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手指甲剪得不干净,围了黑污垢,老师就会板着脸,在手册盖一只黑猪。我不知为什么白兔是红色而猪必定是黑色,到现在也想不通。可是我庆幸白兔是红色,因我既喜欢红色又喜欢白兔,想来,我之所以偏爱白兔,也是因为它有一双艳红如血的圆眼睛。
可是,有一次我母亲忘了替我剪指甲。那天早上我又摸过街上肮脏的墙。结果,老师给我盖了一只黑猪。我当场大哭,哭得不肯收声,愈哭愈用力,愈用劲就愈热,终于连头上的汗水也像下雨似的流到我脸。汗与泪都咸咸的,我只爱甜。那天老师没让我上课,因为他们不能止着我的嚎哭。最后,一个最疼我的老师拿来了指甲钳,替我剪指甲,又用一条湿毛巾替我抹手。她做完这一切,拿一方格白纸贴上黑猪印上头,胶水乾后,在那一方格白纸盖上一个红白兔印。
老师说:“朱玉鸣,做错了,不要紧,做对了,就行。你刚才指甲脏,老师才给你盖黑猪印,对不对?”
对。
“现在你看你双手,指甲整齐,双手又白又洁净。老师见你改正了,就替你盖回一个白兔印,好遮着黑猪,对不对?”
对。
现在想来,我感激老师的温柔,可是她的教学有误导性。在社会里,一个人做错了事,他人生的手册便永远盖着一只黑猪,无论之后做回几多所谓的正确的事,都恨错难返。红白兔最多能与黑猪并排,最多能变得比黑猪更大,可是,人死后,别人去阅读这本手册时,依然会看见大白兔旁边的小黑猪。无论缩得几小,那一小块黑色永远顽固地霸占一个位置。
我太喜欢白兔,曾央求我母亲让我收养一只兔子。我母亲居然赞成,她不知托那个亲戚,带来一只免费的小兔子,与我预期中全然不同:这兔子通身灰色,肚皮雪白,一双耳耷拉在脸旁,双眼黑溜溜的。我说:“这不是兔子!”
“这是兔子。”
“兔子眼睛是红色的,身体是白色的!这家伙那么脏,像黑猪!”
动物都是有灵性的。那兔子好似听懂我的责难,圆滚滚的身子缩成一团,委屈地皱了皱鼻子,一双肥厚的耳遮着了它半边脸。我心里不忍,不再争拗,我母亲趁机说:“那我问你。隔壁张太的儿子跟你完全不一样,又黑又瘦,他跟你一样都是人啊,对不对?”
对。
“你不能因这兔子长得跟手册里那只不同,就不承认他是兔子。兔子都会伤心的。人跟兔子都是动物,人都会生气,对不对?”
对。
从此我生命里有过唯一一只真实的兔子:有温度、有脾气、有个性,常常用一种可怜的眼神看人。我最忍不得委屈的神情,即使它只是一只兔子,我也宁可代它受尽一切的委屈,让它一直向我撒娇、撒野。到兔子离开我的那天,我发觉自己不想再养另一只兔子——哪怕有人送我一只白毛红眼的兔子,我也不要。因为它生命中只有我一个主人,我生命中合该只有过它一只兔子。
兔子离开我的那晚,我又哭得不能收声。哭得声音沙哑不能言语,肚里空荡荡的还是吃不下东西。我醒来,双眼肿得睁不开,我母亲用毛巾替我敷眼,逼我吃东西,我不肯。我父亲买来一大袋大白兔糖,说:“看,是兔兔。这是兔兔变的糖,它一定不想见你为了它不吃东西。”
我拿上手一看,长形的糖果裹上一张白底蓝边的糖纸,中间有一只白兔,边框是黑色的,双眼也是黑色而不是红色,有两只肥厚的耳朵,样子看起来很蠢。那必定是我生命中唯一停留过的兔子。在兔子离开后,我食下人生第一粒大白兔糖。
现在想来,大白兔糖上那只白兔应该是滚蓝边框的,而且没有大耳朵。想来,我当时食的那粒白兔糖,必定是我父亲用黑色油性笔加工过的。我不太爱吃大白兔糖,奶味太重,甜得溃不成军。有时想起兔子,才会去杂货店买一包,一个人躲在朋友也找不到我的地方,默默吃下一包大白兔糖。第一次,吃第一粒我就哭出来;第二次,吃完第五粒才哭;第三次……
我很久没食过大白兔糖了。可是,现在一想起兔子,脑里浮现的总是那只肥胖的大灰兔。兔子之于我,不再是白毛红眼短耳的那种生物了。
06
尽管如此,我天生容易受红色吸引的特点,并没有随着我对兔子的爱好而改变。我与红色有种奇特的缘分,每当我痛苦,就下意识寻找红色,而我往往能找到。就好似我后来跟余真赐做爱时,因他总是用很少润滑剂就直接进入我体内,他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勾引出丝丝缕缕艳丽的红。我紧紧咬着下唇,直至尝到一阵美味的咸腥,才乏力松开牙关,用手指头揩一揩下唇的牙印,一捻,湿而黏,就着黄台灯,我看见一小坨红色附在食指头,指纹看起来很清晰,一条条线,一划划,像老师批改试卷时用红笔在错误的答案下间上一道道横线。
“朱玉鸣,everyday跟everyday是不同的,你要错几次才明白?”
“朱玉鸣,开鉴的『鉴』字上面的部分跟『鉴』不同!”
“朱玉鸣,这个三角形跟那个三角形是全等……”
我再揩一下。红线变成玉珠,我抖了抖手指,那滴玉珠有一半与我手指头连结,迟迟不肯掉落到枕头上。也许我身体的一部分不愿意离开身体。我想舔去这滴可怜的血珠,余真赐将我双手扳倒在枕头,把我翻过身来,面对面啃咬我的唇,他尝到我鲜血的味道,比任何时候还要狂热。
从此,余真赐枕头上多了一点绛红泪。
我替余真赐洗了那枕头袋,但洗完后,那滴红泪变成一颗黑痣,深深依附于布料上。一个月后,我用刚发下来的薪水买了一套新床单连枕头套,上他的单位,趁余真赐未回来时替他换了,并丢掉旧床单。他回来,发觉我这样做,就一拳打上我肚皮,揪着我衣领,紧紧勒着我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