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情书——楚枫岚【完结】(10)

2019-06-09  作者|标签:楚枫岚

他决定让他这么多“误会”上几天。若不教他误会到底,恐怕那个傻子还是想不明白的。

第8章

宋致白虽是这么下了决心,到底却也没让那“傻子”琢磨太久,等到周六仍是照例去了央大,反而比往常来得都早了些。程慕言走到门口,打眼就见宋致白大衣领口半竖着,手插在口袋里,正斜靠在车旁,微微含笑望着自己。他心里狠狠跳了跳,跟着浮出股说不清的滋味,竟似有点生气,却又知这是十足没道理的事,也只能若无其事走近前:“怎的今天这么早?”宋致白微笑道:“天气冷,怕程少爷等着。”说着打开车门让程慕言坐了进去,自己绕到驾驶位也上来车,方侧过脸瞧着他笑道:“怎么,还不愿意早见我?”

程慕言望着这笑意略一默,终于忍不住道:“怕你忙,耽误你交际应酬。”宋致白“哦”了声,挑眉轻笑道:“程少爷放心,别的人在别的日子都应酬过了,好留下今天——”他微微俯首过来,凑在他耳边低低道:“专门来‘应酬’你。”

他气息扑在耳边,燎得程慕言脸上腾地红了。一半是因这举止过于亲昵,另一半则是因他话里隐晦的解释:那赵小姐与别人一样,不过都是生意上的来往,倒唯有自己是不同的——这念头一起,周身燥得更厉害了,他忙暗自骂自己胡思乱想。然而跟着他却更惊觉,正因这份胡思乱想,几天来笼在自己心里的那块黑影子,竟是烟消云散了。

这发现教他越加惭愧不安,一路上只默默垂目坐着,似乎生怕一个管不着自己,再说出什么不应该的话来。其间宋致白对他说了句什么,他也没听清,只转眼怔怔看着他;宋致白无奈笑道:“想什么呢?——我刚才说,下礼拜一我得再去趟西安,怕到元旦前才能回来,这段时间你不用等我了。”程慕言忙问道:“你怎么去?现在交通也不安全。”宋致白道:“我跟经济部的一架军用飞机去,决计出不了问题。”说罢转脸瞥了他一眼,轻轻笑道:“你就放心吧。”程慕言“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心里却想,或者他离开一段时间也好,正教自己把一切想想明白——而只要这人还在跟前,对自己这么笑着随便说句话,自己便全都糊涂了。

他如是盼着宋致白离了眼前,但等那个周末一过,心里却更懵懂混沌,总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好友赵正春见他整日魂不守舍,笑他是看中了新入学的校花,只怕是患了相思病。程慕言回敬了句“草木皆兵,以己度人”,一壁心道这小子怎么想到这上头,根本全不对路——然而他心底忽然一顿,竟隐隐地虚空起来:或许这诊断也并非全然不对。或许,自己真是在想念某个人的。

原来所谓的想念,就是这般滋味:就像这山城终年不散的浓雾,不留缝隙地填满整个世界;眼里的一切都是模糊淡远的,唯有雾的深处隐隐藏着的那个人,与自己如此遥远又贴近地相对。

他坐在教室窗边,转眼望着窗外的一株大木棉。正是隆冬,苍绿色的叶子全凋尽了,只余一条条枝桠舒展如铁。倒不觉得萧瑟,许是因知道等到明春天暖,这秃枝上便又会绽开簇簇新花,色殷如火——这一霎他只觉草木也非无情,所谓“一岁一枯荣”,就正如同人生的每次久别重逢。

他唇边噙着点不自觉的笑,自顾自的出神,全没察觉周遭人都在纷纷热议着什么。直到坐在后头的赵正春推了他一把:“还愣什么?走罢。”程慕言怔了怔道:“去哪儿?你不上课么?——刘先生倒还没来?”赵正春惊疑地瞪着他:“怎么刚才他们说的你全没听见?刘先生今天不能来了——他哥哥就在炸毁的那架飞机上,他回家办丧事了。”他心头突的一惊,急忙问道:“什么飞机?——怎么炸毁了?”

“是今天早上从这边儿去西安的一架军用飞机,据说还是哪个部的专机呢,才飞到陕西就被偷袭的敌机炸了……”赵正春话未说完,程慕言只觉脑中轰然一响,全身的血立时都涌进胸窝里,一颗心胀得直要炸开。

他一把推开赵正春,慌促几步冲出了教室。清冷的风直扑扑打在脸上,腔子里却似滚着一道炽热钢水,要把心臆肺腑都烧焦灼化了。他脑中空洞一片,茫然走出了学校,大门口车来人往,却独独不见了那个人——恐怕是再看见不他了。

这一霎似惊天骇浪汹汹四起,所有关于宋致白的记忆都向他席卷过来——他斜倚在车旁,微笑着望着自己走过来;他举伞站在漆黑的夜雨里,昏黄灯光将他的人塑成一道清削的影;他就贴近在自己跟前,近在咫尺,呼吸相闻,身旁的歌声低低流淌,翻覆吟叹着“相见不恨晚”。

然而到底是相逢太晚,一切还未开始便都结束。那个人在他心底扎根,在最隐秘的角落密密爬成一张严网,他不曾知觉,直到这场大火骤然而起。他唯有眼睁睁看着熊熊烈焰将所有化为灰烬,却无处呼喊,挽救不及。

他不记得道别那日可曾说了“再见”,岂知却是再也不见。原来人生的每次分别未必都有重逢,尤其在这个慌乱流离的年代,哪怕最平凡的一个道别,都可能成为永诀。

可是教他怎能甘心。他怀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混混沌沌地坐上那辆开往道门口的电车。已是华灯初上,车头后望镜里反射着灯影人群,都随了车身的行进颠簸地向后退去,他木然的脸也不住动荡在这片仓惶幻影里;直到车子猛地一停,镜中的方寸世界便彻底颠碎了。

程慕言踉跄着下了车,猛然间只觉胃底剧烈地抽搐着,胸膛被挤压成块窄蹩的木板。他远远避开人群,到路边俯下腰剧烈地咳呛了半晌,最终却只呛出几口酸苦的水。

像是把蒙在心口的那层白翳也吐了出来,他低促地喘了两口气,跟着心中便彻底清明了:如果宋致白幸免于难,得知飞机坠毁的消息,必然会去通知自己的;然而却没有消息……没有消息便足以证明,那仅存的侥幸是不存在的。

他伸手抚住路边的法桐,指头抠进糙硬的树皮里,久久都抬不起头。

宋致白开车匆匆驶出大街,转过街角时无意间一瞥,正见一个人伛偻着身子站在树旁,后背剧烈地抖着,像是害了大病一样。

他怔了怔,跟着猛地刹住车。他推开挡在自己前头的人,匆匆几步跑了过去,还没到跟前便大声喊道:“——程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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