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便顺着石阶往下走。早春犹是寒意料峭,一路也不见什么人,两旁松枝还是苍青色,却也在针尖泛出一丝新鲜的绿,偶尔划在脸庞并不疼,唯有种撩人的刺痒。程慕言微低着头,默默走在宋致白身旁,忽然想起那个下雨的晚上,他独自匆匆跑上这道石阶,心里却惦记着后头那人可还看着自己……难道那时就有点喜欢了?未免荒唐,当时明明还躲了他很久。可人心总是不讲理,尤其在感情上最爱朝令夕改,只因现在已是喜欢上了,于是回忆起当初的每时每事,都觉得情意暗生,无限的从容欢喜。这么想着,这点欢喜不知不觉从心底爬上来,成了缀在唇边的一缕浅笑。
他正在出神,就忽然听见宋致白道:“我刚才去校长办公室了。”程慕言一愣,头个念头居然是宋致白可是去找校长批准自己休学。宋致白道:“放心,我就是去给你们学校送了点东西。”程慕言愕然问道:“什么东西?”宋致白转脸看了他一眼,轻笑道:“等中午吃饭时你就知道了。”
程慕言不觉怔了,停在台阶上一时迈不出步。宋致白却不理他,自顾继续往下走,等他回过神来已落下一大截。程慕言忙两步追了上去,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停了半晌才呐呐道:“其实你……不用这么着。”
宋致白回头了了了他,笑道:“你当我愿意?谁叫程少爷非要‘同甘共苦’呢。”程慕言心里翻涌上一股热,更加不知该说什么,只暗中扯了扯宋致白袖口,涎着脸笑道:“大表哥可真是好人。”宋致白瞥着他嗤道:“宋某受不起——仅此一回,下不为例。养你一个还行,养几百号人我可受不了。”嘴上虽这般说,却翻手就势把他的手给握住了。程慕言下意识地挣了挣,转眼瞧见宋致白低垂目光望着脚下石阶,眉间唇角却隐隐敛了抹笑意,手上力道便全软了,任由他握住不放,心里却打鼓似的越跳越急。
两人都不再说话,就这么握着双手一路走下石阶。校门前有不多几个人匆匆走过,程慕言忙从他掌中抽回了手。宋致白走到车前打开门,拿出一个大纸包递给他。程慕言打开一看,里头是两桶印着英文的军用压缩饼干,又听见宋致白嘱咐道:“这个吃的时候必须兑上水,不然吃过量可不是玩儿的……记住没有?”程慕言抬眼望着他,点了点头。想必是春日暖阳太刺眼的缘故,他只匆匆看了一霎便慌忙低下头,眼底已有点酸热。
这个人对自己的好,他从来是知道的,只是想不到会好到这地步:物质上的支付或许不算什么,他却肯这般为他想,迁就他的迂谬固执,甚或为他一句话照顾到全不相干的人。自从父母去世,他再不记得还曾有谁这般无限度地溺待过自己了。
宋致白见他一味低着头不说话,情知是真触动了感情。老实说,他此番行善也不全为程慕言,央大是国立第一高等学府,挂名校长就是蒋中正,如此雪中送炭也是结交高层的手段,对宋家和沈部长声名亦有利。但花钱铺路办法多得是,若不是因程慕言,他也不必非得选这最为事倍功半的一项。
好在这人十足领情,自己苦心总没白费。宋致白瞧着他这副态度,心底不觉一动,一时竟直想吻他。因为周围过往人不断,只能强忍住了,只是低头微微凑近他耳边,轻声道:“别感动了,我也不光为你——要真饿瘦了,我抱起来不舒服。”
程慕言给他说得满脸通红,抱了饼干桶呆立原地,愣愣地眼看他转身上车,临走又撂下一句:“周六我再来找你。”
第12章
孰知却险些后会无期。这日还未到周末,天才亮宋致白便被沈部长一通急电叫醒:“……有消息两小时后日军要大轰炸,快和家里人都到我这里来!”他心里一凛,立时挂电话回家先知会了一声,披上衣服便开车直奔老公馆。其实自国民政府迁来重庆,为了瓦解国民抗战意志,日军隔三岔五便对陪都进行战略轰炸,几年下来山城已是半壁废墟,民众对不时响起的空警早已习以为常。只是近来随着战局扭转,日军空袭更是变本加厉,歇斯底里,日前竟连轴心国的大使馆也未能幸免。因此一听到沈部长口气急惶,又叫一家人速来政府高官所在的特殊防空区,宋致白便知此次空袭非同小可。
他匆匆赶到家中时,一家老少连同管家佣人都已收拾停当,家里的两部汽车也都开了出来。宋父正犯着痰喘,给大清早的寒气激得不住咳呛;程美云一手扶着老爷子,一手搂住女儿和娉,见他过来忙道:“大少爷,老爷这样子……”宋致白皱眉疾道:“先上车走,舅舅那边有军医——快点儿!”说着上前扶住父亲,连同和娉母女先上了头一辆车,又回头催促剩下的众人。宋捷文咳得几乎喘不过气,仍自手扒车窗厉声催喝儿子:“你都别管了,快上来!——就差你了!”孰不知这句倒提醒了程美云,一把抓起他胳膊失声叫道:“呀,阿康!阿康还在学校里啊!”
宋致白心头猛地一沉。路上他还想起程慕言来,然而央大和宋家恰是两个方向,他总不能先抛下老父不管,一时只能幻想他恰好也回了家。现下给程美云这么一喊,他心里也不禁有些急乱,匆匆安排众人都上了车,又吩咐了几句司机,便对宋父交待了句:“我还有点事儿,办完就过去!”说罢便转身上车,直奔央大。
若是往常无事,从宋家到央大至多半个钟头;但宋致白行出不远,凄厉的防空警报便已拉响,街上顿时如同炸了锅似的,乱纷纷的人群携儿挈女,潮水般涌向较场口的防空洞。宋致白正是逆行,一不留神几乎接连撞着人,只能放缓了速度,一壁还要留心程慕言可也夹在人群里,又想起去年较场口防空洞闷死了一万多市民的惨案,心里越发急得直蹿火。这般跌跌撞撞好容易到了央大,只见门口也是挤成团乱麻,皆是奔往防空洞的师生。宋致白挤进这蜂拥的人群里,大声喊着那人的名字,回应的却只有一片噪杂纷乱的叫喊。撞面而来的脸孔皆是一般的年轻,一般的急慌,绵绵不断的,渐渐在他眼前化成混沌模糊的一团。
宋致白持续地寻找呼喊着,纷纷人流自他身边掠过,一个阴惨的念头却慢慢爬上了后背——他忽然间竟直觉今天是找不到程慕言了,全身蓦地冰凉,头脑却胀得嗡嗡作响。他闭上眼睛,深深喘了两口气,正要接着再开口喊他,忽然就觉得一个身体直撞到自己胸前:“——你怎么来了?”
宋致白一把抓住了他,这一刻他简直恨不能把这人生生撕碎了。他将他死死勒在手臂间,厉声喝道:“快跟我走!”挟着他就几步上了车。路上人迹已少了许多,他将油门一踩到底,只管急速往国府的方向冲。孰知仍是太迟了,才转过中兴路就远远望见街口已扯上了一层铁丝路封,后头是一队士兵持枪把守——国府防空区已封锁戒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