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便是由这些正反两面的吉光片羽组成的,它们需要人严刑逼供、扪心自问、反复推敲,在残酷与温存的字句之间看见万千世界,最终也无非求得一己内心的安宁。
加兰先生真正的死亡时间是1956年冬天,对一些人而言姗姗来迟,对另一些人而言他从未离开。
A
时间过得真快。为何人们很少多时间致挽歌,至多铭记自己的岁月?因为后者是有内容的。客观流逝的时间与客观的距离一样都属于数理的范畴,从兰斯贝格到柏林的道路如果不参照于帝国的兴衰,对胜利者而言就毫无寓意。
而如果参照于一代生于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在帝国时代度过人生鼎盛年华的人,它就凭空变成了生命的创伤。
B
人们以为我们是一群头脑僵化的人,缺乏幽默,不懂人生。有的人甚至说德意志没有近代化,没有走过威廉时代的开放,没有近世大学、最早的人文主义。我没什么想说的。
眼下我只是啃着用腌黄瓜代替香肠的美国热狗,看着高架在墙壁顶端的小窗口上蓝色的小块天空,继而想起总参食堂的饭菜。猪肘子、酸菜汤、代用黄油。回想这些畸零的往事并不使人伤今悲昔。你怀着必死的信念奔赴前线时是豪迈的,你怀着必死的心情蹲在牢里,也理应把每天都过得轻松惬意。
C
和盟国在纽伦堡上营造“恶贯满盈的纳粹继承人”的形象不同,戈林一直是帝国的笑料。我在安全局实习时接待过一些告密者,他们喝着茶,把左邻右舍创作的政治笑话传授过来,我则把它们端端正正地抄录成册。真没想到局长还是个相声迷。这些笑话中,戈林的出场率是最高的,大约是位列第二三名的戈培尔和里宾特洛甫的总和。
D
我充任安全局对陆军东线外军处的联络人时和冯·施陶芬堡有过交集。这位贵公子与东线外军处处长盖伦过从甚密,其父是符腾堡国王的枢密大臣。他晋身于骑兵这个在战争初期就淘汰的兵种,在法兰西几乎兵不血刃的战场上得过铁十字勋章,此前最大功勋是用马匹给军队运面粉,可是早在二十年代德军就用装甲车来做后勤补给了。[1]他贴红边军裤的军旅生涯,始于一句“我父亲的朋友哈尔德”。
[1] 这是个笑话。20年代古德里安向陆军部力陈装甲部队的优越,总参的人答复他,“真见鬼,这些装甲车只配用来运面包。”
E
这段时间我时常想起柏林的菩提树,遥远的地理成为切近的记忆,但不可踏进分毫。一扇无形的墙横在面前,带着他所有的善意,发自肺腑的温柔。他用啤酒和笑声卸去我倔然挺立时的无助。他的善不因爱而起,这是他最动人的地方。好几次我在他家门前走过,仅仅看着树形秀小的菩提后是那扇窗子,那是我们应有的距离。
F
而我的故乡呢?我在法兰克福出生,渡过少年时期,至今没学会它的精明。人们多半以为我本籍是北威州或埃森。那里有连片的城镇,年轻而焕发,后来我也干脆假装是明斯特人。我在那里第一次参与重要行动,获得第一枚铁十字,遇到一位亦敌亦友的人,我今天的路都在那时埋下伏笔。
如今它尖锐的教堂塔楼,铺满青石的巷陌,都已在盟军的坦克之下。
G
“政情处封锁了国防军谋求和平的道路,将欧洲推向战争”“政情处勾结不爱江山的公爵出卖了英国”“苏联人民在反德战场的巨大牺牲是因为狡猾的敌人采取了分化政策”。很快这些言论会见诸报端,以供仓促上阵的和平主义者学舌,但是无人能知道它的细节。
“在不了解犯罪细节的情况下定罪,会让正义名誉扫地。”我这样对惊讶地看着这一切的少尉解释。
“但是他们一定会来定罪,”他的眉心拧紧,”烧掉证据只能让您失去辩驳的机会。”
“他们一定会定罪。”我把他的话返回去。
H
怀念马合烟的味道。这肯定是最差的香烟,不过比之更好的烟我没有抽过。人们在抢救时才需要注射吗啡,极少人会继而开始吸食鸦片。
在东线时抽过这种烟,那时只怕比现在更窘迫,不过领子上还挂着军衔。
I
马丁·路德:即使我知道整个世界明天将要毁灭,我今天仍要种下我的葡萄树。
04.附录·狱中信札·致父亲
弗朗茨,
在战俘营给您写信。
月初路过法兰克福,没有回家,料想那时您已经在瑞士安定下来。那里一切可好?应该总比国内好些?代我问候舒尔茨叔叔,他的盛情我无以为谢。
我的计划是向美军投降,没有比这更时髦的了。您会说,我终于输得精光:青春与前程,个人与国家,仅仅一代人的鼎盛年华,换作下一代人的沉疴。不想与您辩论,您是政治老师,我只是个不谙人事的理科生。
在您眼中,我仍然是那个为了够着您的手而踮起脚的小孩子,这让我深感不必为自己的结局负责。
当然是玩笑。此刻我正在达慕斯塔特的战俘营里。这里没有土豆,更别提面包了。肉体与精神总是对立的吗?哲学家真是个不错的职业,他们从未饥寒交迫。看看您的西方朋友带来的这些人,他们说盖世太保活该被饿死,所以我每次开饭都排在最后——作为一个老社民党人,您对这种民主主义的复仇是何见解?
没有其他要对您说的了,这些年来的许多事亦然。脱离您的羽翼是一种自由,怀念它则成为悲伤。因此我总是朝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