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和大姐说话?”宋和娴给他骤然喝止,当下一惊,跟着怒气也冲了上来,扬声怒道:“行啊,我管不了你,你也不用我管!你愿意和那个姓程的男婊子鬼混,就大可去混,我只提醒你,妈可还在天上看着你!还有舅舅,我看你在他面前怎么说得过去!”说罢便转身往门外走,心里已在想见了舅父该如何说辞。忽然却听见宋致白冷冷道:“你想要多少?”
“你说什么?”宋和娴心里“咯噔”一声,转身作色道:“宋致白,我可是你亲姐姐!”她是真动了怒气。宋致白却只是漠然望着她,半晌才嗤的一笑道:“就是因为你是我亲姐姐。”说罢走到书桌前,掏出支票簿子,拧开钢笔又抬眼看定她:“说罢,到底要多少。”宋和娴抱紧手臂,神色紧张地打量着他,少顷一咬牙,低声说出了个数目。宋致白也不说话,匆匆几笔签完,“哗”的一声撕下支票。宋和娴下意识伸手去接,他把支票夹在指缝里,看定她眼睛,一字一句道:“以后凡我的事情,宋家的事情,你都不能管。”
宋和娴脱口叫了声:“致白!”临到舌尖的话却说不出来,只能下死力咬住。那窄小的一片纸拈在他指间,像把薄而锋利的刀,冷静地等她达成这交易。宋和娴知道只要接过它,她和他之间,和宋家之间的亲缘就都切断了——这是她最后仅剩的一点情份,她得选择要不要用它来换钱。
她忽然冷瑟瑟地笑了,一伸手扯过那张支票。宋致白低头收拾着东西,一壁淡淡道:“我要出去几天,到时就不送你了。”言下之意,是要她在自己回来之前就走。宋和娴双眼看着他,忽然走过去抱住他肩膀,冰凉的嘴唇在他额角上微一点触,低声说了句:“保重。”便决然推开他,掉转身仰头走了。
第二日她就订好了回美国的船票。宋致白给她的支票是国内银行的,只能先转到渣打去。她担心离国多年,人事不熟受欺骗,宋致白又未必肯理,思来想去,便给戴铭诚打了电话。后者迟疑了下,倒是爽快答应了,转过天便陪她去银行找人转汇。实则她此次奔丧,戴铭诚来宋家慰问时也见过面了,但单独相对未免仍别有分感慨。办完事从银行里出来,戴铭诚微微退后她半步,两人默不作声地走着,宋和娴忽然低声问道;“你有事么?如果不急,陪我坐会儿好么?”戴铭诚看她一眼,点了点头。
两人便走进路边的一家咖啡馆。里头人不多,三三两两的顾客皆是悠闲姿态,戴铭诚因为出来前才去部里参加会议,身上一丝不苟地穿着军装,看来很是显眼。宋和娴望了他片刻,忽然凄清一笑,低叹道:“时间过得多快——铭诚,你长成熟了,可我老了。”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看着她。阳光透窗而过,清水似的洗涤过她的脸,连眼角隐约的细纹也纤维毕现。三十多岁的女人总有种回光返照的鲜艳,就像开到极处的牡丹,是教人心惊又心疼的最后的美。他垂下眼睛,却听得她又低声说道:“在国外,我时常想起那几年,想起你……想到如果我当初不是那么任性,我们——我们又会是什么样的。”
也许会结婚,也许会分手。他未始没想过她,却从来不肯设想如果她留下来——她那么决然地走,对当年初涉情味的他刺激实在太大了。戴铭诚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听下去,好在宋和娴想说的也并非只是“假设”。她双眼凝视着他,低颤着声音道:“他在外面已有了情妇,我是早晚要与他离婚的,你肯不肯——肯不肯再等我两年?”
她的婚姻确已名存实亡。但按照美国的法律,先提出离婚的一方在财产上怕要多受损失。所以她必须等,等对方忍不住先提出来。戴铭诚对此自是了然,心想原来她还没有变,依然这般自私而自负。可正是因为如此……当初自己痴迷喜欢的,岂非就是那个自私自负得教人折服的她。
他低下头,眼望着那只白瓷杯。阳光落在浓黑的咖啡上,洒下一晕细碎白光,小银匙子一搅就碎在微小的漩涡里。时间也像这个杯中的漩涡,一晃转过了十多年,他经历了一轮轮战火离乱,生离死别,可她却还是那个人,还是搅着他不停地打着旋儿。他终于抬起头,对她微笑道:“好,我答应你。”
不过两年后她并没有归来。戴铭诚却始终信守着承诺,直到他决定赴死,也没有与别人婚娶。其实他何尝不知道,在这个动荡不安的年代,一切久别重逢的约定都是不可靠的。
老话说“情深不寿”,那么薄情的人大概都会活得久一些,宋和娴一直活到下个世纪,才在纽约的别墅里去世了,临终身边只有一个看护。在她给宋致白的最后一封信中,这样写道:“近来身体和记忆都每况愈下,却时常会想起旧事,想起他……我始终不相信那会是最后一面,他到底没有等我到最后。我怕想起他,然而我也知,这一生也只有他,值得我在快死的时候这样想着。”
宋致白反复读着这封信,心头竟生出一种淡淡的庆幸——和她比起来,自己和程慕言,实在要幸运得多了。
第21章
宋致白开车赶到苏州松陵的那个小镇时,已是三天之后了。他倒没着急去找程慕言,而是径直先见了程家的族长。程家也算是这镇上的大姓,牵枝扯蔓得分了好几房,程慕言这一脉人丁单薄,到如今也就剩了他一根独苗,这族长正是程慕言的堂祖叔。小镇风气淳朴守旧,信奉的是“男不犯法,女不再嫁”,程美云当年没名没分地跟了宋捷文,可称得上程门一大家耻;因此几日前程慕言带着骨灰回来,想将姑姑葬入祖坟,便惹得这老人家好一通雷霆发作。只是程父生前在族中口碑人缘极好,他又看不得程慕言捧了骨灰跪在跟前,那般沉默又固执地恳求,最终也只得应了下来,将程美云草草葬在程父坟侧。
孰知这糟心事情才了结,宋家居然自己找上门来。他听宋致白说明了身份和来意,脸上便冷了,只道:“人已埋在程家的坟地里,就不劳宋先生费心了。”宋致白笑笑道:“这些年因为战乱的缘故,家父和程姨的事情拖了下来,原本回南京后就要大办的,但家父又不幸骤然去世,到底没了结这个心愿。程姨离家多年,想回乡入土,做晚辈的只能遵从她的意愿,但她多年来对家父的照顾,宋家上下都是很感激的。”说着将备好的款子推了过去,恳切道:“晚辈若没有诚意,也就不会来这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