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知这一日忙碌碌过下来,这桩事始终梗在心头,就跟薄阴天蒙在天边的云层似的,影绰绰地让人不安又心痒。眼见将到傍晚,程慕言却忍不住又想,头两天才提了这档子事儿,自己若假装不记得,未免过于不近人情。何况那晚又累得他 “程门立雨”那般久……程慕言心里笑了下,只觉得今日必须去看看那个人了。当然也只是去“看看”而已——宋致白若有安排应酬,自己横竖与那些人说不上话;若是他自己也忘记或忽略了,那么至少让他知道还有一个人惦记着……他告诉着自己,只是要去看他一眼,说上句祝贺的话。
宋致白的公司他并没去过,只是闲聊时听他提过一次,也记不太真切了。程慕言努力回忆着那个地址,心想若找不到也就算了。然而一壁这么想着,转过念头来却又担心宋致白外出不在。这一路电车行得晃晃荡荡,他满腔心思也被颠地翻来覆去,总没个安定。好容易到了道门口,他下车一眼见看见对面街口站着的人影,心口猛地跳了跳,跟着一切才都落了实处。
这一刻心情竟是格外的轻快。他疾步走过去,还没到跟前便半开玩笑地叫了声:“大表哥!”正在低头开车门的宋致白闻声转头一看,登时怔了:“你怎么找来了?”程慕言笑道:“这不是来给宋公子祝——”话说一半,便发觉宋致白神色似有些讪讪的,再转眼往他身侧一瞧,才看见车旁还站着个年轻女人。程慕言一时愣得说不出话来,只听得宋致白道:“这是赵胜男赵小姐,我的好朋友。”又转而对赵胜男道:“这是我表弟,程慕言,正在央大读书呢。”
这赵小姐看着程慕言略一点头,微笑道:“程先生,幸会。”她看来总有二十七八岁年纪,外头披着黑色呢西式风衣,貂毛披肩里露出半寸高的旗袍领子——自从抗战后大批权贵家眷内迁,上海南京的开化撞上内地的保守,重庆便渐渐形成这种矛盾的衣着风潮,真正的中西合璧,土洋结合。然而这身装束落到她身上却并不显得突兀,大概是因这赵小姐生得高挑端丽,分外压得住阵场。这般和宋致白站在一处,看来倒真是漂亮般配的一对儿。
程慕言回过神色,也微笑道:“赵小姐,真是幸会。”赵小姐含笑望向宋致白,道:“既然这么巧,今晚教程先生一起罢。”程慕言忙道:“不必了,真不必了——你们请便,我也还有别的事。”大概是他拒绝地过于断然了,宋致白眉头微一皱,对赵小姐道了句“抱歉”,便向他走近两步,低声问道:“怎么了?——找我有事儿?”程慕言道:“真没事儿,我就是凑巧路过。你先忙,我也该回去了。”宋致白心知他绝非“凑巧路过”,但当着别人也实不便细问,只得道:“那行,你先回去,周末我去接你。”程慕言笑着应了声“嗳”,又道:“你快去罢,别教人家久等了。”
他站在原地,眼看那部车子渐渐行远了,才独自慢慢往电车站走去。大概是天黑了的缘故,来时倒没觉得这般冷,此时寒风透过领口直往胸窝里钻,刺在身上像无数根细针,手心却满满攥了一把燥热。他一壁顶着风走,一壁暗笑自己多事:宋致白怎么可能没有个为自己庆生的人呢?即便没有知心的朋友,还会有他喜欢的女人。看来自己一向是误会他了,一向都是。
此番他倒是真误会了宋致白。他与赵胜男的关系并非完全如程慕言所料想的那般。这位赵小姐门第显赫,其父本是党内实力派的元老,与沈部长有深交,后因派系倾轧愤而下野,学做范蠡翁,然而其在高层的影响力仍是不容小觑。只不幸膝下单薄,数年前长子病故后,只得让仅余的女儿回国,协助打理家业。赵小姐人如其名,难得的精明强干,很快便成了赵父的左膀右臂,一时被圈内捧为花木兰似的人物。赵宋两家本就有生意往来,再加上沈部长的私交,联系就更亲密了。宋致白也得承认,自己才开头接手家业时,委实得到了赵胜男不少帮助指点,算来是欠了很大一笔人情。但他同样也清楚,这笔人情是决不能用感情来还的:倒不是在乎她大了自己两岁;只是娶太太与交朋友是两回事,他虽心里感谢和佩服这个女人,却万不愿把这“胜男”请回家胜了自己——在这一点上,宋公子倒是十足的恪守传统。
抱定这点心思,宋致白再与赵小姐打交道,拿捏谨慎得如同中美外交。他这种态度赵胜男看在眼里,对他的心思如何不一清二楚,却仍是不焦不急:都是生意场上的人,最擅长和习惯的便是权衡时机与利弊。现下他尚不甘心,无非还是因年轻贪玩,等过个两年尝够滋味,自然就想清楚她才是与自己最合适的。于是一个是胜券在握,守株待兔,一个却佯装懵懂,顺水推舟,几年晃悠悠拖下来,渐渐形成了一种最亲密又最防备的默契关系——借了生意的遮挡,暗在私情上施展攻防,你来我往,心照不宣。比如今天明明是就从囤买黄金的事情谈起,临了赵小姐却半真半假道:“今晚若请我吃法国菜,这批金子我再多入股三成。”宋致白也只得笑着表示惟命是从。
其实整个重庆也就嘉陵宾馆一处能做点像样的法国菜,两个人早来过多次了,侍应生已熟得将其口味倒背如流。然而这晚宋致白却是少有的心不在焉,赵胜男和他说话,有两次竟怔了一霎才回应。赵胜男轻轻晃着手里的高脚杯,望了他片刻,微笑道:“怎么你今晚好像另有心事?”宋致白微一怔,便也笑道:“何敢。有幸陪赵小姐吃饭,自然整副心思都在这里。”赵胜男道:“刚刚忽然想起今天该是你生日,正怕早就是佳人有约,那倒是我不作美了。”
宋致白心里一动:他明白方才程慕言是为什么来找自己了。他转脸了了眼窗外夜色,眼底不觉浮出点笑意来;对面赵胜男细察他神色,含笑问道:“看来是我猜中了?”宋致白笑道;“真是捕风捉影的,你总是喜欢这么消遣我。”许是为了让她相信,他语气里格外带了些亲近的意思。赵胜男心里略微舒服了些,也半真半假道:“幸好,不然我简直要嫉妒了。”
这“嫉妒”两字特意用了英文,仿佛是清末洋人签下的停战协定,随时都可以撕毁不做准。宋致白微笑望了她一眼,配合地表示明白这不过是句“玩笑”,心里却清楚她是真露了行藏。这叫他不免有点意外的自得——这场消耗暗斗到底是对方先输了一招。可见两军对垒,最怕的便是中途岛上的第三方。想到这里,他眼前又浮起程慕言临去时的语态,情知他必然是误会了。但他却已不着急去解释——不解释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