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最擅长谈生意的人,没几个来回便将这老爷子说服,爽快接下了那笔钱,迟疑了下,又问道:“这次都是阿康那孩子办的,不然叫他一起来商量?”宋致白起身微笑道:“不必了,起墓的事情就请您老做主了。不过我倒该去看看他。”那族长打发了个孩子,沿着石板路一直将宋致白引到一栋青砖小院前,拍着门板喊了声:“阿康顾,有宁来寻倷!(阿康哥,有人来找你。)”喊完便掉转头跑掉了。
宋致白立在青瓦檐下,才下过一场小雨,瓦沿残雨堪堪滴落到他脸上,打下细细的凉意。他隔着面前这道门,听见熟悉的脚步由远及近,竟是微微地笑了。黑漆门板豁然打开,程慕言抬眼正望见他,立时就愣住了,怔然看了他移时,才呐呐问道:“……你怎么来了?”宋致白微笑望着他,道:“想你了,来看你。”程慕言默默垂下眼睛,倚在门上不语不动了。宋致白却又笑道:“怎么,大老远跑来了,你都不打算教我进屋?”
天色不觉黑了下来。半个凄白的月亮缓缓爬进黑云里,天幕都暗成了深青色,望得久了,眼底就晃着一片灰朦朦的蓝影子。程慕言默默坐在门槛上,站在背后的宋致白看了会儿,便也走过去挨着他坐下:“又想什么呢?”程慕言似是吃了一惊,慌乱地瞥了他一眼,低声道:“……没想什么。”宋致白笑笑,又靠得他更近了些:“那你要不要知道,我在想什么?”程慕言不觉抬眼怔然望着他。宋致白微笑道:“我在想吃的——今天一直赶着开车,到现在午饭也没吃,可真饿坏我了。”程慕言“啊”了声,当下省过神儿来,忙起身道:“我给你弄点吃的,你先等一会儿!”宋致白不禁问道:“你弄——你会做?”
程慕言没答话,只是转身去了里头厨房。他知道宋致白因为总是应酬喝酒,胃气向来不好,饮食一不当心便闹胃疼。他心里不住地自责,见了人只顾想心事,竟忘了问他是怎么来的,吃饭了没有。想着又连忙出来,从暖瓶里倒了杯热水递过去:“先喝点水,暖暖胃。我下点面,马上就成。”宋致白倒也不拦他,端着杯子站在门口,眼看着他为自己进出忙活着,心里就更有几分把握了。
他坐在桌前,一口口吃完了碗里的面,抬头对程慕言笑道:“还行,看来我不在,你也还能把自己喂饱。”程慕言看了他一眼,便垂目望着灯影照耀下的桌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我自己能很好……你可以放心。”
回来的时候他就已想好,要留在家里过一段日子,就当是为程美云守孝。至于学校方面,也只能先办理休学。他很清楚,只要回到南京,自己是绝难忍住不去找他的;只有留在这里,他自幼生长的地方,让故去的亲人陪伴自己,他才有勇气真和这个人告别。
“你教我怎么放心?”宋致白像是没听懂他的话似的,自顾掏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轻声笑道:“出趟门就能忘带钥匙。我要不过来接你,你还能找准回去的路?”程慕言眼望着那串钥匙,只觉得心头一阵阵发紧,憋闷得气也喘不过来——他是苦心铺好台阶,好让两人都下去。不辞而别是自己不对,可他确实没勇气面对宋致白说出那些话,只能临阵脱逃。而现在他却又赶来他面前,吃过他做的面,微笑着说要接他回去。
他就要坚持不下去了。竭力忍了一刻,便抓起宋致白放下的空碗,逃难似的闪躲回厨房里。
宋致白独自坐了一霎,便也跟了进去。厨房里黑洞洞的,程慕言背对自己站在灶桌前,暗青色的天光从顶窗幽幽透进来,映得他肩头似是极轻微地抖着。宋致白走近去,伸臂从背后抱住他,下巴贴上他脸颊,低声说道:“你真不愿跟我回去了?”程慕言默然无语,身子却分明在他怀里打着颤。宋致白更加搂紧了他,一只手捂上他胸口,又轻轻问道:“阿康,你是真不要我了?”
这句话像又一根针扎进心里,正顶在程美云刺下的那根上,每一个字都教它们更往深处钻,豁得那伤口更痛更沉。他直忍得全身的血肉都要绷直僵死了。可那人正紧紧抱着自己,那只手捂在胸窝上,似要穿透骨肉筋脉直接握住他的心脏,捏着它一下下地跳——到底该怎么办?他茫然半晌,最终听见自己艰涩吐出几个字:“姑姑当时……”
“阿康,程姨的事上,我对不起你。”宋致白不待他说完,抢先提了出来。他松开他,退回两步倚在墙上,点上根烟吸了口,便从那天得知程美云跌下楼说起,一直说到如何打发宋和娴走,又怎么赶来说服程家族长重新给程美云修坟起墓,只隐去了宋和娴指责揭露他和程慕言的关系。他语气平淡而直率,没有丝毫的遮盖偏袒,事无巨细,一一坦白。临了低沉说道:“慕言,这事上是我父亲、我姐姐,是我们家对不起程姨,你也应当怨恨。可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是我对不起你。”
他哪有对不起自己?在自己心里,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缘故,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他的头上。他自有他的为难处,程慕言一向都知道。他并非是因为怨恨才要与他分开的,而是因为愧疚。他们的关系加剧了程美云的痛苦和死亡,她拼掉最后一口气嘱咐他离开。她是他的第二个母亲,他但凡对她还有一点良心,就不能违背这个遗愿。
然而这理由却说不口:宋和娴也是他的亲姐姐,他也不过就剩下这么个同胞亲人。为了自己的缘故,他一样也牺牲舍弃了。
“我知道,这一关对我们很难过。可是阿康,你再好好想想。”他之前从未叫过他小名,可是今晚却偏要这么称呼他,像要表明自己和程美云是同等的:“我不想我们就因为这个——因为别人的事而分开。我知道你也不想的。”
程慕言良久没有回答。幽暗狭窄的空间里,两人始终沉默相对着。到最后宋致白默叹了口气,道:“阿康,我不逼你。车就停着门外,我去那里等着。你等明早再告诉我,可要跟我一起回去。”说完便将那串钥匙又放在他手边,默默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走了出去。
到了后半夜,便下起了雨。程慕言坐在空荡荡的堂屋里,眼望着淋漓雨水从瓦沿上挂下来,一声声落在门槛外的石板上,跌做粉碎。屋里又静又冷,止不住的回忆潮水似的从角落里涌出来,每一滴里渗出的都是那个人,都是他的脸,他的笑,他的眼神。周而复始,一层层地卷起心底的细沙,在血肉间厮磨出道缠绵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