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他停下了笔,一时再不知该写什么了。所谓关于“夸大”“情况稍好”之类的猜测,也不过是对自己的安慰。眼下这种形势,彻底的封锁隔绝,实在是得不到一点确实的消息。原来有时“隔岸观火”,才是人生至深至重的无奈煎熬。
其实这场灾害已经持续了两三年,种种消息也不是到今日才看到。只是晚饭时因为令琛挑食,婉贞被磨得没了耐心,絮絮责备道:“一桌子菜都没你中意的,有了排骨又要鱼,真该把你放在穷乡下,白米都不给你吃饱!”一旁令玫也好事帮腔:“不然就空投到大陆去,报纸上说那边不知饿死了多少人呢!”
她离开大陆时才不过两岁,对故土自然没什么感情,学校教育又难免有些倾向。因此说到海峡那边的灾荒来纯是看热闹的心态,滔滔不绝卖弄起听来的种种传闻。宋致白默默听着,脸色不觉阴沉下来,放下碗筷便起身离桌。婉贞见状忙使个眼色止住她,压低声音埋怨道:“这么大了还没个脑筋!你小姑姑还留在大陆呢,你说这些是故意教你爸爸难受?”令玫自幼受宠,向来是不畏惧父亲的,只吐了吐舌头笑道:“那么更该庆幸爸爸带我们走了,不然还不是一起挨饿。”
话虽如是说,晚饭后她还是悄悄溜进书房,见宋致白正坐在桌前出神,便走过去一把揽住他脖子,低声撒娇道:“几句话你就生气了呀?那我以后吃饭时就当哑巴。”宋致白合上记事本,转脸瞧着她含笑道:“何止吃饭时乱说话,你这张嘴就没个让人清静的时候。”令玫见他确实没生气,就把脸蹭在他肩膀上,问道:“爸爸,你刚才想小姑姑他们了?”宋致白怔了怔,道:“谁告诉你的?”令玫只是狡黠地笑着,又道:“我猜爸爸一定是在想,从来都没吃过苦的人,这样艰难的日子怎么过呢?”宋致白默然半晌,松开握着她小臂的手,低声吩咐道:“……去找你弟弟玩罢。”
其实也不是没经历过艰难乃至凶险的日子。但因为是一起度过的,再怎样的艰苦到如今想来也有种心酸又醇厚的回味。就像一杯陈年的酒,被岁月层层地过滤沉淀,连最终留下的苦也变得绵长温存,成为私密的珍藏。
那时正是民国三十四年,抗战进入最后一个年头。或者是困兽犹斗,日军的经济封锁和物资掠夺更是变本加厉,又加上连续两年旱灾,国统区的物资出现严重匮乏。又由于日本特务组织针对国统区开展“金融战”,大量印制伪币输入国统区,兼之央行为扩充军需而多发法币,内外交加导致整个大后方物价飞涨,币值一贬再贬,生活程度胀得了不能想象的地步。不过平民百姓日子再难,难不到达官显贵身上,宋家自然不至于受影响,只是宋捷文爱惜声名,特意嘱咐家里日常要注意节俭些,好歹做个与国民同甘共苦的样子。
程慕言原本每周还回宋家一次,如今倒渐渐不常回来了:一来自从两人有了关系,每回跟着宋致白在程美云等人跟前进进出出,总是不免心虚。二来日子越是艰难,他便越是不能坦然受落宋家给的种种好处,只觉得这笔债的利息越发重了似的。他宁肯多留在学校里和师生们一起捱苦——也确实是苦:常常一个多月没有肉食,鸡蛋要三元钱一个,晚饭时常只有碗陈米稀饭。学生里都是二十上下的年轻人,正是贪吃长身体的时候,白天饿得无精打采恹恹欲倒,夜里却贴烧饼似的睡不着。赵正春最惯常的便是在大家都辗转反侧时,絮絮回味当年在家时母亲的拿手好菜,什么葱香饼酱鸭子红烧东坡肉,直说得津津有味口舌垂涎,只恨得一屋人都捣枕捶床地威胁要掐死他。赵正春又笑又辩道:“我这叫‘画饼充饥望梅止渴’,咱又不跟慕言似的,阔亲戚离得近,还有个救世主大表哥!”
他这玩笑也是善意,于程慕言听来却不免难堪。他虽自虐似的不肯常回宋家,却架不住宋致白一趟趟来找自己:或者在他眼里,宋家和宋致白压根儿是分开的,受宋家恩惠是一种负担,被宋致白照顾却十分享受。这一点上,他有种自欺欺人的不讲理。
宋致白大概也是看透他这层心理。只要没有特殊情况,隔一两天便会带他出去好好吃顿饭。不过老是出去也太过招摇,因此多数时候还是径直回去新公馆,吃完也就顺势留下来过夜了。虽然第一次经历并不太愉快,但半年多下来,两人也日益驾轻就熟,宋致白的风月经验又丰富,渐渐程慕言也体味到其中的好处。情事完毕后躺在那人身旁,看着他静静吸烟的样子,只觉心底的眷恋也如他唇间呼出的烟雾,无声无息地绞缠上自己,最终织成一张缠绵的网。这一瞬他忍不住想:原来食色性也,还真半点不错。
这日因为宋致白去了趟成都,两人一个多礼拜没见,宋致白回来后一早就把他接回家,又特意叫了那家苏州馆子的菜。因为物资奇缺物价飞涨,但凡像样的馆子都要价绝高,倒真有“千金珍馐”之感。程慕言心知宋致白是专为自己,暗自感动,嘴上却毫不领情:“还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宋公子这么款待可教在下怎么受得住。”宋致白也不气,反笑道:“还受不住呢,口水都快滴我碗里了——程少爷您这算得了便宜又卖乖吧?”程慕言笑道:“这就叫‘受之有愧,却之不恭’。”
虽然这么扯了半天贫嘴,程少爷真坐下开吃时可没半点“有愧”的意思——本来就是挨着饿,家乡菜又特别对胃口。宋致白看着看着就放下了筷子,点了根烟默默又看了会儿,忽而问道:“怎么,在学校吃不饱?”程慕言正大口喝着汤,头也不抬道:“就现在这样,学校那么多人,哪能都吃饱——我们有个老师讲着课就饿晕了。”又笑着把赵正春的每晚节目绘声绘色学给宋致白听。对于在学校的困境,他倒是从没刻意瞒过宋致白,反正也瞒不住,此外潜意识里多少还有点故意招人家心疼的恶劣心理。宋致白听了几句,也没说什么,只是将自己跟前的盘子又推了过去,淡声道:“慢慢吃。”
等到了晚间上床,吃饱喝足的程少爷舒舒服服靠在床头,就着台灯翻看带过来的那本《理性与民主》。宋致白从浴室里出来上了床,从后头搂着他看了半晌,便将手伸进被子里,轻轻勾开了他身上睡袍的系带。程慕言自然知道他要干什么,却故意拿书盖了脸不理他,可只觉那只手抚着自己腰线直往下走,越伸越不是地方,探到哪儿都撩惹得皮肉浮上一层酥麻。程慕言忙一把按住了,忍着笑道:“别捣乱!没瞧人家正看书呢。”宋致白眉头一挑道:“哪儿捣乱了?你看你的,我就看看这些日子不见你瘦了没有。”话说这么说,手上却专门挑弄起那一处来,程慕言脸上涌上一股红热,被下的肌肉已然绷紧了,耳边只听宋致白轻笑道:“别的地方大概是瘦了……怎么这儿倒越来越‘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