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语。我又问:“你跟她……做了?”
他摇头,咬着下唇,用一种我所不能抗拒的表情看着我——那种楚楚的委屈,活像是我辜负了他什么。我想,那个被亚祖甩掉的女生,脸上也该有这种表情。我别开脸,不想去明白为什么亚祖脸上有这表情。
过了不够一个月,又有另一个女孩。这次是隔离学校的,那女子染了一头暗红的头发,脸上勾画过浓的妆容,身板子很瘦,可看进别人双眼时,眼神很挑逗。我一直以为丰满的女性才能性感,却没想过这个瘦骨仙一样的女子也别有韵味。
早熟的风韵。我想她一定已经不是处子,但这不能妨碍他人欣赏那颓废的美丽。
我私下跟亚祖说:“我觉得前一个比较好,但这一个……也有她的美。”
不过几天,亚祖深夜打电话跟我说:“我分手了。”
“又分?这次上了吗?”
“没有上。”
“吻了吗?”
“没有。上一个也没吻。我们最多只有牵手。”
我挂了线,那晚再也没听亚祖的电话。我在被窝里不断翻身。心头像有一团不断发大的毛线球,内里很多棉线缠在一起,愈扯愈紧,渐渐成为一团不能解的死结。
翌日回校,我没有主动跟亚祖谈话。那天午饭时段,亚祖买了一大包红色包装纸的可乐糖,重重放在我桌上,那一大包少说也有七八十粒。他亲自拆开那包可乐糖,提起我一只手,将一颗糖放入我手里,拢起我的手指,我便看不见可乐糖。他幽幽地说:“我请你食可乐糖,你别生气。最多以后不再深夜打电话给你。”
严格来讲我没有生他的气——电话的事也好,女朋友的事都好。我只想亚祖正正经经地交个好女友,不要行我这条路——当然我身边的人都不知我行了这条路,甚至我自己现在还不太肯定是否真要行这条路。
“不是这问题,我其实……”我想说我根本不喜欢食可乐糖。但亚祖迳自拆开第二粒,不顾这里还是课室,就强将糖塞入我口。糖强硬地顶着我的门牙,我不肯让它入来,亚祖更用力将糖推入我口里,门牙一阵麻痛,我还是松开牙关,让糖滚入我口里。我看着亚祖脸上的笑容褪色,连忙说:“很好吃。这糖,好吃。”
亚祖不受我这套,反问:“你说,是什么问题?”
我欲言又止,最后选择捧着那大包可乐糖,打量桌上那残缺的红色包装纸,说:“你别玩弄人家女孩子的感情。拍拖嘛,要不就别去招惹人,既要去染指人家女孩子,就认真一点。”
亚祖狠狠踢了我桌脚一下,就走了。再也没叫我喂,再也没给我买可乐糖。亚祖从此没了唯一一个可被称为“喂”的朋友,而我也失去了叫亚祖做“亚祖”的资格。
中五毕业,亚祖要去英国留学,没四五年都不会回来。有可能读完书留在英国那边找工作。每个人愈讲愈夸张,我最后听回来的版本是说,亚祖的父母希望他在英国顺道找老婆,没生孩子前都不回香港。
我在公开试中失利,升不上去,十八岁也未够就失学了。也无大感想,我向来没有书缘,平时有空就爱涂涂画画做手工,不务正业。我母亲说做人最要紧是有骨气,我父亲说做人最要紧是脚踏实地,我妹说做男人最要紧是温柔。我家人说,这些特点我全都有。
亚祖离开香港前夜给我打了通电话,而我次日没有去送机,因为要去上parttime。过了一星期,亚祖给我寄了一张明信片,上款写“喂”,下款写“亚祖”,正文简洁。
“其实我不想走。
为什么会搞成这样。”
我买来一叠白信纸,在信纸上用红色笔写着:
“陈奕迅《最佳损友》”上款写亚祖的真名,下款写我的真名。
不过一星期后,亚祖又有来信:
“我们只是朋友吗?”上款固执地写“喂”,下款固执地写“亚祖”。我们浪费高昂的邮费,在一张张美丽的明信片背后、一张张宽敞的白纸上面,写着一两句仅有的话语。
这是我最后一封寄给亚祖的回信:
“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在信里包了一粒可乐糖跟一只用五百元纸币所摺的青蛙仔,写下:“P.S.这是当日我放在你手心的青蛙,这是当天你放入我手心的可乐糖,它们都挣脱了。”
上款写:
“亚祖”
下款写:
“最后一次的
喂”
从此,我不再吃红色包装纸的可乐糖。
05
我叫朱玉鸣,喜欢白兔。我最愉快的上学经验是上幼稚园,待在那儿,比一个人留在家里要有趣。去到幼稚园,老师叫我:“朱玉鸣,过来,让老师检查指甲。”我长得肉肉圆圆的,皮肤又白雪雪,老师都很疼我。在一般一的印象中,肥等于猪,猪是脏乱的,故胖子也是肮脏的、通身臭汗味。我嗅不到自己身上的汗味大不大,只能尽量保持干净。
老师每次检查我的指甲,都很满意,在我手册上盖一个红色白兔印仔。日常见的白兔只有眼睛是红色,老师盖在我手册上的那一只只兔子,连身体四周滚上的边框都是红色的。长大一点才明白,那是因为老师用的是红墨水印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