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笑着看他。孩子的心愿如此简单。他也低下头,却想不到要说些什么。
更何况江南的一盏河灯,风吹水流间顷刻便散了的烟火,又怎可能庇佑一生平安。
子衿看见他不以为意的神情,推着他道:“一年也就放一次河灯,听说心愿可以被河神听到。许愿不能太贪心,不过大家放了灯你又不许愿不也是吃亏了吗!”
吴钩失笑。为了什么祈愿呢?自己了无牵挂,更不信江南的河神能管凡人心愿。
众生芸芸,神祗岂顾记取两个凡人的生死年华。
他想了想,还是笑着说:“希望江南的河神保佑子衿平平安安,愿望成真。”
子衿呆了片刻,突然有些想哭。
他想起很久以前,也有一个老人,在放河灯的时候说,希望子衿平平安安,愿望成真。
那个是庶出的叔爷,整日撑着长篙在江流中漫溯。每日他在河边等着老人给自己提来很远的水市上才卖的糕点。
老人到了,他便跃上船,鼻端飘过糕点的甜香混合着青草清新的味道。
家里没有人关心这个将孤独终老的庶子,子衿却爱粘着他。
因为每年放河灯的时候,老人都会对着漂远的河灯反复念着:希望子衿平平安安,愿望成真。
吴钩拽了下子衿,看他猛地回身。
“你自己呢?”
“我现在过得不错了。难道还要叫他把我的手臂再变回来么?他应该管不到江北吧。所以不如让他实现你的愿望喽。”
子衿瞪他一眼。“你不会让我叫你大哥吧?这里不兴结拜那一套。”
吴钩哭笑不得。怎么会有这么不知人情世故的孩子?
“你放心吧。你好意思叫我还不好意思听呢。我应比你父亲年长。”
“贵庚?”
“三十六。”
“……看来不只是江南的水养人。”
风渐渐地盛了,吹得河灯一直打晃。烛焰忽然灭了,子衿顿时有些慌乱地弯下身,试图去勾起河灯——“河灯是不能熄的,不然愿望就……”
落水声。
吴钩看着河面泛起的巨大浪花,呆了一瞬,本能地就也跳了下去。
三月末的水真的很冷。刺骨的凉让人睁不开眼睛。
吴钩试图用手划拉着水,却根本不能着力。
他自嘲地想,都知道自己不会水了干嘛还跳下来?应该大声喊人吧……何况单臂也捞不起子衿……
错乱无力的感觉狂涌而来,他想起那个有着圆脸蛋的战士,为他提刀开路的步兵,倒在他面前的战马,白色的光点,仿若边关如霜的寒月——
意识渐渐沉没。
子衿黑着脸从水中拖出吴钩。
本来,江南的男子哪个不会水?别说是这两人高的河道,就是近长江的水网自己也不怕。方才自己才从泥水中挣扎出来,吴钩便从“天”而降,砸得自己脑袋裂开一样的疼,而且他明显是忘了自己才不会水!
结果,自己都快窒息了才把吴钩拖上来,河灯也不知道被冲去了哪里——或者,沉进水里了?
老人们说,河灯是不能熄的。河灯要平平安安地飘到河神面前,愿望才能达成。
子衿懊恼地拍击着水面,一边把吴钩的脚也推上去。
听见吴钩的呛咳声,这才放了心。
吴钩缓了缓,伸手将子衿拽上了水面。两人坐在阶上喘气。
夜里的风愈加盛了,远处的笑语也更加清晰。
各家用自制的灯箱串成长龙,微光影绰,看不分明。
吹奏敲打的乐声,喜庆欢腾的声音不比以往的柔软精致,反而有些粗糙简单。
两人听了片刻,相互看看,无奈认命,迎着夜风往回走。原本华丽的衣裳全湿了,泡了水又贴着身体,沉重而冰冷。
08.副将
进了家门,吴钩去烧热水,子衿去找取暖的东西来。
三月末已不算初春,所幸吴钩家里多备了些煤,烧起来身上见暖。
不多时吴钩搬了大桶来,自己一盆盆把热水倒进去。又让子衿到院里水井打了些冷水,掺进热水里。
两人将就着跳进了大木桶,吴钩本想就着热水把衣服一并泡了,被子衿瞪了一眼,只得先把衣服脱了,放进一旁的盆子里,才进了大桶,冷得牙关打颤。
子衿有些好奇地看着他身上的伤痕。一道道交错的,成片的,还有些年深日久,只看得见一些泛白的颜色。大腿小腿上都是伤疤,手臂上甚至有对穿的箭孔痕迹。
与自己完全不同的,经过西北的风霜刀兵历练出来的体魄。
吴钩看了看自己的伤疤,仍是不以为意地笑。战场上刀剑无眼,朝廷虽有火药,却不能大规模地使用。
箭矢满天,兵器反射出的冷光晃花了人眼,血色似乎要铺满曾经灰黄的沙土。
在那样的地方,有命活着已算幸运。
常常是脱去战甲,汗水混杂着血水,草药整片地覆盖上伤口,痛至昏睡。明朝又该拔营或是迎敌。
城墙上的砖瓦是士兵们最爱的东西,进了城便代表着可以休整两三日了,养精蓄锐。
即使是自己,看到城墙也有种心安的感觉——
直到那场大战。
他苦笑着睁开眼。
子衿已经穿整齐了,握着一头湿发烤火。在幽幽的灯光下,少年的脸光滑美好,还未生出或刚毅或沧桑的轮廓棱角。吴钩想,自己或许是羡慕这个孩子的。
他以后的道路,应该与自己截然不同吧。江南习文,江北尚武,何况他虽没有多问,却看出子衿家里不是一般人家,应该是书香门第。他再过几年大概就会在京城的酒楼喝上一壶状元红,成为……大哥那样的人。
“今天我们惨了。”子衿的声音。
吴钩冷不防被吓了一跳。
“每年就放一次河灯,是不能熄灭的。不然愿望就不能达成了。而且,放河灯的日子是不能下水的,否则是会惊扰河神的。”
吴钩倒是头一回听说这样的风俗。“惊扰河神?可是我跳下去的时候,一下子就栽到河底的淤泥里去了啊?河神不会住在这样的地方吧!应该住在更深更远的江流里……”
子衿看着吴钩困扰的表情,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开玩笑而已!江南的水我们谁没游过?又有哪个见过河神了?我命由我不由天!”
“只是兆头毕竟不好。反正,今天我是不能进家门了。让我睡这里吧,要是家人知道我落水了,就惨了。”
两人抵足而眠,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