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仔,你今天有点不妥。你别再画了,回家休息一下,也好向真赐交代……”
阿sir,真赐刚才打电话给我了。他说他已收拾好行李,离开了。他叫我这几天也尽快上去收拾东西,好把房子退回给房东。
“这……”
此时,我感到手袖传来一股柔弱的力劲,却是一个小男孩轻轻扯着我的衣袖。那男孩我认得,是新近一个月才下来学素描,天份极高,画得比一个学了一两年的学生还要好。他有一张扁平如猫的脸,两眼小如绿豆,嘴巴宽大,门牙空了两个缺口。身体瘦小,头又大,像个插着南瓜的稻草人。
“什么事?”
他指着我画里的兔子:“我想要它。”
你猜它在做什么?
“我猜它在休息。它欣赏一片红色的天空,心里平静。”
你觉得它快乐吗?
“我觉得它既不快乐,又不完全不快乐。就好似……觉得事情就是这样了。我每过完一日,都会有这种感受,事情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只有在我画画时,事情才有点不一样。”
我没再问他,只信手拈来一张画纸,用红色marker画了兔子的速写:那时兔子还年幼,跑跑跳跳的,彷佛在笑。男孩却说这不是他想要的兔子,他说他只想要一只看来不快乐、又不完全不快乐的兔子。我问他为什么执着于此。
“因为我、你、徐sir跟我父母……大家看起来都是这副样子的。”
我画完我要画的一切,就将这些都送给人。兔子的两幅速写都送给男孩——我想在画角写下“赠XX”的字眼,便问男孩叫什么名字,他摇摇头,我再问,他说:“我讲不出。我不喜欢自己的名字,那是我父母代我起的,不是我自己的名字。等我有天想到,再告诉你”,我便写下“赠某”——《红》则送给了阿sir。
“你这幅画很出色。你自己真的不留?”
我留又有何用?我想看时,来画室就能看见。若我拿回家,束之高阁,就无人看见。我画画也不过是想将自己的内部展露于人前,供人谈论或批评。阿sir,请你收下它吧。
我给父母打了通电话,说今晚有点事,要晚一点才能回家食饭,叫他们不用下酒楼等我。
我去了我和余真赐住了半年的那个家。一走入单位,一片昏暗,厨房地板布施了一层暗红的光,那是因为厨房有一面大窗,外边的光自窗透入去了。我受到红的牵引,走入厨房,也没回到房里执拾东西。那时天已渐暗下来,我将肩上的背包放下地,觉得肚有点饿,打开冰箱想吃些东西。我就是这么一种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有生的欲望,都有食欲。
冰箱里有个大约两磅重的圆面蛋糕,外缘挤了不甚美观的忌廉花,中央洒了朱古力薄片与杂果,并用朱古力浆写下“生日”,没有“快乐”,我猜这是一个未完成的蛋糕。可转念一想,这其实有意思:没有快乐的生日。我没资格食这个蛋糕,便将它放入冰箱,也不舍得毁了它,打算让它随时间腐烂,以至无人记得。
可惜随了蛋糕便无其他东西可吃。也许等会儿饿得不行,才去煮个公仔麪。我坐在厨房窗口前,挨着厨柜,仰首望着窗。这扇窗没有精美的窗花,只有根根生锈的铁枝或竖或横,形成三行挡在窗前的长方格。公屋里的窗都是这样的,我有时无聊会握着铁枝,把脸贴近铁枝,扮监犯渴望逃狱的姿态。余真赐一见了就会说我无聊。
其实我不爱装傻,这只是装给余真赐看。我知道我在他心内是什么人,所以不时表现这种形象,让他感到熟悉。他常常说:
“你知道吗?你每次握着画笔,我就不认识你。你握笔时脸上没有笑容,瑟缩一角,融入成为这间屋里了无生气的陈设,好似要将自己彻底收埋,精神都投入到画里去。你眼里没有我,没有画以外的其他东西。”
所以我才养成速写的习惯。不够五分钟画一幅素描,在余真赐注意之前我就已放下笔,笑嘻嘻地看着他。我不知我还能够画多久速写。
这时我又拿起画簿与红色marker,画画。余真赐走了,我可以尽情地画。水壶——我和他一起去楼下杂货店买,他说他以前家里就是用这一款水壶,半透明蓝色胶壶,轻身又摔不破;碗碟——白色玻璃滚了蓝色边,写着“万寿无僵”,我说他老土,他说我不识得欣赏传统。余真赐挑选的家具与他新潮的打扮不相称,如果说每个人的一生都只是在反反覆覆追寻着某一种事物,则余真赐便是用他的未来,去追回他失落的过去。
但他并不知道,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与过去愈来愈远,他眼里所见到的过去只不过是沙漠上的绿洲,很美丽、很滋润,实际上那不是真实的过去,只是幻觉。他是永远追不回真的过去,至死,他都只是被象征过去的物品簇拥着,死在他自以为追得了的日子里。或许这就是他的骄傲,他一早知道自己追不回,只是若不去追,他的人生就没意义。
余真赐不喜欢别人跟他讲真话,所以我就没有将这些告诉他。
其实人知道自己追寻,那又如何?我们永远追不到我们想要的东西,因为现实与想像总有落差。即使追到,我们也会认为它不符合自己所想的那回事,于是以为自己追不到。所以人的一生陷于追逐,只有死才能结束。
每一个家只是一处停留的地方。留得久了,四肢因太久没有活动而迟钝,那时,我们又要飞。飞到累,才筑新巢。然后又飞。
我画起余真赐的速写来:他的侧脸,他睡着的样子,他笑的样子,他发呆的样子……就好似我当日画一幅蟹爪菊送给亚祖,即使眼前没有蟹爪菊我都画得出,即使眼前没有余真赐我都画得出。以前我画亚祖也是这样的,即使眼前没有亚祖我都画得出,但亚祖是人,不是蟹爪菊,他的生命较植物长、也会改变,我太久没有见亚祖,不知他外表变化,终于我失去画亚祖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