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情书——楚枫岚【完结】(36)

2019-06-09  作者|标签:楚枫岚

孰知这却是他大意了,程慕言哪是会轻易放弃的人。也合该凑巧,这一日程慕言才从学校出来,打眼正瞥见一个高个男子从对面塔楼里匆匆走出来。他愣了一霎,待看清来人,忙迎上去叫了声:“戴大哥!”戴铭诚回头见是他,便停步笑道:“呦,原来是‘小东西’!倒是好久不见你了。怎么不和你大表哥来找我?”程慕言笑道:“也是怕戴大哥太忙——何况近来又常常麻烦你。”戴铭诚听得“麻烦”二字,只当是说宋致白要安排他去英国的事,因道:“这有什么?不过你定下来几时要走?”

程慕言唯有笑着支吾过去,迟疑了下,忍不住问道:“关于我那个同学赵正春的事情,不知道戴大哥……”戴铭诚却问道:“什么事情?”程慕言不觉愣了:“怎么我表哥他——没告诉你?”得到了戴铭诚否定的答案,他心下一闷,只得又将赵正春的情形大致说了。戴铭诚低头想了想,方道:“这事情如果早告诉我,倒还好解决些。这样罢,我回去着人查一查,尽快给你回话。”

他谢了戴铭诚,便独自乘了电车回颐和路,一路上满腔的郁抑情绪也随了车行颠簸,跌宕晃荡着几要溢出来。好容易回到家里,天色也黑了,宋致白却不在。他上楼坐到书房的桌前,拧亮台灯,暖红的光线跳跃着掉进眼底,给眼前蒙上一层虚浮的帘幕。隔着这抹朦胧暖光,眼中熟稔的一切都显得陌生而不真实——大概忽觉自己都把握不住的缘故。

他等了很久,或者也没有多久,便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落在楼梯地毯上。宋致白走进来摸了把他的头,笑道:“今天没出去?这么老实地在家等我,倒真难得。”程慕言默了默,道:“上次说的赵正春的事情,戴大哥那里有消息了么?”说时眼睛直望着他。宋致白靠在桌旁,低着眼睛松开领带,无所谓道:“你怎么又想起来了?不是说这事儿得等等——我前两天才问过他,你戴大哥最近太忙,还没腾出功夫来呢。”程慕言道:“真的?”声音强忍着没有打颤。宋致白瞥他一眼,笑微微道:“真的啊。怎么,你还不相信我?”说罢低下头,在他眼睛上沉绵地落下一吻,柔声道:“连‘大表哥’都不信了,你还能信谁啊?”

如果是连这个人都不能相信了,自己还能信赖谁去呢?程慕言心知,正是因为一向那么信任和依赖,才更觉真相揭开后的失望和悲哀。就像在寒夜里跋涉已久,终于摸到了熟悉的家门,孰知那扇门洞开之后,一应习以为常的温暖安全都不见了,入目唯有残月剩星下一片荒原稀草。这一刻涌上心来的不是被欺骗的愤怒,而是被遗弃的哀凉。

他无意识地喃喃重复道:“是啊,要是你都不能信了,还能信谁?”宋致白满意地又轻啄了下他脸颊,低诱地笑着:“你知道了就好……我们阿康向来是最听话。”那语气正如哄个孩子似的。非 凡 昍 音

可尽管是在哄他,也哄得这么温柔周到,这么情真意切。就像他那般耐心地敦促自己远渡重洋。这一瞬程慕言以为自己都明白了:这个人确实是喜欢着自己,并不愿放弃和离开。只是这喜欢里太缺乏认同与理解:他喜欢宠着自己,喜欢哄着自己,喜欢自己乖乖地听他的话——无论多么喜欢,说到底也不过如此。

他怔怔望着眼前人,眼睁睁看着他一如既往的温存亲昵,头一次不知该如何回应。仿佛是个兀傲的蹩脚戏子,临到场上才发现自以为烂熟的戏文,其实生涩拗口,不知所云。却无法下台,只有木然呆在当场,心中一片仓惶茫然。

原来一向看惯了的人,看惯了的感情,等到真正看透明了的刹那,竟是这般的陌生而漠远。

宋致白对此却懵懂未觉。他早就从沈部长处得来的切实消息,年内全面的内战已是不可避免;加之法币狂贬物价飞升,他一头大肆囤积粮油棉纱等军用物品,一头拢着高官巨贾们趁机倒卖外汇黄金,整日忙得不亦乐乎,昼夜不分,真没多少闲心思注意程慕言的反常。只是想到战端将近,形势又不知会如何变故,程慕言越早出去越好。因此不免又着急催促了几回,对方的反应总是钝钝的,教他心里也憋了股暗火,只是一时没个由头,勉强按捺着不去计较。

孰知这由头很快便自己撞上了门。这晚他十点多才回了公馆,上楼见程慕言正在书房翻开本书,一边看一边还在纸上记着什么;打眼看见自己进来,倒反手把书本一合,似乎心虚的样子。宋致白见状忍不住走过来,从他手里把书抽过来一看封面,登时皱眉道:“怎么好像是俄文?这是什么东西?”程慕言勉强笑道:“是借同学的俄国小说——我最近在自学俄语。”宋致白哪里相信,却也不愿意点破,只是把书重重一顿撂在桌上:“白费功夫。去英国也用不着俄语。”顿了顿,忍不住又道:“我知道你们学校那帮人里有些异端思想,我可警告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别跟着他们瞎学。”程慕言默了一霎,垂着目光低声道:“他们坚持的也未必都不对。比如反对政府独裁和内战,还有……还有发国难财。”

宋致白本已走到门口,闻言豁然回转身,挑眉瞥着他,才要继续说什么,桌上电话铃倒响了。他只能耐着性子接通,却是戴铭诚的声音,说是马上要过来找他。宋致白看一眼身边的程慕言,想起赵正春的事情来,隐隐觉得不妥,便笑着推脱道:“都这么晚了,哪敢让戴处长再跑一趟?明天我自去贵处领教。”电话那头儿的戴铭诚道:“想是宋公子现在不方便?——快把床上那女人打发走,给你一个钟头,够办事的了罢?”说罢哈哈笑了两声,就干脆挂断了。

待他扣了电话,程慕言便问道:“戴大哥要过来?没说什么事儿?”宋致白瞥他一眼,道:“谁知道呢,三更半夜的非要来。自打他干了那行,真越来越神经质了——怎么,他一来你就有兴致了?”两人平素常开这类玩笑,只是因为有了隔阂,程慕言此时听来,只觉分外刺心。脸上闷了一闷,便若有所指道:“他来也是找你。不过我看你似乎不想教人家来。”宋致白笑道:“这还不是因为你么?戴处长可是眼毒得很,待会儿撞见你在这边,大概什么都瞒不过了。”说罢放柔声音,又道:“要不然你先进屋去?”

其实程慕言早就疑心,以戴铭诚的眼光和阅历,几次交道后怕早就洞悉了宋致白和自己的关系,不过没点破罢了。何况以宋致白和他的交情,也未必会在意他知道这点私隐。故意寻这样的理由让自己回避,自然还是担心赵正春的事情漏了底。一想至此,竟替他也觉得累,更不想揭穿了。程慕言只默默看了他一眼,便依言进了对面的卧室,轻轻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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