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怎的喜欢上这种酒了?”
“说说故人么。”岳霖低笑,“那时,我还是京城一个穷书生,娶妻前也无定所。客栈中摆的好酒,只属这从江南来的桃花酿。”
“先生娶妻后便住进了岳府?”
“嗯。说起来,这府邸还是皇家暗里所赐。那时我妻子虽是名动京城的美人,却无权无财。若非皇上赐下,怎敢按此规制建府。”
子衿犹豫片刻,有些难以启齿。却仍是问道:“先生的妻……莫非真是当时仁宗与吴家的女眷私会所生?”
岳霖笑了笑,不答。
子衿细细思索,惊道:“上回听说先生的妻与吴嵋儿长得极像,难道她真是吴家所生——”
“那时,还没吴嵋儿呢。”岳霖叹道,“仁宗确与那女子私会,然我发妻却是吴家所出。只是生的是个女儿,幼时又肖似仁宗所钟爱的女子,这才让皇家有所疑虑。仁宗对她,却是极好的。”
“原来如此。先生恐怕也是在看见吴嵋儿之后才知晓的?”
“是。然而先皇却早已明了。”
“什么?”
“他早知我妻吴氏非他亲妹。仁宗所出子女皆是在元德十年之前,其后再无妃子怀上龙种。给他下药的,便是先皇。”
“先皇既知吴氏非他亲妹,还同出同行,难不成……”子衿一想原委,被惊得打翻了酒杯。
“是。我妻,与他有私情。”岳霖站起身,在屋中踱步。他走到窗前,撑起木窗。“娶妻时,我还年少。她救我一命,我铭记于心。谈婚论嫁之时,我以为既是两情相悦,女方父母又非嫌贫爱富之人,便合该是金玉良缘。”
岳霖说到此处,嗤笑一声。
“还是年少轻狂。先皇原本早有招纳贤士之心,那日我若中举,便成了天子门生,难为他所用。于是他收买了那穷书生,教他想法儿往碗里加了砒霜,又令吴氏‘正巧’过路救了我。看我对朝政如此熟知,大有助益;又对她动心,这才起了用娶亲拉拢我的念头。”
子衿心想,若是以先生一介来应考的举子身份,便让先皇舍了吴氏来纳入羽翼之下,不知当年的岳霖有何等惊才绝艳之资。只是世事难料,福祸相依,可叹。
“我与李黎在边关时对时局的了解确是有所变化,李家之事却不得不有所处置。仁宗并非极狠辣之人,这才只杀李黎一人。李黎他自己也是清楚的,若非他慨然赴死,李家恐怕要有灭门之灾。”
“先生事前可曾将此事告知李黎将军?”
“问这个又有何用?”岳霖突然大笑起来,“他心中所念,唯边关而已。至于妻子儿女,他自知我不会亏待。自古哪个在朝中权势过盛的名门有善终的?不过迟早。他也算是看得开了。
“李黎将军死后,先生便回了京?何时知晓……吴氏与先皇……”
“并非回京后才知道此事。”岳霖无奈苦笑,“李家在京中的关系甚杂,盘根错节,耳目安插自然也多。我府中,也混进了他们的人。李家的人送了信来揭穿先皇与吴氏的私情,意在离间,也望我反能助李黎一臂之力。
“回京之后,我只做不知,却再未与吴氏亲近。终有一日吴氏主动问起,我才一一道来。她惊悸非常,我只得温言安慰。不想先皇随后竟与我密谈一夜,又带我进暗室暗道走了一圈。许诺权势金银,还商谈西北之事,要我助他登上皇位。此后,他与吴氏常常在皇城与岳府两处幽会,胆大之极。”
岳霖脸上渐显怒色。
“先生……在吴氏死后未曾再娶,难道——”
“她是我此生唯一钟情之人。”
57.世事
子衿无话可说,只叹是“多情却被无情恼”。浮生一梦,世事弄人。连先生这样的人,也不能幸免。
“如今看来,不过南柯一梦。过往那三十载岁月,却是日思夜想,辗转反侧。加之战场上染的旧疾时时发作,不得安眠。”岳霖又径自开了一坛酒。
酒喝得多了,竟品出些苦味来。一杯陈酿,萧索西风,旧欢俱逝,难免伤怀。
“我曾恨,恨她无情。自然也悔不该与皇家有所牵连。只是人单力薄,又要抚育孩子,只得听些府上人的闲言碎语,不追究罢了。先皇对李淼与我始终有些愧疚之情,也多有照顾。”
“那吴氏……”是如何死的?
“先皇对她,并不似仁宗对吴家那女眷之厚。不过是看她貌美聪慧,又颇得父皇宠爱,一时起意而已。何况仁宗钟爱那吴家女眷,对其他妃子多有冷落,他心中自然有怨气。先皇的母妃便是因此郁郁而终。
“不过一载,先皇便极少来岳府了,后来又娶了正妃侧妃数名。吴氏听闻后终日郁郁寡欢,缠绵病榻,最后竟得了痨病。那时又适逢宫中争斗,先皇被卷了进去,无暇抽身前来看望。不久她便死了。”
岳霖语气已淡漠无痕,子衿听到此时却又忽觉不该究根问底,看岳霖已喝得醉了七分,便起身告辞。
岳霖看了看手中的酒杯,目光渐渐清醒。
他大笑一阵,又大哭数声。
谎说得多了,竟连自己也信以为真。就是醉了,也无一丝破绽。
怎可能看淡……怎肯能看淡!
他恨,恨得太过,便只好藏于心底。他看着她为他人憔悴,便亲手将砒霜放入药碗喂昏迷不醒的她喝下。他与吴家暗中定下誓约,让吴家遣了调香师来精心画了妆容,再无人可看出她的死因病症。他送她入棺木,又看着从宫中匆匆赶来的先皇在她先前躺着的病榻之上哭得晕厥。
他筹谋了三十载,才将杀友夺妻之仇算得干净。
那是他人无意碰触的肮脏。
这样的手,枯朽不堪,沾染腥臭,怎配再碰西北杀敌之剑!
还是老了,他轻轻一叹。
时日无多,何不再用这垂老之躯推子衿一把。
他在案前坐下,展开一卷纸张,仔细用镇纸压平了,才磨了墨,用笔沾了,写起来:“刘子衿……”
片刻,纸上已是工整的小楷。他吹干了墨迹,将纸张折好,塞进了装着沉木扇的锦带。
他想了想,又唤来一人,轻声道:“我交待与你的事,可都办妥了?”
“是。”
“如此便好。”岳霖取下随身几十载的扇带,交予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