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燃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望着氤氲散开的白雾继续盘算计较着。不知几时那赵妈走近屋里,把个烟灰碟子捧到她跟前桌上,笑嘻嘻道:“记得当年大小姐在家时,是不吸烟的。”宋和娴冷冷瞥了她一霎,并不搭理,赵妈却自顾道:“可是呢,一晃都快十年了,大小姐肯定要变的,就像家里这些人变到什么地步,怕是大小姐也想不出的。”宋和娴皱皱眉,问道:“赵妈,你想说什么?”那赵妈却笑着瞟了她一眼,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宋和娴起身抓起手包,夹出几张钞票丢在桌上:“有什么,都说了罢。”赵妈眼望着那钱,轻轻道:“大小姐,我都六十多了,还要养老攒棺材的呀。”宋和娴冷笑一声,又抽出两张大票扔过去。赵妈迟疑了一下,方道:“我告诉大小姐这些,并不是为别的,只是怕他们串通起来,单教大小姐和大少爷吃亏。”宋和娴“哦”了声,眉尖轻轻一挑;赵妈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切切道:“老爷去世的那晚上,我去找大少爷……”
她眉心微微皱着,眼色越加凝重起来,听到最后却咬着下唇哼了一声,冷笑道:“原来是这样!”她又深深吸了口烟,手上气得直发抖,偌长的一段灰全落在桌布上。赵妈犹自絮絮道:“实在是看不过啊,大小姐,他们这样串通了来坏大少爷——”宋和娴蓦地打断道:“别说了!——这事情不准再告诉别人。”说罢将桌上的钱全丢到她跟前,夹烟的手指点定她又道:“多一个人知道,我就赶你回乡下去。”她打发走了赵妈,手支在额上寻思了半晌,心头更是气恨,一个主意却渐渐拿定了。
这时恰到了中午,张妈来请她下去吃饭,被她脸色不善地斥了句,只得讪讪得退下去了。因宋致白又不在,便转回头禀知程美云:“大小姐像是身子不舒坦,说是午饭不吃了。”程美云半月来痛累交加,倒真是身上难受,正吃了药想睡一会儿,闻听后只得披衣起来,吩咐道:“把饭菜盛出份端上去,跟我一起瞧瞧大小姐。”说罢便硬撑着上了楼,进门对宋和娴笑道:“大小姐是怎么了?可是现在吃中餐不习惯了,想吃什么大小姐说一声,我教他们另预备。”宋和娴正要找她发作,听了这话非但不领情,转过脸眼角儿瞥着她,冷笑道:“倒要你来给我安排?你倒是真当了这个家了!”
程美云脸上一僵,还是忍住不回应,转过身去便要走。宋和娴哪容她走脱,两步过去挡住了门口,狠声道:“别以为你哄住了老的,又哄住小的,宋家便由得你做主了——就是这家男人都听了你的,我妈还在天上盯着,我也还在这里呢!”程美云听她话音,竟是疑心自己和宋致白有些首尾,顿时脸色煞白,半晌才颤着嗓子道:“大小姐,老爷尸骨未寒,和娉也还要做人——大少爷跟我可是清清白白,你不能这么红口白牙……”
“清白?”宋和娴咬牙笑了声,手臂蓦地一伸,尖红的指甲血滴子似的直戳到程美云脸上:“可真是好清白!你一头绊着老爷子,一头教自己的什么侄子巴上我弟弟——你们姓程的到底还要不要脸,也不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只管往宋家男人的床上爬!”程美云只觉一声炸雷落了地,直惊得失魂落魄,喃喃低道:“阿康?——不,他不会。”然而恍惚间忆起之前种种蛛丝马迹,却情知那“很会”。
她闪开宋和娴,呆怔怔地就往外走,两腿又沉又软。宋和娴见状一把扯住她胳膊,眼睛直逼到她脸上:“这丑事不说清楚,你别想溜!你给我说,你们姑侄两个是怎么哄着我爸爸,又哄我弟弟——爸爸是不是被你们生生气死的……”程美云正往回扯着手臂,忽然听见有人叫道;“妈!”原来是和娉在楼下听见动静,奔上来正看见这一幕。程美云眼见女儿满脸惶然望着自己,登时又惊又痛,猛地一把推开宋和娴:“——你放开我!”宋和娴一步没站稳,踉跄间肩头正撞向一旁端着碗碟发怔的张妈,滚热的汤水全泼了出来;程美云捂着脸惊叫了声,身子一软直向后折去,顺了楼梯一路滚到和娉脚下,一动不动了。
和娉呆了好一霎,方“哇”得一声哭了起来,扑到程美云身上连声哭叫“妈,妈!”宋和娴两步跑下来,见程美云躺着地上两眼紧闭,有出气无进气的,心下也着了慌,忙转头对张妈喝道:“还愣什么?——快通知大少爷!”
等到宋致白安排将程美云送进中央医院,人已经昏迷不醒了。接治的汤姆逊医生是美国人,说话行事都是西方的直接坦白,又和宋致白有点私交,因此极干脆地对他交待:“她本身就有慢性肝病,贫血,这次剧烈撞击又造成头颅内淤血,非常麻烦。当然也可以手术,但成功的机会很小。”宋致白问道:“如果不手术呢?”汤姆逊做了个摊手的动作:“也可能会好。那要看上帝的意愿了。”宋致白暗中冷笑,心想做医生的一旦信仰上帝,简直是贩枪火的又开棺材铺。汤姆逊又道:“不过是不是进行手术,决定都在于您。”宋致白摇头道:“这个决定我不能做。”汤姆逊奇道:“她不是您法律上的母亲么?”宋致白不答,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后者无所谓地耸耸肩,表示很难理解中国旧式家庭中的复杂关系。
宋致白打汤姆逊的办公室里出来,拇指抵着额角站在走廊窗口前,只觉得头闷沉沉地疼:实在没想到能闹成这地步。宋和娴当然不会给他全说实话,和娉又惊又吓,哭得也说不出什么,但几下里一对照,他便猜知了大概。他早看出宋和娴在遗产问题上十分不满,早晚怕要闹腾一场,谁知竟险些出了人命。到这地步,始作俑者心虚退缩了,烂摊子却全撂给他收拾——她到底是他的亲姐姐。
他挂上了电话,慢慢走到医院楼前。午后晴阳打在青灰色的水门汀地上,折进眼底是一片刺灼的白。他缓缓闭上眼,想起待会儿等程慕言赶来,自己要对他说一个怎样的慌,喉口就紧得发酸。
第18章
实则自从宋老爷子病故,程慕言便自己回了颐和路。他并非不想在这情况下多陪陪宋致白和程美云,但一来丧事期间人事烦杂,宋致白已然是疲于应付,自己留下只怕反给他多添麻烦;二来宋老爷子一去,自然要涉及后事遗产,宋家那位大小姐正两眼直盯着程美云母女,他若在旁正是落人怀疑。思来想去,宁肯让宋致白误会自己不够体贴,也断不能沾上瓜田李下之嫌。为了筹备后事方便,宋致白还留着老公馆,每日应付得焦头烂额,也抽不出时间来见面。程慕言虽有顾忌,不便探问,但心里如何能不挂念,这日乍一接到宋致白电话,心热得几乎要跳出腔子,然而才听得对方说了两句,胸口便像砸进去块冰坨,只能木然答道:“好,我就到——马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