行了一礼:“素翎知道,这次定会将他带回来。”
女子退了出去,长廊外等着一个黄衣少年,年纪不大,约莫十五六岁,样貌平平无奇,也只能算上是清秀。
他一见素翎的样子微微一愣:“你怎么了?为何……”
女子摇摇头道:“穆九不喜欢我穿白衣,便脱了。”
她看着少年诧异的目光沉默了许久,舒云来到九荒也不过半年,与谢语栖见过几面,却没有多少交集。
舒云在九荒就像一颗青Cao,平淡无奇没人注意过,他一直跟着素翎,总站在她身后,只看她一人。他知道素翎不喜欢谢语栖,甚至是恨他,所以他也跟着去恨,有些事他也就渐渐知道了。
舒云道:“他不配和你比,他这种肮脏不堪的人,素翎姐若是不喜欢,我替你杀了他。”
素翎笑了起来道:“别说气话,谢语栖是九荒第一人,你杀他?且不说你杀不了他,就算真成了,穆九也不会放过你,他对小谢如何,你是见过的。”
舒云想到自己刚进九荒时见到的那一幕,不由嗤笑:“他是厉害。”
素翎道:“穆九一天不放手,我就不会杀他,更何况,穆九的身体还需要他来治,我只要穆九好,其他的不重要。”
舒云点点头道:“只要素翎姐好,我也无所谓。”
女子浅笑,旋即道:“这次的任务,去景阳带回谢语栖。不论如何也要带他回来,穆九的身子不能再拖了。”
“好。”
玲珑阁中,软榻上的男人闭目沉眠,渐渐的有些过往的画面浮现在眼前。他就像一个从天而下旁观者,站在当年的九荒中,看着四面来来去去的身影。
穆九回头看向身后,那是一条y-in雾弥漫的小路,尽头是一间石室,杂Cao丛生的石壁上刻画着怪异的符号,围成一圈像是道封印。
穆九熟练的按住石门上的圆盘,四周的符咒渐渐泛起幽蓝的光芒,石门在隆隆声中打开了。
黑暗的尽头传来锁链的碰撞声,直到穆九停下脚步,石室中忽然亮起昏黄的烛灯,照亮了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
那人微微抬起头来瞟了穆九一眼,咧嘴轻笑,目光很是睥睨。
散乱的灰白长发挡住了容颜,却依稀能看到他那双猎鹰似的眼眸。
“小谢呢?”男人嗤声问,“你说过会带他来见我!”
穆九盯着他良久,才缓缓开口道:“骨前辈……咱们有多少年未见了?四年,还是五年?”
男人厌恶的瞪着眼前的人,仿佛在看一个y-in枭的怪物,挣扎着嘲讽道:“许久不见?呵,何时你也会说笑话了?昨天你才来过,告诉我说小谢回来了!你会带他来见我!”
“你究竟为何不肯放过他?这么多年你折磨他也够了!”
穆九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径自道:“咱们最后一次见,是在四年前吧。没想到当年的你是这般狼狈……”
说到此枯槁的男人激动起来,拉扯着锁链哐哐作响,身上的伤又被扯的鲜血淋漓,他却浑然不觉,只盯着眼前的男人,眼中满是数不尽的自责:“我若知道会成为他的负担,那天我就该自尽!也好过将他困在九荒!是我,害了他!你何不干脆杀了我!你这怪物!”
穆九笑道:“你若死了,我拿什么留住小谢?虽说有蚀心蛊,那乐趣可少太多了。”
“穆九!!”男人怒吼着,嘶哑的声音回荡在石室中,“你会遭报应的!你会遭报应的!!”
穆九淡淡的看着这个徒劳挣扎的人,似乎是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有趣的表情,过了许久才轻哼一声,摇了摇头。
他覆上那半张精铁面具,指尖摩挲着面具上的阳刻符文,咔啦一声轻响,将面具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