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是我把自己的路都堵死了?你以为我没试过?”赵正春望他一眼,低声道:“回南京这半年多,我什么路都试过了:求亲戚,告朋友,到处去应聘找事情……你当我不想重头做人?可谁肯给你个机会?你知道我看了多少冷脸白眼——这一顶‘汉奸’的大黑帽子扣下来,就把人这一辈子都罩了进去——我这一辈子都完了!”
他颓然蹲下身子,双手狠狠揪着凌乱的头发,那声音闷得像是从阴森的地底下钻出来的:“……慕言,我怎么会到这地步?!我想不通,我真恨!当初满心盼着胜利,盼着回家——可现在……”他声音都堵在喉咙里,最终只漏出“呵呵”的几霎低惨嘶吼,让旁人听来也憋闷得要窒息。程慕言手足无措地站在他跟前,脑中一时像塞满了旧棉絮似的,闷了良久才弯腰扶住他肩膀,低声道:“正春,正春,你别这样——我帮你想想办法,总会有办法……”
他的语气并不坚决。站在那洞矮蹩昏暗的木屋里,听着赵正春沉闷的痛哭声,只觉得整个人也想被罩进一口反扣的巨大铁锅,四周黑沉沉的,密不通风,没有出路。他不记得是如何与赵正春道别,印象中好像是自己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塞到那个日本女人手里,便转身落荒而逃,心中只剩一片惶恐惭愧。待回到颐和路的公馆,入眼一片堂皇舒适,正和方才阴惨凄凉的环境判若云泥,这种惭愧更是番了倍:曾经抱在一起,患难与共的人,如今有的还在冒险奋斗,有的却被迫害受罪,唯有自己安然享有这份苟且安乐——他唯觉无地自容。
这晚宋致白倒回来得早,正坐在壁炉旁的沙发上翻报纸,其实也是在等他。因见人进门后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遂放下报纸,冲他勾勾手笑道:“过来给我瞧瞧——在外头晃荡一天掉了魂儿了?怎的脸色这么难看。”程慕言没有做声,只是走过来坐到他身边,眼底还是一片懵然。宋致白联想到近日的局势,以为他在外头又撞见什么冲突,便皱皱眉道:“早说这几天不太平,不教你出去,你偏不听——别整天不把我说的当真,等毕业的事情一了结,你快些出去是正经,那头儿我可都给你联系妥了。”说到这里又翻开报纸,口中闲闲道:“我今天又遇见你那个戴大哥,他也说西北马上就得……”
他话还没说完,程慕言却省过来什么似的,忽而问道:“戴大哥是不是还在保密局?”战后军统便更名保密局,却依然是换汤不换药,职责功能照旧。宋致白“嗯”了声,目光还落在报纸上,随口问道:“怎么有事儿?”程慕言便将遇见赵正春的经过大致说了,又道:“其实他父亲是当地有名望的乡绅,当时也是被逼才屈服日本人的,还瞒着日本人做了些好事,说是汉奸真是勉强。何况如今人也被处决了,正春还背着这罪名,也太不公道了。”宋致白抬眼看着他不说话,少顷才问:“那你想怎么着?”
程慕言迟疑了下,道:“所以我想请戴大哥帮个忙。我知道什么‘汉奸’的调查审定都有他们的参与,你帮我问问戴大哥,看能不能……能不能请他为赵老爷子恢复名誉?”宋致白登时失笑道:“你还真能想!俗话说‘盖棺定论,人死帐埋’,现在人都被枪毙了,你还想着平什么反?给你戴大哥知道了,好笑不好笑?”程慕言想了想,道:“就算不能给赵老爷子平反正名吧,好歹也给正春恢复名誉——他要是一辈子都背这么个黑锅,人可就全毁了。”宋致白正色道:“你要真想帮他,不如干脆给他一笔钱,也可以教他去我厂子里做事,维持生活总是不成问题。”
程慕言微一默,却道:“这不是钱的问题,最要紧的是他以后能堂堂正正做人。不然就日子过得再好,又有什么意思?”宋致白冷笑道:“你这话十足矫情。这世道早就是‘笑贫不笑娼’,一张脸皮就那么要紧?别说你同学这样的小人物,就是周佛海这样的元老大员,如今为了留一条活命,还不是一样觍颜卖丑,招数使尽!”因见程慕言低头不响,眼睛里却盛满不赞同,便伸手重重抚了下他的头,起身到壁炉边点了根烟,一壁笑叹道:“你啊!还真是‘愚顽不通时务’——都是我给你惯得!”
诚然是给他“惯得”,若没有这个人,在这样的时代,自己怕做不成这安乐窝里的燕雀。程慕言不是不知他如是说的亲厚意味,然而他如今最怕听这话:正如一股风也似,将潜伏的那阵惭愧又翻撩出来,在心里翻江倒海,直逼得他心燥气浮,竟脱口道:“你若不愿意管就算了,也不必这么借题发挥地教训人!”宋致白吃了一惊,回头看他脸色沉沉地望着地下,一副不识好歹的神色,心下不觉也有些动气。转念又想到他大概不久就要去英国,两人毕竟要分开一段时日,很不必为这点小事闹得不痛快,便强忍住情绪,走过来和颜低声道:“这是怎么了?我也没别的意思——就这点事儿也值得生气?”
程慕言闻言抬眼望着他,目光已经柔软了。方才一时没压下意气,话才出口就后悔,正想着怎么缓和,没成想对方却全不计较。宋致白又道:“说真的,要不我给你点钱,你送去他那里?”程慕言摇摇头,这种居高临下的施舍姿态他实没颜面再做一回:“你帮我问问戴大哥就够了。当时在重庆,和我最要好的就是他了。”宋致白无奈一笑,只得道:“领程大少爷的命,我明天就替你去求你那戴大哥,这总成了罢?”
程慕言看着他不说话,少顷才轻轻道:“谢谢你了。”宋致白失笑道:“和我还说什么谢不谢的?”却见他凝望着自己的眼睛少见的清亮,雨后镜湖般倒映着自己的影儿,心头便狠狠跳了跳,一手抚过他脸颊勾起下颚,低下头衔住他嘴唇轻轻咬着:“……那程少爷又打算怎么谢我?”
第27章
当晚宋致白自然收了程少爷一份厚重“谢仪”,却是吃人不嘴短,转头便将赵正春的事情搁置脑后。他根本就没打算去,却倒也不是有意欺骗:一来深知戴铭诚的行事,为此类事求他,想必为难,何况他对程慕言的迂谬固执深不以为然,心里又难免有气;再者程慕言对出国一事始终消极回避,这关口上,宋致白很不愿意他再和国内的人事有什么牵扯留恋。因此程慕言为赵正春昭雪的愿望,便成了深牢大狱里被诬陷的死囚,给宋致白这无良判官埋得不见天日。只是程慕言不时问起,宋致白便随口敷衍几句:“这种事哪有这么快?你也耐心点儿。”心里盘算着拖上些时日,他怕也就忘了。不多久果不见程慕言再问,宋致白自是更不放在心上了。